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亲手写账单,指尖有点发凉,几乎握不住笔。
三十两一瓶的天价护肤品,一次卖出去五百瓶,那就是一万五千两销售额!
而且大部分都是虚头,纯利润!成本不到十两一件!
皇商让她依照不同格式,开了好几份账单——单价三十两、总价一万五千两,自己又抄了一遍。然后,拿过其中一份总价账单,借了她的笔,在那“壹万伍仟两”的笔迹旁边,堂而皇之地添了一个字。
“拾壹万伍仟两”。
他将账单折好,收进信封,朝林玉婵拱手告别。
“夫人是女中豪杰,十足爽快人。下半年小人再来拜访,您提前备好货。”
林玉婵一个人,捧着收条和汇票,张大嘴,风中凌乱。
所以……那人随手给账单上加了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都进内务府腰包!
难怪方才一个劲儿地暗示她虚报多报!
给她点零头油水,也算塞她的嘴,让她不许到处乱说。
皇家生活奢靡浪费,光太后脸上抹个护肤品,都能让底下人贪污十万两银子去。看这皇商的熟练程度,显然已成惯例。
同样的十万两银子,可以搭建起一整个设施完善的船行,和洋人们争夺海上之利;也可以买一座中国工业急需的铁厂。洋务派勒紧裤腰带省不出来,还得靠“海关罚款”这种意外之财来填补。
难怪大清亡了呢。
林玉婵为自己撬国家墙角、推动大清灭亡的恶劣行径深刻检讨了一分钟,随后啊的一身尖叫,一蹦三尺高。
照这半年供一次货的速度,她要还清苏敏官的十万两,也用不了几年啊!
虽说慈禧也许喜新厌旧,不会永远在她这儿订货;但羊毛薅一次是一次,开张吃半年啊!
她心里想着羊毛,舌头上想着另一件东西。
“周姨周姨,我今天要吃烤羊腿……不不,周末开会之后,请大家一起吃烤羊腿!”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清脆的笑。
“谁背着我偷偷吃烤羊腿呀?”
周姨忙去开门:“哟,咱们账房先生回来了。”
这账房先生不务正业,林姑娘跑业务忙得脚不点地,他倒好,也不搭把手,隔三差五泡茶读书,闲散得像个少爷。而且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跟林姑娘住到了一起,过上小日子。
这种天打雷劈的大缺德,放以前,周姨早就大扫帚把他打出去了。但如今不一样。他对林姑娘有大恩,这情谊一般人做不到。
而且他人品过得去,长得也对得起群众,林姑娘跟他,不算委屈。
周姨默默调整自己的道德观,开始觉得这姓苏的还算顺眼。
林玉婵一颗心还被“一万五千两”的彩色泡泡包围着,蹦蹦跳跳跨出门,看到那双闪着光的黑眼睛,嘴角就翘上天。
“羊腿也有你一份。”她扑到苏敏官怀里,抱住他脖子,狠狠亲一口,“只要你周末别乱跑!”
苏敏官大大方方啄她额头,被汗湿雨淋的衣衫脱下来,丢在一旁,悄声说:“换身衣服再抱你。”
然后上楼。
林玉婵一笑,待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苏敏官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在他身后,容闳举着伞,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踏进门。
“林姑娘,”容闳朝她招手,浓眉大眼里透出一丝喜悦的惊讶,“恭喜呀。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信里不写?瞒着我。”
林玉婵:“……”
她刚才没避人!容闳全看见了!
苏敏官故意不告诉她!
过后再跟他算账。她心中掀起狂喜的巨浪,比刚才薅了慈禧一万两羊毛还开心。
“容先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呀!”
她抓住容闳双手,用力摇了好几下。
手里一凉,被他塞了一沓纸。
“林姑娘,你的铁路公司股票。被我买到了最后一批,哈哈……总算不辱使命。”
林玉婵惊喜低头,打量这原装美国股票。
跟以前上海洋行发行的那些股票也差不多,甚至印得还没那么精美。奖状般的一张厚纸,一角贴着印花,抬头是漂亮的花体英文,上书Central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中间印了个轰隆隆驶来的大火车头,底下是公司高层和发行银行董事长的手写签名。
不过,上海房产股票已成废纸,这几张可是无价之宝!
她数了数,奇怪:“怎么有35张?”
当初她寄去的钱,计算过,只够买30张呀。
容闳:“你的钱寄到时,恰逢公司增发股票,价格跌了些。”
林玉婵“哦”了一声,低头看,果然,股票一侧写着面值20美元。
跌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反正也不能随时买卖,就当个长期投资,捂着不动就是了。
她揣好股票,招呼容闳:“客房给您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儿,再尝尝咱们博雅蒸汽机炒的茶!”
