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惊愕地抬头。苏敏官嘴角有些僵硬地抿着,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谨慎地注视她。
有那么一瞬,她从他眼里看到一个小男孩,顶多十岁,会发怒会吵闹,心爱的玩具丢了宁可把整个池子的水抽干,为了跟大人赌一口气,宁肯把自己饿上七八天,乖张而脆弱的小男孩。
她张张口,声音几乎是哑的:“可是……”
壁炉边有落地镜。苏敏的余光所及,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的穷光蛋,全身上下只剩一条撕破了的夹裤,身上算不得干净,点缀着伤疤和汗和泥,双手被漆黑的手铐锁在一起,比天津卫码头上的卖身苦力还落魄三分。
他深吸口气,低声说:“苏敏官,祖籍广东梅州,道光廿二年壬寅年生,八字……都给你写过。算命的说我利官近贵,衣禄丰盈,但应该是算错了。我现在一文不名,还负债……但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人这么算计第二次。我这一个月反复想过了,就算是为了功利着想,你有个丈夫,别人起码还能顾忌一下……我以前也想过这一点,但……不是,不对,我是真的想做你丈夫,昭告天地宗亲,正式的那种……”
他蓦然住口。恼恨自己的舌头。他空有三寸不烂之舌,对友商对客户,能把人说得引为知己拱手掏钱。此时竟然语无伦次,生生把一件十分水到渠成的事给说没理了!
什么叫“为了功利着想”?
什么叫“正式的那种”??
苏敏官干脆破罐破摔地盯着她,眼中带着恶狠狠的紧张。
长年坚守的那些朴拙的理想,他自以为筑起的坚固城池,自从有了她,好像遇上洋枪火炮,负隅顽抗了一年又一年,其实已经摇摇欲坠。
只要一点点多余的推力,只要一瞬间的意志不坚,就会溃不成军。
林玉婵心跳得紊乱,不知不觉,被他逼退到墙边,深红色的木质护墙板被壁炉的温度烤得温热,热浪一阵阵冲拂她的肩膀手臂,在她眼前蒸腾出模糊的水雾。
她低头,看到苏敏官的手,漂亮有能耐的一双手。为了冒险进京寻她,被人锁了起来,到现在还不得自由。
他把自己丢进沼泽,身外之物全撒手,自己泥污满身,自顾不暇。
换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爬起来就可以向前跑,没有后顾之忧。
她深呼吸,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丈夫了。”
苏敏官身子微微一颤,手指蜷缩了一下。
“况且,我现在是太后亲口封的、有品级的孺人。以后不太会有类似的事故。”
他顿了顿,喃喃说:“是怪我没有选第一条路么?”
“不。你也说了,那是情急之下的一个脱身之策。现在自然不需要再提。况且我送出纸条的时候其实也犹豫,怕辜负你信任,怕你误解。其实也没指望你真能照做。冯师傅回话说,他在上海跟你错过时,我其实没有太失望。也许老天是在敲打我,我自己的祸事,终究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
林玉婵仰头,正色道:“我也不想为了功利结婚,不想拿嫁人换安全。这世上给我这种人留的陷阱太多了,被人强娶算什么,无足挂齿一个小坑而已。你用你一生的信念为代价,给我填平这个小坑,我面前也不会从此一路坦途,你值得么?”
苏敏官眼中的火焰慢慢凝固,倏然间有些狼狈,想握她的手,突然想起她嫌脏,双手无助地张在半空。
他把过去的自己踏在脚下了。他虚张声势地炸着毛,眼底深处,却藏着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及的卑微。
“算我方才说错了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焦躁的伤痛,“我承认我以前是个傻子好不好?阿妹,你若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时机,容我准备一下,改日……”
林玉婵伸手掩住他的嘴。
然后,踮起脚尖,张手搂住他的脖子。干干净净地裹着洁白的浴巾,贴上他汗湿凌乱的胸膛。
苏敏官压低声:“我还没洗澡。”
“你不是傻子,不要那么说。”她的声音涩涩的,被他清晰有力的心跳撞得有点颤抖,“小白,人的想法会改变,我理解。但你若改变,我希望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因为我、或者任何一个别人,你明白吗……你立过誓,然后你长大了,觉得被束缚了,决定食言,这再正常不过,没人会笑话你。可请你千万不要为了我而背叛誓言,那样你会矛盾会痛苦。万一你在往后的日子里过得不如意,回想今日,你会恨我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往日郁积在心里的,尚未成型的许多念头,被壁炉的火焰灼出了清晰的形状,仿佛本能一般,一字字吐得清晰。
“当然,别人不理解,咱们扮夫妻,说瞎话,怎么宣称都可以。但咱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她贴着他耳边,冷静地问,“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你自己想娶妻生子,还是只是为了我而破例?”
