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以后也会?”
  她“嗯”一声。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哪怕我今后一无所有?哪怕我还会惹你生气,会做傻事?”
  他确是什么都没有,身边只剩一个她。明知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却还是忍不住迷失在幼稚的自我怀疑里,沉溺在她一次一次小声应和中。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没有神明祖先的认可,没有卖身的死契。等浓情过去,等她发现他其实不过缺点一大堆的普通人,等她腻味了他的那些小聪明和套路,等她习惯了和男人的亲密纠缠,她——还会这么笃定地点头吗?
  许是他有些太放纵了。她忽然开始用力挣,抓住他手,提醒:“现在不行……”
  苏敏官脸色微沉。她就这么防着他……
  一颗心霎时被无数肮脏自私的念头占据。他不听又怎样,这船已不是他的,他照样可以在上面为所欲为。他可以让她生个孩子,然后就永远拴住了她……
  他用力咬她双唇,听她嘶的一声抽气,然后猛地放开她,转身,面盆里捧出冷水,给自己洗脸。
  林玉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背影,一瞬间觉得有些陌生。
  苏敏官又仔细洗着手,背对她,半晌,才闷闷地说:“我没想。”
  林玉婵用手背擦唇角,舐到几不可查的腥甜味。
  他又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让你永远不生出离开我的念头。
  她从包裹里取出他的睡袍,低声说:“你需要休息。”
  仿佛应和她的话,船头钟声敲响,走廊里的灯被人渐次灭掉,提醒乘客就寝。
  林玉婵摸出火镰,摸索到墙上的灯。
  露娜被人大刀阔斧地改造得面目全非,幸好舱房内油灯的位置没变。
  她吹熄火。灯光明灭,最终固定在一个昏暗微黄的亮度上,照出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影子。
  苏敏官不知听没听进她的话。他擦了手,又出去打水刷牙,又找出小剪刀修指甲,然后又用肥皂洗了一遍手。全程沉默。
  林玉婵于是也自己洗漱。刚擦干净脸,忽然身子一轻。苏敏官冷着脸,把她抱到那狭小的单人榻上,开始剥衣服。
  林玉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赌气任性也有个限度啊亲!
  “我刚才不是说……”
  “答应你。别动。”
  苏敏官看她那警惕十足的样儿,总算有点展颜,略带揶揄地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挠一下她锁骨下的肌肤。
  他新修指甲,又用心磨过,倒是一点不疼,反倒有些痒。
  他自己完全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依旧衣冠楚楚,从脖颈到腰际,每只扣子都规规矩矩地系着。只是挽起一双袖子,露出干净灵巧的双手,继续飞快地剥她衣服。
  林玉婵倏然间脸红过耳,扭扭捏捏的躲到墙角,去抓被子。
  “你干什么……”
  被他欺身追来,面无表情地按住,轻轻吻下去。他的齿间有进口牙粉的香甜味。
  她的身体又薄又轻盈,好像早春绽放的花瓣,软而凉,披着寒露。被他一寸寸吻得战栗,情不自禁地舒展起来,轻柔地把他裹住。
  “让你开心。”
  他冷静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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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冬中的上海港寒意料峭,黄浦江出海口已经结了若隐若现的冰。“女武神号”蒸汽轮船破冰而来,缓缓靠岸。
  码头上焦灼地等待着一群人。博雅公司的大小员工站在寒风里搓手。
  “林姑娘!”
  “妹仔!”
  “老板!”
  看到林玉婵全须全尾地下船,一群老老少少高兴得什么似的。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一股脑拥上去。
  “我还以为你这次凶多吉少呢,呜呜……”红姑止不住抹眼泪,压低声音说,“吓死我们了……”
  “三娘时常惦念你,以为你要流放在北方了,怕你冷,还织了围巾帽子托人送。”常保罗手捂着耳朵,有点不好意思,“好在你没事了,放心,今年棉花价格高得离谱,每磅六便士打底,几乎是躺着赚钱,实话说我这薪水领得都受之有愧,嘿嘿……”
  林玉婵下船时原本还沉浸在“急着复工”的心态里,脑内的待办事项列了一大串。可是听到这些熟悉的语气,看到几个月没见的各位老朋友,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怎么憋都憋不住。
  平日众人专心工作,努力赚钱,有时候为了业务上的矛盾,也会拉下脸来吵几句。可是不知不觉间,这个性格各异的小集体,已经相处得如同家人。
  “给你们都买了东西,可惜带不回来了,呜呜……大家见谅……”
  周姨在后头嚷嚷好几句“我叫了车,回去慢慢说”,都被大家七嘴八舌的寒暄声盖了过去。
  林玉婵问了两句博雅的经营现状,忽然左右看看。
  “敏官呢?”
