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本该在家里乖乖做女工的小师妹,居然也开始过手茶叶,而且师父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时常对她投去赞许眼神,慢慢的,指点她的时间,竟然比培养徒弟的时间还多些。
徒弟们生出危机感,生怕自己多年学徒苦日子,最后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在最近一年,和师妹迅速产生隔阂,做什么都避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挽回一些资历和能耐上的优势。
现在可好,一场“盲品”,把他们打回原形。这林老板丝毫不念旧情,片刻之后,三份解聘书已经写好。当然言辞十分客气,说是公司有意开源节流,不得不裁撤一些伙计,抱歉之至。念在诸位对茶号辛苦服务数年的份上,都有解约金……
当初“茶叶竞赛”是他们亲口答应的,都在保证书上签了名,就算打官司,他们也没理。
三个徒弟苦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收拾东西走人。
茶号里立时静下来。
林玉婵捧起拟好的另一份聘书,笑着塞到毛顺娘手里。
第243章
毛姑娘文化程度不高, 读得半通不通,只看出“技术总监”四个字。
她第一反应,嘴唇一瘪, 哭了。
“我、我不会啊……”
“你爹能做的事, 你也能做。当然还需要学习。”林玉婵坦承道, “以后你主要负责技术,其余行政管理方面的事, 听从赵经理号令就行, 不会的跟别人学。你家庭有变,如果现在静不下心, 可以请假, 我等着。”
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 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 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 相谈过后,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 交换双方的承诺。
如今, 记忆画面里的“老师傅”不见了, 换成了自己的脸。
她眼前一花, 忽然看到苏敏官站起身,正懒懒散散地收拾东西走人。
“苏、苏少爷……”
毛顺娘鼓起勇气朝他行礼, 极小极小的声音说:“谢谢你……”
苏敏官莫名其妙:“谢我干嘛?”
“谢谢你来帮忙品茶……林姑娘说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机制茶……”
“想太多。”苏敏官毫不客气地指出, “你可以翻翻我的计分表,我好像只给了你五个‘优秀’。你师兄那里倒有七个。我标准很高的。”
毛顺娘一怔, 又回头看看林玉婵。
她固执地以为,林玉婵一定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偏袒她, 给了她高分,才让她战胜了师兄。
林玉婵失笑:“我真的没有让他偏袒呀!大部分评委不还是你师兄请来的熟人?他们品茶的时候也不知道这茶出自谁手,对不对?毛姑娘,自信点,你就是凭实力赢的。”
毛顺娘脸上的表情五光十色,好玩极了。
林玉婵拍拍她肩膀,笑一笑。
“不请假是吧?明天来总号开会。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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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汇茶号的换帅闹剧,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结束了。林玉婵派人打听,毛掌柜的几个徒弟,有的留在上海,有的回了老家,因为都是技术人才,倒也很快寻到了新东家,不愁没饭吃。
至于这些新东家了解不了解他们人品,日后会不会被坑,林玉婵不是菩萨,管不得那么多事儿。
只是给毛顺娘申请孝女名衔一事,很快就被县里驳回了。说今年节孝牌坊竞争激烈,松江府有个孝女,还是名门出身,为了给老父治病,连着割了三个月的大腿肉,最后父亲病愈,她自己伤重而死。这事迹太震撼人心了,当即被地方官奉为至宝,层层上报至礼部。
相比之下,商户之女毛顺娘的“推迟婚期,为父送终”,就显得无比平庸,不出意外地落了选。
当然,看在保荐人容闳的面子上,地方官还是说了一堆好话,说会把她这事入档,等哪年孝女不多,再报上去试试运气。
林玉婵听完,啼笑皆非。牌坊什么的没有就算了。反正毛顺娘已经开始守孝,三年内不能嫁人,可以安心当她的技术总监。
这日开完例会,林玉婵读着高管们的工作总结,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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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茶叶、出口棉花、进口西洋科研器具、进口西洋香药护肤品、外加各种随机出现的外贸订单……
如今还加上给洋务国企供应进口原材料。博雅公司的业务范围越铺越大。
其实如今在上海做买卖的,除了明显靠手艺发家、或是有特殊人脉渠道的商贾只专研一种生意,大多数人都涉猎甚广,什么赚钱就去掺和一脚,把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做到旱涝保收。
林玉婵用心盘算,其实自己这些买卖本质差不多,大致分两种:进口,以及加工出口。
参考其他大商户大洋行的做法,她决定把这两项大业务区分开来。
其实员工们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类似的意愿。譬如赵经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说,茶叶业务他已经完全精通,现在又有毛姑娘的团队全职运作,林姑娘可以定期检验,不用亲力亲为的掺和——可不可以加点薪水?
