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不过也幸亏天津有租界,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的去处,还有一个让她彻底压了惊,回复了状态,想到回去之后的种种工作日程,才有十足的精神头。
  来到码头,对了船票,找到对应的泊位,她抬头一看,忽然脸色煞白。
  “这不是……”
  义兴的旗舰露娜,被重新漆过,扬着英国旗和宝顺洋行的旗帜,朝她鸣笛。
  船头用英文刷着大字,昭告这艘轮船的新名字:Valkyrie(女武神号)。
  苏敏官扣上披风风帽,云淡风轻地拉她上踏板,摸摸扶手上的漆。
  “反正今年轮运不挣钱,我都没钱保养她,卖了就卖了……唔,瞧,洋人这漆质量真不错。”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故意显得很绝情,好像个抛弃旧爱的渣男。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看到那本该是那个大胡子船工站的位置,此时换了个斗鸡眼水手,眯着眼,一边对洋人乘客笑脸相迎,一边转头斥道:“三等舱!三等舱!瞎了?三等舱!”
  洋人轮船公司抢客源,价格战已经打到白热化。又值海河化冻后的第一班船,乘客挤着脑袋往船上冲,秩序一片混乱。
  苏敏官递上船票,不卑不亢说:“二等舱。”
  洋人的轮船洋人的规矩。一等舱不再对华人开放。中国人再有钱也只能买二等,还得排队,二等舱有富余了才出售给华人。
  斗鸡眼接过船票,看了一眼。
  “满了。去三等舱。到岸找公司补票价。”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由于价格超低,船票超售,他们被“降舱”了。
  以前义兴也有这种情况,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请到休息间,等船开,船长或大副亲自来赔礼道歉,跟几位商量一下,送点小礼物,或是许诺下次乘船打折,看谁愿意挪个尊步,暂时委屈几个钟头。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舱位空出来,立刻派船工把人请回去。
  有旅行需求的客商就那么些,大家都是熟人,人情社会,面子是互相给的,这事一般都能皆大欢喜的解决。
  可是在洋人轮船上就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水手都有权利决定给谁降舱,标准只有一个:种族。
  在洋人轮船上闹事可是重罪,会被直接丢给巡捕解决。林玉婵使个眼色,两人先去三等舱落座。
  一下到底舱,就闻到一股骚味。原来有人运了一批绵羊,挤占了一半地方。绵羊咩咩叫,羊粪到处滚,三等舱乘客只能捂着鼻子,挤坐在另一侧通铺竹席上。
  轮船鸣笛离港。三等舱乘客排队时间最久,很多已经半日没有吃喝,十分疲惫。有人去厕所等位,有人踏着别人的腿脚,去水桶打水。
  水桶旁边守着人:“这是长途轮渡,每人每日只发一磅淡水,解渴、洗漱全在其中,大家省着点用!”
  话音一出,抱怨声一片。
  “这是谁说的?一磅是多少,十两?十两清水,喝都不够,让我们挨六天?”
  “东家临时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然而洋人的轮船,规矩洋人说了算。再有嚷嚷的,随船保镖下来查看,威胁到港就把人送巡捕房。
  大家只能忍气吞声,每人抢着打了一壶水。
  过了一会儿,运绵羊的前来喂草料,叫人拉过水桶,倒在水槽里,羊儿们敞开了喝。
  乘客们怒容满脸,就是没人敢提意见。
  随后有人注意到,三等舱里居然住了个女眷。虽然是跟男人一起来的,且找了个角落,抱膝坐在他里侧,但那张白脸蛋儿、那身干净袄裙,依旧十分醒目。
  “看,看!”有人兴奋地轻声指点,“从二等舱赶下来的!”
  于是大伙忘了缺水喝的不痛快,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偷看别人家女眷,低声品评她的身材和脚。
  苏敏官闻了一肚子绵羊味儿,看着自己心爱的轮船变成这样,哪里能忍。
  他拉着林玉婵进走廊,熟门熟路找到船副室,敲开门。
  “这里有女眷,得换二等舱。行个方便。”
  船副一张大圆脸,鼻头却尖尖窄窄,眯着眼打量人,好像一只肥胖的大公鸡。
  他忽然起身,笑着拱手:“哟,这不是苏老板么!嘿嘿,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宝顺的船上啦?”