长途旅行过后,容闳的尊容确实让人不忍细看。胡子长了一圈,脸上明显的风吹日晒,帽檐遮住的额头比下半张脸白了一个色号,不看衣装,就像个行侠仗义的佐罗;头发也没工夫剃。只是因着要见曾国藩,临时抱佛脚地理了一下。如今鬓角发青,发茬根根冲天,不看脸,就像个刚出家的鲁提辖。
但他眼中洋溢着焕发的神采,一边进客房换衣换鞋,一边朝楼下大喊:“茶就不喝了!机器都运到了!上帝保佑,一件不少!曾公让我做临时督办,林姑娘,跟我一起去看厂子呀!”
他话音未落,林玉婵已经飞奔上楼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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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在卧室里撞上了刚换好衣衫的苏敏官。林玉婵瞪他一眼, 朝下指指。
苏敏官很无辜地回望,嘴角浮起一丝坏坏的笑,好像在说:有问题吗?
她不跟此人一般见识。博雅小院关起门来比外面先进一个世纪, 她才不怕被人看到跟男朋友腻歪呢。
“去看容先生的机器吗?”林玉婵笑着邀请。
容闳从美国买来的全套制器之器, 全世界最先进的工业生产线, 她心心念念几个月,终于能先睹为快!
苏敏官却坐回沙发上, 拿出本画册, 朝她摇摇头。
画册里夹着一□□洋行下属轮运公司的广告单。上面神气活现地绘着一艘流线型轮船,写明是公司新船“女武神号”, 性能优异, 票价低廉,班次频繁, 欢迎乘坐。
“晚上请容闳吃饭?”他闲闲的道, “我最近发现个不错的馆子。”
林玉婵心里涌出些说不出的想法, 几乎想问出来:露娜已经是别人的了。能不能向前看?
曾经他为了一艘蒸汽轮船夜不能寐;如今,全大清最先进的一批机器, 他不感兴趣。
转念一想, 他闲也好, 不务正业也好, 为了她几乎放弃了拥有的一切。他想休个长假调整状态……
她养着就是了,又不差这几个钱。
“那好, 我……”
“不是我懒。”苏敏官忽然抬头, 不疾不徐地解释,“容闳要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年前我跑过许多次,见它就烦。不想再进去。”
林玉婵惊讶:“你知道那些机器存在哪……”
苏敏官睫毛微颤, 似是极轻地叹息了一下。
“当然。”他告诉她,“旗记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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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万万没想到,苏敏官用一整个义兴船行换来的旗记铁厂,居然被派上了这个用途。
铁厂门口,那挂着Thos Hunt & Co.的铁牌子已经取下,留有一片花白的痕迹;院子里的瓦楞顶厂房依旧矗立,进进出出的不再是买办和洋人,换成了腆着肚子的中国官僚;那曾经悬挂着美国花旗的旗杆依旧挺立,改为飘扬大清龙旗,颇有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魔幻感。
将近一年以前,就是这个铁厂,帮她造出了博雅的第一套蒸汽制茶机。就在这个门口,她被马清臣抢走了尾款,搂着空荡荡的钱包发呆……
而如今,同样的大门口,草草加盖了一个中式门廊,屋檐下横着高大的石刻门额,上书八个黑白分明的大字: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林玉婵心脏骤跳,觉得有点眼花,伸手遮住额头。
“江南制造局……”
她喃喃说。
晚清中国最重要的军工厂,也是江南造船厂的前身……
居然诞生在这里!
这就是苏敏官用义兴为代价换来的、两个世纪后能造航母的工厂!
“江南制造局,”容闳笑着接话,“据说是花十万两银子从洋人手里买下来的,正好存放我买下的那些美国机器。不知谁谈的价,真是捡了便宜……如今我是临时督办,上海丁道台是总办。等到明年此刻,它便能造出我们大清国自己的枪炮轮船!林姑娘,请!”