苏敏官不动。她那几句温言软语,仿佛钉子一样把他定住了。
许久,他叹口气,微笑。
“不能都有么?”
她不依不饶:“哪样比较多些?”
“如果是前者,你会答应吗?”
林玉婵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神色一瞬间犹豫。
“好,我明白了。”
他从她手中接过夹着纸条的碎布片,最后看了一眼,丢进壁炉。
室内骤然增亮了一刻,火光吞没了那句羞答答的“娶我”。
然后他转身,带着一丝落寞,脱开她的怀抱,轻声说:“早点休息。”
他没能走出一步。细细的手臂忽然发力,固执地扳回他的肩膀。
“苏小白,你好不讲道理。”小姑娘脸蛋绯红,笑声里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劲,问他,“你就不能好好做我的paramour么?我不需要丈夫,可我需要你啊。”
她抬起他双手,从头顶环到自己腰后,再次搂住他脖子,把他彻底锁死,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吮上去。
苏敏官眸子一缩,十指指尖轻轻扣上她光滑的背。
她被热水泡得透了,软得不可思议,肌肤泛着淡淡的红色,好像刚刚破茧而出的、脆弱而炫目的蝴蝶。
“阿妹,”他喘不过气,沙哑地警告,“小心弄脏……”
她置若罔闻,轻轻抚弄他脖颈,挑一块软嫩的皮肤,坏心地咬了一口。
咸咸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残留的清新的皂味,还有一丝壁炉里逸出的烟熏气息……
从没被她咬过这里。一道清晰的火线,从那个地方直击入心脏。他“嘶”了一声,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他一把将她抱起,手腕剧痛分不开,只能用力收紧,把她抵在淡黄色的碎花墙纸上,她的赤脚几乎腾空,难受地挣扎起来,还不忘见缝插针,不留情面地抱怨:“这届paramour不行啊……唔……”
身体里有什么异兽挣脱了枷锁,扼住了那个清醒的苏敏官的咽喉,把他变成一个头脑发热的狂徒。
脚面一热,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落下来。他顺势踢走。
那个吻技差劲却不自知的小恶棍,那个害羞又偏偏喜欢招惹他的坏女人,全身上下只一条孤零零的浴巾,三尺长,六尺宽,边缘松松地掖在她腋下……
以她的身材,平心而论,并不是很牢靠。
被她跑来跑去,上上下下的胡来,现在才掉,已经是条良心浴巾,该发个鞠躬尽瘁的奖章。
林玉婵“呀”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哀号:“讨厌……白洗了……”
苏敏官几乎失神,顺势抵住那柔软的散着热气的身子,最后一次克制地问她:“你想好……”
“硌我啦,轻点呀……”
“万一……”
“不要你管……不许碰那!手脏……”
他倏然凶狠起来,指尖用力,放任自己陷在那滚烫而芳香的怀抱里。仿佛冰河解封,高山雪落,常年漂泊的海船终于靠了岸,无所适从的水手明明脚踏实地,却甩不脱满目的晕眩。薄薄的肌肤下,两颗快而有力的心脏跳在一起。
咬她胳膊,三两下挣脱她的桎梏,拎着她丢进浴缸。新换的清水还在冒热气。
浴缸宽敞得过分。他吞下一道凌乱的喘息,也踏进去,哗啦啦,水漫一地。
他捡起她用过的那个丝瓜络,丢到她手里,自己双手放在头顶,任人宰割地闭上眼。
“嫌哪里脏,你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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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天空中悬着一轮月, 月光破开乌云,照亮海河泥滩上的西式古典洋楼,照进维多利亚式四柱床的帷幔里。
酒店大堂里传来细碎的钢琴声, 顺着铺着地毯的走廊, 传递到万籁俱寂的河滩上。弹奏者开始仿佛不太熟练, 试了几个开头,弹错数个音符, 终于, 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找到一首温和的奏鸣曲调子, 磕磕绊绊地进行下去。
一个个音符扬起, 坠落,穿梭在无边的黑暗里。随后, 丝丝细流汇聚成海。单音变成了和声, 简单的试探变成流畅的宣泄。曲调最激烈时, 爬升的和弦仿佛滔天的巨浪,琴手用生涩的技巧勉力驾驭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跌跌撞撞地爬过一个又一个高峰, 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欢愉。最后, 和弦自高音徐徐降落, 归于静谧,缱绻相依的几个尾音, 从容而坚定, 荡起夙愿得偿的涟漪。
