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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观赏了半小时人类幼崽,心中烦闷一扫而空,豪爽地给孤儿院里的保姆嬷嬷都发了小额新年红包。
方才她在徐汇茶号里大吵一架。也许是临近新年手头紧,也许觉得她这个大客户对自家茶号越来越依赖,毛掌柜也飘了,提出修改合约,在若干步骤上加价。
林玉婵当然立刻表示抗议,但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凶恶,都像是小女孩无理取闹,达不到震慑的效果。
最后还是搬出义兴来,冷冷道:“咱们这‘同乡会’是什么性质,掌柜的应该心里清楚。互帮互助,不许背后捅刀,这是基本规矩。上次我生病,拖了几日货款,苏老板不是立刻就给您垫上了,不亏您的,是不是?今日您要提价,我出不起这钱,不如也让他给我垫一垫。”
毛掌柜这才服软:“不不不,不用惊动他老人家。”
毕竟加盟义兴以来,确实享受了不少“互帮互助”的红利,减少了许多摩擦成本。要是因此被“退会”,那也得不偿失。
商人变脸快,毛掌柜当即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小的也只是商量一下嘛,咱们做生意的,哪次签合约不是吵得脸红脖子粗,别放心上,哈哈哈哈……”
林玉婵于是也让一步,和颜悦色地说:“如果市场行情有变化,下次续约之前,我自会提出加价。毕竟您的师傅吃饱,才能给我炒出好茶叶来。您也认识我这么久,知道我不是锱铢必较的人。这一点还信不过么?”
毛掌柜嘴里应着。
他心想,这姑娘啊,真是翅膀硬了。她第一次踏入这个铺门的时候,那青涩的言语神态他可还记得真真呢。
“对了。”毛掌柜又说,“林姑娘,我家小囡打算明后年就嫁了,最近家里也太平,就不让她来茶号里抛头露面。她的工,小的会让熟练师傅顶上,只会以做得更好。姑娘看如何?”
这不是征求她意见,就是通知一下。毕竟是家务事,林玉婵这甲方威势再大,也管不着他。
林玉婵一怔,有些失落。毛顺娘才刚十五岁,对茶叶技术还刚刚入门呢。
但毛掌柜刚刚对她退让,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想了想,说:“婚期何时,让我提前见她一下。”
毛掌柜忙说还早呢,怎么也得等明后年。
“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闺女,小人也把她当掌上明珠。只是那个……闺女年纪大了,毕竟、那个、哈哈、不方便……”
林玉婵点头,表示知道了,懒得听这些套话。
还掌上明珠,切。
她又视察了一下炒茶作坊的工作,这才告辞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和徐汇茶号还能合作多久。
容闳再一次深入内地,已经能感觉到局势在慢慢变化。虽然他的人身安全依旧能保障,但沿途百姓就没那么好运了。许多熟识的茶农举家消失,不知去向。
要收到高质量的茶叶,也越来越艰难。
等到这条茶叶输送线路彻底熄火,库存的生茶全部加工卖掉,她必须重新思考自己的去路。
好在她已经攒下不少本钱。博雅虹口开张半年,已经收回了全部投资,还有盈利——
不过一文钱都不在她手上。都给苏敏官买轮船了。
一想到这,她又是气出一肚子烟。
狗男人!跟我好果然就是为了我的钱!