  其余人也这才意识到:“诶,苏老板呢?别走啊,一起吃饭,给你接风洗尘!”
  林玉婵在京羁押的两个月,苏敏官几乎没闲,津沪两地来回跑了好几次,跟博雅众人一齐商讨营救的法子,正如当初林玉婵牵头营救容闳一样,大家精诚合作,已对他信任颇深。后来他更是变卖了巨额身家,虽然不知具体是如何运作的,但林姑娘能平安脱险,并且恢复名誉,跟这些银子脱不了干系。
  如今他两手空空跟着回来,但谁也不敢慢待。
  可是就几分钟工夫,他竟然默默走了!
  林玉婵眼尖,一眼看到苏敏官正立在码头一个船行招牌下,从一个似乎是天地会成员手里接过一封信。
  他用随身剃刀拆开信,扫了一眼,面色凝重起来,远远望着水面上的往来船舶,又回头看到林玉婵,朝她笑笑,挥挥手,意思是你先回去吧。
  林玉婵当然不会照做。乘坐“女武神号”从天津回来这一路,苏敏官罕见的情绪不稳定,五天里说不到五十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甲板上发呆。
  她瞄一眼他手里的信。角落里绘着三长一短的暗号标记。
  苏敏官也不瞒她,大大方方说:“义兴散伙,天下皆知。江浙分舵派人来问我,那个三年的赌约,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林玉婵几乎把这事给忘了。三年里沧海桑田,太平天国都没了,没想到江浙这些兄弟们还念念不忘,就是看不惯一个广东人当了上海洪门的头。
  信中隐晦暗示,如果金兰鹤打算金盆洗手,不如退位让贤,不丢人。
  当初的赌约内容,是义兴的会员网络覆盖到当年小刀会全盛时期的一半。虽然跟船行的经营状况无关,但这种秘密结社的团体组织不易,都是需要金钱维持的。
  没有义兴的财力背景,洪门千辛万苦收拢的那些商户百姓,很容易被其他帮派抢走。
  苏敏官突然转向她,正色道:“林姑娘,我要退股。”
  林玉婵一愣,“什么?”
  “我留在博雅的股份,虽然是义兴投资,但是以我私人名义签约的。如今价值多少?”
  当初那三千两银子的投资,如今膨胀一年,林玉婵粗略估算,他若退股,算上年末分红,至少能拿回四千。
  但她没把这个数字说出口,反问:“拿钱来做什么?”
  苏敏官扬头,看着“女武神号”的船员洗刷甲板,不言语。
  先前送信的那个老幺没走,也认识林玉婵,拱了拱手,低声说:“上海义兴这两年蒸蒸日上,我们江浙分舵看在眼里,人人佩服,也曾多次暗中助力。可突然出了这么大事,金兰鹤有苦衷,事急从权,大家同气连枝,也都理解。李先生的意思,只要金兰鹤能还回义兴三年前的门面规模,这次的事一笔勾销,大家以后还是兄弟,若有危难,大伙依旧互相帮扶,绝不再生龃龉。”
  林玉婵沉默许久,转头问苏敏官:“你退股就是为了这个?还他们一个三年前的旧门面?”
  苏敏官眉梢一颤,朝她笑道:“回去盘账啦,给你的手下多发点奖金。”
  林玉婵转身跑回。博雅一众员工还耐心地等在不远处。
  “谢谢大家来接我。”她快速说,“你们先回去吧。做完今天的活计就收工。生意上的事明天再细说。”
  红姑:“可是我们给你在‘一品阁’定了席……”
  林玉婵抱歉地朝大家鞠躬。
  “你们去吃吧。明天找我报销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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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别走!”