容闳亮出身份,门房通报,跑出来一个主管,恭恭敬敬地把他和林玉婵请了进去。
六万八千两白银,近十万里的环球跋涉,一年半的光阴,长途海运而来的一整套生产线,正静静地躺在两层高的厂房里。
工人们正在拆掉包装的木箱。那里面,闪着美丽金属光泽的一部部机器,如同一列列昂首的官兵,又犹如展翅欲飞的破茧之蝶。
容闳像审阅军队一样,慢慢从一台台机器旁边走过,如数家珍地向林玉婵介绍。
“这是金属切削机床,这是锻压机床,这是木工机床……这是加工旋转工件的车刀床,都是我亲自在美国相看定制的,使用说明我已译好,都放在那边……啊,这些是原本苏州洋炮局的机器,也搬来这里。比下去了吧,嘿嘿……”
机床是指制造机器的机器,亦称工作母机。林玉婵还是头一次见到实物。反正这些机器尚且处于沉睡状态,她像个小仓鼠,上下左右围观了半天,每一眼都发现新细节。
不远处的空地上,摆了一排小板凳。新招募的满汉工人正在进行上岗培训。林玉婵打听了工匠薪资,比外面卖力气的力夫高出五六倍,可见是花大价钱招募的洋务人才。
林玉婵忽然问:“容先生,这个厂子运作起来,需要进口钢铁橡胶五金件什么的吗?博雅本身有类似的渠道,而且……”
而且去年上京,慈禧亲口夸她懂洋务,以后新机器厂的零件保养什么的,可以让她掺和一脚。
虽说有后来那个“私通外国”的诬陷,但她冤情已昭,太后金口玉言,应该还当真吧?
容闳惊讶:“中国确实还无法自行炼钢,需要进口钢材……不过,你能行?”
林玉婵坚定地点点头:“从外国进口轮船大炮都可以,进口钢铁材料,总不会更难吧?也没几个人做过,总得有人试试嘛。”
在大清做买卖,只做土货出口虽然能赚钱,但多少被外资压制,经济政策风险都大,而且……
林玉婵不是生意场上的新手了。她心气儿逐渐高,有余力思考些赚钱之外的事。
就算出口再多的茶叶丝绸棉花,赚再多差价,也不能改变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也不能阻止列强侵略的野心,不能点燃什么变革的火种。
她不想把它当成一生中的至高追求。
参与洋务运动,参与历史的进程,为那艰难前行的文明的车轮,哪怕贡献一点点推力,日后回首起来,也算不枉此生。
而且,她心中还有个隐秘的执念。这个厂子可以说是义兴的转世。若有任何机会,她想和它建立一点点联系,参与它的成长。
容闳一拍手:“工厂初建,还真需要大规模采购。虽有采买部门,但那里的负责人我见过,是科举考上来的,初涉洋务,无法独立担责,多半还得找民间商人。”
他看到林玉婵脸上的喜色,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说了不算,哈哈,我去帮你问问。”
江南制造局虽然名为机械厂,但由于是“国营”,整体氛围还是大清衙门那一套。林玉婵见到,原先的洋人办公楼被重建装修了一番,成为一个美轮美奂的中式大院,里面有假山,有池塘,挂着一圈各个部门的牌子,什么公务厅、方案处、报销处、支应处、议价处、考工处……
经过之时,有些办公室房门半开,里面的职员穿着官服,抽着水烟,不知在闲聊什么。
相比之下,容闳一个小小“督办”,权力仅限于指挥哪个机器放在哪儿,其余各事,都要请示。
容闳苦笑,悄声告诉林玉婵:“江南制造局是朝廷重点扶持的厂子,一开门就塞进来不少关系户,都是等着补缺的候补官员,白拿一份薪水——倒也不会瞎指挥。咱不用管他们。”
容闳摸进一间办公室,先跟里头的主管寒暄行礼,然后又被招呼喝茶,聊了半天,林玉婵等得腿都酸了,容闳才出来,笑着摇头叹气,塞给她一份文书。
“钢锭钢管的采购计划。三个月后,面向全上海华商,择能人而授权采买。细节都写在这里。林姑娘,看你的了,我可不管啦——老赵和保罗都在?我晚上要跟他们吃饭。”
林玉婵仔细读了一遍,盘算片刻,信心满满地说:
“博雅可以胜任。”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叫着“林老板”。
回头一看,是个博雅新雇的小伙计。
“老板,您得去看看,那个徐汇茶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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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匆匆跳下马车。容闳追在她后面。
“林姑娘,别走那么快,我也可以帮忙……”
刚回到上海,容闳看谁都像家人,急不可耐地学雷锋。
林玉婵看到,徐汇茶号门口围了一群人,有男有女,看样子都是亲戚,半数都在抹眼泪。其中几位略微眼熟,一分辨,原来是毛掌柜的徒弟、亲家公亲家母。还有一位丫头搀着的中年妇女,林玉婵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