在和股东以及员工们商议之后,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决定——不加薪。
而是进行分拆。
“兴瑞茶行”,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监毛顺娘。下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些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
“孟记花行”,是收购了常保罗亲家的棉花行,改组而成的棉花出口行,经理常保罗,外带孤儿院工厂轧花部。如今棉花价格年年飙升,采购加工都需要人手。林玉婵管不过来,授意常保罗全权负责。
常保罗也不含糊,直接请示:“三娘的七姑八姨舅爷外甥,都是种棉花的。咱们带他们一块儿赚钱吧?”
林玉婵无语了一会儿。这不是任人唯亲吗?
转念一想,在大清朝那信誉不值钱的商业环境里,有一层亲情羁绊,有时候反倒有助于信任和凝聚力。宁波人广东人的家族企业一抓一大把,倒都红红火火。
于是折中一下,表示:“宁波那边怎么经营我不管。上海这里,最多你和你老婆一起。我不希望看到别人。”
常保罗忙道:“当然不会。身边亲戚太多,我们还不自在呢。”
这么一来,博雅算是分出两个大的子公司,负责出口加工业务。
林玉婵召集所有员工,提出:
“大家跟我干了这么些年,应该也都小有积蓄。这两个子公司,各位可以当家作主,购买股份,让自己的每一分心血都有回报。我只做个拿分红的股东,年底看报表,必要时来帮个忙,但总体来说,权力都归于人民……哦不,归于大伙儿。”
员工们已经目睹了博雅第一年的爽快分红。没费多少口舌,就纷纷谨慎入股。
老赵当即投了一千两积蓄,掌握了“兴瑞茶行”的两成股权。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姐妹没有家庭拖累,这几年基本没花钱,回家一数,居然也攒出四五百两,当即高高兴兴地投了孟记花行,也当股东。
就连不属于任何公司的家政周姨,也拿出她险些投入地产股票的一百两积蓄,扭扭捏捏地问林玉婵:“我觉得棉花更挣钱。我要投您那个棉花公司。但我不识字,您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念一下那个——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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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子公司试运营一个月,还算平稳,“放权”顺利。
至于博雅总号的业务,则返璞归真,回归到了容闳时期的“小而美”形式——专营高端洋货进口,供应海关及宫廷。这部分业务林玉婵不放心别人来,自己亲自负责。
左右人都更忙了,除了一位。
由于茶行和棉花行分拆出去,分开记账,各自雇佣新账房,苏·总账房先生·敏官,已经闲成一只好吃懒做的猫。
本来活计就不多,他又效率超群,一个顶五个。林玉婵几乎从没见过他奋笔疾书、埋首账册的时候。有时她恍惚错觉,自己每月平白花十二块银元,就是养个男人在家里看。
“小白小白,”她忍不住给他找点事做,“关于江南制造局的招标,钢管钢材那些,还有一个月截止——你有什么建议嘛?”
苏敏官把玩小铜锤,熟练地捶着块生牛排。
“等一下啦。忙。”
“寻求投资建议”确实不是合约里规定的内容。林玉婵只能瞪着眼,看他鼓捣牛排。
闲的他!
这阵子在厨房里待的时间,比在账房里还多!
几乎赶上去义渡划船的时间了!