早恋果然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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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后,衙门商铺陆续开始复工,林玉婵过得无比繁忙。供应海关的第一批茶叶已经送出去了。茶叶包装上一律打了博雅的商标,起到不小的宣传作用。年后又接到不少订单,压力骤增。
无怪毛掌柜有底气跟她提价。
最近江浙战局也瞬息万变。茶价回落,博雅精制茶的竞争力略有下降,她不得不重新定价——然而又不能让已缴定金的老顾客觉得吃亏,于是给了额外的熟客折扣券,雇专门的跑街闲工,分发到各客户的信箱。
不过,随着太平军不再进攻上海,不少滞留租界的难民返回乡下,导致租界内人力费用上涨,短工力夫叫价也高。林玉婵的铺子里没有男伙计,每次都雇短工,也是一笔越来越庞大的支出。
她想,要是自己有一群专属的全职伙计就好了,哪怕只三两个。免得处处用徐汇茶号的人,被他们掣肘。
但她依旧面临和过去一样的问题:靠谱的男工根本不会应聘。寥寥几个来求职的女子,要么能力不足,要么是瞒着父兄丈夫来的,没两日就被家里发现,劝了回去。
《北华捷报》在一个角落里提到,近来广东地区商贸继续萎缩,有不少两广移民来了上海,在县城外十六铺码头外形成一个新兴的短工市场,呼吁当局对此尽快进行规范管理。
林玉婵决定,得闲去那里看看。
报纸依旧是管容闳借的,下午就要还。她一边快速浏览,一边将重要内容做笔记。
忽然看到——
“上海广方言馆近日正式开课,校址设在江海关内部,由华人和西人教员共同撰写课本,教授英文。上海侨界对此抱有赞赏态度,均言此举表明大清国对外开放之诚意。”
这条新闻比较长,下面附了大段对赫德的采访。冠冕堂皇,什么响应皇上太后的号召,帮助大清迅速实现国际化,登上世界舞台,什么促进中英友好关系,当然最后还有呼吁各界支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她一目十行看完。
林玉婵嘴角忍不住翘起。
总之,同文馆分校是办起来了,用的是容闳和各界大佬参与编写的教材。她觉得自己没白忙活。
又打小算盘,心想这学校里那么多人,讲课讲得口渴,是不是也需要喝点茶?
有机会到海关,探探口风去。
这期报纸内容真多。林玉婵浏览一遍,正要收起,忽然在角落里又发现一条简短的讯息。
“中国行商拥抱现代科技:近日有华人船行购入第一艘蒸汽轮船,处女航在即,恐改写沪上运输业竞争格局……”
林玉婵定定看着那整齐的印刷字体。一粒粒黑色的字母如同蝴蝶,散着墨香,在她眼前旋转起飞。
是他吗?
这么大事不和她说一声!
报纸是上周的。看看那新船的“剪彩日期”,正是今日。
林玉婵匆匆换装,带上小洋布包,让周姨去还报纸,自己直奔新闻中提到的虹口商业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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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鸭先知。洋务运动刚刚迈出第一步,码头里的货船已经开始悄然增加,上下装卸的货物也已不仅限于农产品和纺织品,而是多了不少矿产、工业品和军械。
在忙碌来去的中外货轮当中,静静泊着一艘中型蒸汽轮船。它并不算崭新,也不算很大,但外型轻盈,像一只乘风破浪的鱼鹰。
甲板上两层船舱,两道桅杆,前后各有辅帆,船舷两侧安装着巨大的轮机。高高的瞭望台直指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呛人的味道。一束剪过的彩花堆在地上,几串燃过的鞭炮铺在码头边缘。
一群中外商人寒暄谈笑,朝着那船指指点点。一个穿便服的官老爷笑容满面地勉励了几句,坐回轿子,被人抬了回去。《北华捷报》的记者架着三脚架,正对着那船曝光拍摄。
看来就是报纸上提到的那艘——上海华人船主购得的第一艘商用蒸汽轮,开华人运输业之先河。
“新船见面会”看来已经接近尾声。彩也剪过了,鞭炮也放过了,领导也慰问过了,群众也看完了热闹,即将散场。
林玉婵站住脚,失落不已。
不是义兴的船。型号不认识,也没挂铜钱旗。
不是苏敏官所言,要拆下广东号的蒸汽轮机,装在义兴旗舰“燕子号”上……
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欧洲制造的轮船。不知是哪个同样机敏的友商捷足先登,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一个码头小工朝她吹口哨,辫子绕在脖颈,不怀好意地搭讪:“小娘子,没人陪着?想近前看轮船吗?来来,我带你过去,哈哈……”
林玉婵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蓦然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斥那小工:“走远点。”
那声音她已两个月没听到,像拂过江面的第一缕春风,一下激起万道涟漪。
林玉婵抬头微笑:“敏官!你也在啊。”
苏敏官穿着蓝绉夹衫,灰色绉长褂,在这料峭春寒的天气里不免单薄。然而他的身材颀长挺拔,却又将那单薄的装扮衬得端庄而简洁。腰间缀一枚利落铜扣,大道至简,更是出尘。
他自然也是来围观新船的。
狗男人什么的,心里骂骂就成了。真的许久不见,看他气色如常,全须全尾,没有像某些别有用心的“友商”传言那样已经被巨额负债压垮……
林玉婵第一道心情是愉快,问他:“这阵子还好么?我有点担心……”
苏敏官冷冷地打断,“你怎么来了?”