  林玉婵叫住那个送信老幺。
  对方大概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又是兜头一揖,肃然道:“咱们洪门几百年风雨,义兴的招牌从没倒过……”
  “我知道。这次他真的很过分,路上一直在反省。”林玉婵和颜悦色地说,“大哥跑腿辛苦,我做东,咱们喝碗茶。”
  老幺参加过当年的枫林聚会,记得这古灵精怪的小“白羽扇”,有点警惕地看着她,点点头。
  苏敏官无奈,乖乖跟她走。
  在尚且保留义兴标记的茶馆里,有些话便敢说出来。林玉婵专心沏茶。
 
 
第239章 
  平心而论, 林玉婵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场,被苏敏官摆了这么一道,不炸毛才怪呢。
  当年本着对金兰鹤的信任, 把上海义兴交给他代管。这两年江浙分舵风平浪静, 既没跳出来指手画脚, 也没给他使绊子,已经尽到了情分。
  如今可好, 两年的信任, 换来一个砸碎了的招牌,连个渣都不剩。
  换她她也气。
  “可是, ”林玉婵提醒, “这十万两花得也不冤啊。大学士裕盛被搞倒了呀!你们打听一下,这裕盛不仅顽固守旧, 而且力主严厉‘剿匪’。他虽不曾亲手屠戮反清义士, 但曾国藩纵容湘军屠太平军故城, 朝中多有人非议,这裕盛上了好几个折子为其辩护, 说什么刁民杀不尽, 理应斩草除根;还有以前的洪兵起义, 杀掉的不少坏官, 裕盛都主张给他们厚封厚葬,立碑立传, 以传后世, 还亲自写了许多讣文,肉麻之极。这种清廷走狗, 现在失了势,丧了子, 卧病在床,命不久矣,难道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单凭这点,金兰鹤就立一大功,天上祖师爷都得笑出声。”
  送信老幺一怔,脱口问:“你怎么知道?”
  苏敏官也是一怔。这个辩护角度过于清奇,他完全没料到。
  林玉婵笑答:“我在京城闷了两个月,什么八卦没听过?你们没上过京,自然不知,那里就算是个赶骡车的把式,消息都灵通得很,都能脱口讲出几十年皇家秘事呢!”
  的确,京里旗人不同于外地百姓,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这大清是自己家业,因此不管多穷多落魄的,说起朝政动态来,也都分析得头头是道。林玉婵再稍微夸张一下,裕盛俨然成为洪门公敌。
  别说这送信老幺,在世的几乎所有的洪门子弟,都罕有敢于进京的,自然捕捉不到这些宫廷传闻。林玉婵不经意提起自己“在京里闷了两个月”,也是个无声的炫耀。
  送信老幺神色犹豫,点点头,附和:“文人比武将更可恨。这种人活着一天,就是咱们举大业的祸害。”
  “所以,”林玉婵趁热打铁,“凭这件事,能不能将功补过?至少,三年赌约还没到底,大哥回去请示一下李先生,给他再延后一年的期限。敏官的能耐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一年,维持着义兴的招牌,就算达不到往日的规模,但把船行重新做红火,对他来说也不难,大哥觉得呢?”
  苏敏官身心俱疲,已经懒得争执了。她必须为他争取一下。
  送信老幺站起来,朝两人分别拱手。
  “白羽扇姑娘深明大义,兄弟会如实转达的。金兰鹤保重,后会有期。”
  说完,转身便走,茶水没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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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端起面前的茶。
  “阿妹,”他终于低低笑起来,“你真是不让我清静。”
  林玉婵白他一眼。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肯吗?光看着露娜在别人手里糟蹋,他都差点跑出去杀人。
  “记得王全吗?”苏敏官突然问。
  林玉婵点点头,眼露疑惑。
  说他做什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是想赚快钱的,多半都会自掘坟墓。”苏敏官用警告的语气说,“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就算争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样,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价值四千两。一年之内要变回十万,无异于赌博,立时会激发出不理智的决策。
  由奢入俭难。当初王全就是受不了“从零开始”的漫长,急于重建昔日德丰行的排场,最终陷入借钱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涂。
  林玉婵笑了:“谁让你一年赚十万两了?我把人打发走,让他们先别来烦你而已。你先好好休息,别管这些杂事。我送你回去?”
  苏敏官笑出声,额头抵她额头,闭了一刻的眼,调整心绪。
  “回去有债主堵门。”
  而且……一个月内,贱卖了义兴的全部,好像收藏家亲手砸碎自己珍贵的藏品,带来的伤害难以愈合。他不太想回到那个熟悉的门面,甚至不愿意想任何跟“船”有关的事。
  一只细细的手勾住他小指。茶馆里人来人往,纵然有门帘,她也不敢太放肆。
  她的手凉。一丝清明,从小指蜿蜒向上,注入他的心。
  林玉婵忽道:“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赵如今是兼任账房,似乎有点忙不过来。”
  语气闲闲的,带着点暗示的笑意。
  苏敏官全身微微一震,睁眼看她。
  他春风得意时,不止一次跟这小姑娘开玩笑,倘若博雅做不下去,亏钱破产,欢迎来义兴做账房,他包吃住。
  这个offer给出了三年。在这三年里,林玉婵驾着博雅小破船在商海中探险,屡次驶过惊涛骇浪,几次被颠到散架的边缘,所幸船还没翻,也就一直没去义兴那里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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