  “宝顺”二字格外重音强调。说完,往太师椅上一躺,翘个二郎腿,笑嘻嘻地看着苏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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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价格战打了那么久, 终于让义兴这块最硬的骨头认了怂。这苏老板不知遇上什么事急着用钱,前一天还跟外资洋行明里暗里较劲,第二天就听说, 他把家财散尽, 船全卖了, 从此退出船运赛场。
  几家洋行弹冠相庆,迫不及待地分吃了义兴的优质资产。
  “托您的福, “船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两只手张开比划,“小人头一次跟这么大一艘船, 也算长了见识。真快, 真爽气!不是我说,这洋人的轮船啊, 还是在洋人手里驶得好。您看您把这船布置得, 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土气!太土气!嘿嘿, 只能重新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像样了点……”
  苏敏官任凭他奚落, 只是温和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歪着嘴角笑, “您这是什么态度?到底谁是船主, 小的怎么有点弄不清楚了?”
  苏敏官拱手作揖, 冷冷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笑了,招手唤过一个小厮。
  “好好, 看在同胞的份上, 小的也尽力帮您争取一下——不过,舱位既然都是满的, 您一个中国人,要把洋人挤出去, 总得……咳咳,表示点儿什么吧?”
  这是明晃晃的乱收费。给够了船副的胃口,他说不定会开恩帮着安排一下。
  “没必要。”苏敏官说,“我记得第三层走廊尽头有几间空的休息室,可以拿来临时应付一下。”
  船副眉毛一下竖起来,像斗鸡一样恶狠狠地说:“那怎么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经理用的地方!虽然他们不在船上,那房间也不能乱动啊!我说苏老板,您是不是还当这船是您自己的呢?看清楚,宝顺洋行——Dent & Co.!您啊,现在就是个最寻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这儿不是您颐指气使的地方!”
  船副嗓门大,阴阳怪气讲话的时候,已经引来不少船工水手,围在办公室门口窃窃私语。
  “这是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产了,落魄了,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嘻嘻!”
  “嗐,中国人能有这种洋轮船?我不信。”
  “叫什么?义兴船行?——啧啧,不是还做得挺大,怎么突然倒了?”
  “听说是让海关罚了款——哼,中国人自古无奸不商,做生意不钻空子的有几个?这是撞枪口上了,活该!”
  ……
  苏敏官面无表情听着这些言辞,仿佛议论的不是他。
  林玉婵可不能忍了。她砰地关上舱门,跨一步,撑在船副面前的桌上,冷冷道:“这艘船的蒸汽引擎我修过,每一根管道我都熟。敲哪儿漏水、凿哪儿爆炸,我比你清楚得多。三等舱在最底层,隔几个过道就是轮机室,维修出入口一大堆,我都知道在哪。万一这船坏在半道上,你就算抓住我送官,你也最好想想怎么跟你的洋老板交代,赔不赔得起这个维修费。”
  船副脸色一青,气急败坏地打量这个吹牛的姑娘。
  “你……你敢威胁……我是洋行的雇员!看在女流之辈的份上我不计较,否则下船就给你逮到巡捕房去!”
  林玉婵抬头,随便扯住头顶一个橡胶管,大大咧咧说:“譬如我知道,这是个通气孔……”
  苏敏官轻轻拉她袖子:“阿妹。”
  声音有点疲惫。
  林玉婵就是听不得他这被欺负的语气,厉声对船副道:“把我抓了就抓了,反正你的饭碗不也得丢?”
  争吵声引来另一个人。只听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跨进门,不满地问:“谁在这儿吵架呢?”
  林玉婵一回头,这人她却认识。宝顺洋行副买办徐润。他生得唇红齿白,留个喜庆的八字胡,一双眼神如同春风,好像看谁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轮船航行,都会有个随船买办,跟沿途华洋机构进行一些复杂的交涉。
  徐润只在棉花收购点见过几次林玉婵,印象不深;但他跟苏敏官却是老熟人。赶紧笑着拱手:“误会,误会。这船副脾气不好,别跟他一般见识——要一间空舱是吗?还不马上去安排?就那间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柜子封好,挂的画也摘下来!等洋老爷回来别让他察觉,不就得了!这是沪上有名的少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乡,谁也不许怠慢!”