语气很是生硬,有点爱答不理。
小姑娘以为自己不起眼,她在空旷宽阔的码头一站,如同荒漠里开出一朵花,任谁都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婵:“我听说……”
“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别过脸。晾了她这么久,还是这鬼态度。她再豁达也不免有脾气,淡淡答道:“我来看看,我借出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
她指指那鱼鹰样的漂亮轮船,问:“谁的?”
“谁的?”苏敏官被她逗乐,紧绷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闪过丁点笑意,“你说是谁的?”
他很快地打量她一眼。她这阵子忙,他能看出来。就连瞧轮船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分心想她那点茶叶事。而且她居然以为这轮船是别人的……
“可以近前看看。”
他不带感情地伸手,向前一指。
林玉婵琢磨他的口气,难以置信:“不会是……可是你说过,要拆广东号,化整为零卖掉,剩一个发动机,装在燕子号上……”
她一连串问:“这不是燕子号……广东号哪去了?顺利卖掉没有?洋商有没有再给你使绊子?你回笼了多少钱?资金还紧张吗?这船是哪里来的?你……你都不告诉我……哪怕派个人来告诉我……”
苏敏官带着歉意,扫过她委屈的一双眼。
她真是一点没变,这一年锻炼出的精明和泼辣留给别人,对着他的时候,依旧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纯真。
他只简单说:“忙。”
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只好忙。
誓是他亲口立的,当时的心境还记得。他自觉自愿地放弃了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可能的亲密关系。在那逼仄的马车车厢里,跟她坦承说破的那一刻,他其实没那么醉。迟早是要告诉她的。
那时起,就做好了此后再也不见她的准备。毕竟他这人朝三暮四惯了,自控力有待提高,身边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堕落,每次见,都忍不住逗她,亲近她,跟她一起干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红颜祸水这一套,所以这当然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得他独自解决。
心底的妄念回荡不休,撞上心房一层层硬茧似的壳,压制得古井无波,唯有留在心底,缓慢而痛苦地自燃。
不过……她今日竟自己找来了。他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欢欣。总不能视而不见。
股东提问,也总不能置之不理。
“广东号顺利过户。银子是交给官府的,洋行拦不住。”苏敏官照顾她的步伐,一边缓行,一边有条不紊地告诉她,“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将船送去维修。那些外资船坞和码头都已提前通气,甚至去信欧洲总部,定下统一高价,等我过去狠狠宰一笔。”
他用目光扫过江岸上嫩绿的柳树,嘴角微微翘起:“他们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几家铁厂,自称买办,谈判拆分轮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同的时间段,跟他们速战速决。等洋人反应过来我并非买办,要拆的轮船是广东号,那码头里只剩一个废架子,船厂和铁厂的人差点打起来。”
林玉婵好像听着交响乐,乐不可支,问:“那蒸汽机呢?”
“汽轮和蒸汽机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简单。洋人的蒸汽轮内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随便都能装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装,费用巨大,得不偿失。我干脆把蒸汽轮机也卖了。旗记铁厂恰好接到朝廷造军械的订单,要得急,于是高价收钢铁部件,决定打破杯葛,问我买了蒸汽机,给了这个数。现在他们铁厂洋商还在内讧呢。”
林玉婵看到他袖口下的手势,屏住呼吸。
“这……这基本上回本了啊!还赚了!”
洋人火轮贵就贵在动力装置。广东号搁浅报废,损伤的都是外壳。
大清官府贱价卖了轮船,又任凭委托的外资工厂高价回收轮船上完好的机器部件——官场效率低,人员冗杂不通气,这种乱烧钱的举动年年都有,以前都便宜洋人,这次让苏敏官精准薅了羊毛。
苏敏官轻声说:“我干脆又把燕子号卖了。凑足三万两,买了这一艘——旗昌洋行最近投机棉花,缺现银。这船虽是二手,只下水不到一年,基本部件都新,最高航速十二节,我……很喜欢。”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变成个栓船的木桩子,脸上约莫写了个“囧”,他的话语听在耳中,转成画面,在她脑海里自动剪辑成一部节奏飞快、配乐辉煌的大片。
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表示服气:“这些操作……都是你这两个月里……忙出来的?”
苏敏官原本注视轮船,却忍不住又一次回首,欣赏她那不加掩饰的惊叹的神色。耀眼的日头照射在轮船钢板上,再折射进她眼珠,原本漆黑的眸子,一错眼就成了深琥珀色,里面婉转灵动,盛满真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