许久,心满意足的琴手盖上钢琴盖。嗡的一声轻响, 震醒了客房里的人。
苏敏官想起自己童年时代、去澳门度假时住的那个葡式花园庭院。他平生第一次坐船渡海,第一次来到充满异国风情的广场街道。那时正值洋人的耶诞节, 他逃出保姆的视线,沿着满街星光点点的缀饰胡乱探索,新鲜的点心和玩具到处都是,教堂里的嬷嬷抢着塞糖给他。他幸福得就像一只掉进糖果堆的小耗子。
直到他在某个洋楼里喝到了Gemada——用牛奶和鸡蛋调和的乳黄色饮料,撒着肉桂粉,香甜浓郁、冒着热气,一杯又一杯。他那时还不懂节制,喝得停不下来,全然不知那里面其实掺了烈性的朗姆酒。
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只记得那填满整个身体的极度欢愉,眼皮下五颜六色的璀璨烟花,一个小男孩所能想象出的各种无所不能的场景,他在梦中一一体验了遍……
恢复知觉的时候,他陷在维多利亚式大床的柔软丝绒被褥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四肢沉重,先前的事情一概忘记,只有那充实的狂喜感,混着一丝丝幸福的眩晕,清晰地留在他心里。
如同现在。
苏敏官睁开眼,静静凝视咫尺间的那张巴掌小脸蛋。
她整个头几乎陷在柔软的羽绒枕头里,宁静地闭着眼,圆润的嘴唇上残着水光,睫毛偶尔翘一翘,拂那枕头上绣的红色蔷薇花。
稀薄的夜色好似一层黑色的轻纱,把她的肌肤衬得苍白而光洁,好像海边一枚遗珍贝壳。
全然不似几个钟头之前,那樱桃似的绯红一片,一直染到脖颈锁骨,连眼角滑出的泪似乎都染了红……
一开始她还雄心勃勃,觉得他双手被铐着就能为所欲为。筹谋了半天,还没来得及作威作福,就引火烧身,最后把自己给赔进去。
都那样了,还倔强硬撑着,眼睛睁得大大,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他直到那时才知道,那样好强的姑娘,打不倒、捶不碎,遇事从来留着三分清醒,老成得不符她年龄的女孩子,原来她也会失去理智胡言乱语啊。
也会突如其来地哭呢。
也会在山穷水尽之际,很没面子地出声求饶啊。
声音还那么好听。
苏敏官悄悄勾唇,给她拉上两寸被子,盖上那伶仃的瘦肩膀。
她确实需要养一养。两个月的圈禁,两个月清汤寡水的饮食,她身上完全没了肉,野心和实力根本不对等。他虽然枷锁在身,但在那种场合下,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总之,苏敏官颇觉胜之不武,良心很难得地痛了一下。
当然他自己也未必是发挥得尽善尽美。但一觉醒来,他脑海里只剩她那双热烈的眸子。至于那些不太完美的细节,出过的丑……作为男人,当然就自动过滤掉了。
他从腹中生出蠢蠢欲动的热度,轻轻抚她额头发际,把那乱蓬蓬的碎发捋直,抿到一个方向。然后,爱不够,忍不住轻啄她额头。没醒。
他手臂有点麻。双手并用,悄悄从她颈下抽离。她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弹了两下,唔唔两声,还是没醒。
果然是累惨了。
苏敏官无声起身,打算给萎靡的壁炉添点柴。
还没下床就发现,他没衣服穿!
全被她剪了!
他悲愤地钻回被子里。适才那点怜惜之情飞到九霄云外,就想把这可恨的小混蛋再教训两个钟头。
枕头里,宁静的睡颜依旧,那淡红的唇角却忽然抽了一下。
她在笑!
数秒后,林玉婵忍不住,闭着眼睛乐出声。
“别急,我也没有干净衣服……回头叫人去买……嘻嘻嘻,不过现在大家都还睡着,你且忍忍,嘻嘻嘻……”
苏敏官板着脸,覆到她上面,一字一字提醒:“我没钱。”
“我有……哎,养男人真费钱啊……”
他简直气哭。这姑娘去北京转了一圈,别的没学好,真当自己是太后了!
他双手往下探,暧昧地摩挲她那滑溜溜的肌肤。手铐早焐热了,不冰她。
被她推开,第二下推不动,才知自己惹毛了太岁。她蓦地睁开眼,湿漉漉水汪汪地看他,不好意思出声,只装委屈。
苏敏官含住她的唇。
“阿妹,”他柔情似水,很蛊惑地说,“昨晚你不是还想让我这样……”
她耳根热起来。昨晚她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她怕了好不好啊!
逃命似的往旁边滚,“我说说而已……”
“痛,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