  虎落平阳被犬欺。徐润格局大,不是那条狗。
  做买卖嘛,几起几落、东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还得留着余地。
  苏敏官打着精神,谢了徐润。
  “不是我说,敏官。”徐润一边引路,一边颇为遗憾地说,“当初我们几家洋行笑脸相迎,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请你合作,你不给面子;现在怎么着,终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官,认输不丢人,年中我跟着炒地皮,亏了大半身家,现在不也从头再来?你那么年轻,那可以再来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哈哈,这位是你的太太不?还没道声恭喜……”
  *
  林玉婵坐在熟悉而狭小的船舱里,环顾空荡荡的四周,觉得还不错,看面积算头等舱,按条件算二等舱,单人床铺虽然小,但按照以前的经验,足够两个人睡了。
  也只有靠耍无赖,靠人情关系,才能在外国人的地盘上争取出一点正常的待遇。
  苏敏官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盘点两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铺被褥。
  在天津度过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间,似乎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阴郁,举止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一头被赶出了领地的狮子。
  林玉婵朝他张开手,要一个抱抱。
  他顺从地拥住她,下巴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蹭蹭。
  他以前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今日却意外的疏懒,不愿跟人争论。眼中明显闪着消沉。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对别人道出真相。只能躺平接受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声抱怨,“他们把这船改得乱七八糟。”
  林玉婵沉默片刻,跟着他一起口诛笔伐:“还脏。”
  “好位置都给洋人。让船上的中国人都不痛快。”
  “油漆颜色也不好看。”
  “轮机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婵不想再继续这个声讨接龙。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会还……”
  “谁让你还了?我让你写借条了?”
  苏敏官忽然动怒,甩开她手,自己面壁生气。
  归根究底,他有的选。一切他自作自受,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但他的无名怒火也就烧了几秒钟。他回头,看到林玉婵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歉意。
  “对不起。”
  林玉婵摇摇头,一点也没怪他,只觉得心疼。
  他也不是头一次经历一落千丈的时刻了。但这一次又不一样。幼年时的家破人亡,毁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业;后来随船偷渡出广州,抛弃的洋行职位,原本也不为他所喜;唯有这一次,他亲手拆掉了他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高楼,留下一地狼藉的碎屑。
  她尽量抿出微笑,改口问:“我能怎么帮你吗?”
  苏敏官轻微地摇摇头。
  “我以前,觉得前辈们痴傻,为着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浪费钱财和光阴。”他忽然低声说,“可是我也并不比他们聪明,只是经事少些而已。我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警惕,足够果决,就会在这个世上立于不败。”
  他自嘲地笑笑,伸手闩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可是我未曾想到,只要在这中国大地上,大部分人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一小拨愚蠢恶心的人手里,说什么‘我命不由天’的话,都纯属自欺欺人。
  “你知道吗,当时我以为你的案子没有转圜余地,明知你就关在北京内城的哪个漏风的小屋子里,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有冲动,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哪怕落个千刀万剐,也要那里头的男男女女知道,别人的命不比他们的贱!”
  他慢慢松开拳头,扭过脸,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露娜被人不爱惜地全速前进,轰隆的引擎声震着船板木墙,在他眼中震出颤动的微光。
  林玉婵向下扳他的脖颈,踮着脚,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费力地吻那双迷茫的眼睛。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她轻声说,“不过,也许要很久。也不是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就能解决的事。只要我们努力活着,一点点变得更强大,总会等到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我知道。”苏敏官并没有被这个鸡汤式的预言安慰道,声音空落落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你有我呀。”
  苏敏官低头吻她。开始轻轻的,然后突然加重力道,发泄似的攫取她的呼吸,扣住她后脑,让她站不住,一次次意图明显的掠夺,把她按在空荡荡的墙角,作为回应。
  林玉婵被他凶狠的进攻弄得喘不过气,突然间有点害怕,小小的推他。他却不似以往那样识趣,反而箍得更紧,肆意贴她肌肤,仿佛一株和她共生的藤蔓,在无边的海洋里蜿蜒缠绵……
  终于,趁他换气的当口,林玉婵挣扎着偏开头。
  “阿妹,”苏敏官拨回她的脸,眼中带着深沉的燥意,突然说,“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林玉婵微微怔住,点点头。她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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