虽然总体来说处于被包养的状态,但林玉婵很确信,小少爷并非良心发现,打算立贤惠持家的人设。他就是没事寻求挑战。
别的东西他一学就会,唯独厨房跟他八辈子有仇。所以他也就跟锅碗瓢盆较劲,立志把自己这个“木桶”的短板给攻克了。
中式炒菜,什么都是“少许”、“适量”、火候把握也是门玄学。如今洪春魁跑去给洋行卖命,苏敏官没师傅,纯靠自己摸索。在半个月内烧了第三次厨房后,周姨给厨房换锁,严禁他进出。
好在小洋楼建成之时,配套了一个西式厨房,几年了一直很少使用,被当成杂物间。
苏敏官给这西式厨房高调重启,蒙尘的烤炉和铸铁炭炉捱过至暗,迎来了它们炉生中的高光时刻。
他有时候跑出去,也不知是去哪个西菜馆偷师学艺,回来时带着“这次一定能成功”的新菜谱;有时候又把自己做好的、林玉婵坚决不吃的成品带出门,不知让街上哪个倒霉的贫民乞丐接盘。
当然,此时的西餐也分等级。平民食品跟中国百姓的常餐一样,都是一派大乱炖,土豆菜叶下水什么都有,能吃饱就行。但来上海的洋人没有平民,吃的都是高级的牛扒炖肉烤鸡火腿汤,其做法讲究科学定量,十分适合苏敏官的性格。
他在西式厨房里摆了天平,笨鸟先飞地研究了一个月,居然有点上道。
“阿妹你瞧,”他得意地说,“这次的牛排,绝对不会再嚼不动。”
林玉婵疲惫地怼他:“我宁可崩一颗牙,也不想再吃一嘴血了……”
“也不会带血。”他很有信心地说,“有卡尺和温度计,可以精确掌握厚度和火候,我已经写了备忘……”
他边说,一边把牛排放进平底锅。滋啦一声,白烟一闪,牛油和脂肪香气散了出来。
热气蒸腾的炉子前,身材笔挺的男人微微低头,专注地拨弄铁夹,汗水湿了他琵琶襟纱衫的领子。
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林玉婵充分鼓励他的积极性,笑问:“配什么菜呀?”
苏敏官朝旁边使眼色。
一捆洗好了的本地青菜,切得横平竖直,每段误差不到五毫米。
林玉婵忍下一个笑。西餐菜谱里的蔬菜,什么卷心菜、芦笋、洋葱,寻常菜场里有钱也难买,只好随便混搭一下。
按正常人做饭的习惯,煎牛排的时候烧水,顺带焯一下菜,省火候。
苏敏官不。他做其他事的时候能一心多用,唯独烧菜必须一样一样来。只要稍微重叠一点步骤,就绝对会酿成事故。
林玉婵心疼她的炭火钱,麻利地搭把手,帮他打水烧开,又问:“主食呢?”
苏敏官这下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周姨昨天焖的米饭,还剩半锅。”
林玉婵:“……”
他摆了个厨神的架势,心无旁骛地忙活了两个钟头,等于就煎个牛排!
真是很有工匠精神。
“阿妹,”苏敏官取手帕擦汗,专心看她拨弄青菜。白皙的手指伴着翠绿的菜叶,“江南制造局的招标,你若是问我的意见……我不支持。实在唔好意思。”
林玉婵:“哦?”
又泼冷水。不过她早就免疫了,脸一扬,等他解释。
苏敏官专心监督牛排的颜色,犹豫许久,才说:“就算造出质优价廉的国产枪炮,你觉得它的枪口会对准谁?”
林玉婵一怔。
他不忘身份,立场很鲜明。
但她随即解释道:“首先,国产军工刚刚起步,离造出媲美洋枪的军火还有十万八千里;其次,帮这间工厂打基础,不仅是为了朝廷利益。总有一天,它……它是会为全中国人民服务的。”
苏敏官看她一眼,轻声说:“这是你的美好想象。”
“就算没有国产枪炮,官军也会用进口军火去镇压民变。而且……”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她笑一笑,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往好了想,如果我能染指军火生意,日后革命之时,岂不是个助力?”
苏敏官扑哧一笑。
还说得有板有眼的。顺着他的“杞人忧天”,故意往夸张的方向演绎。
不过……也真是个挺诱人的图景。
过去的几年,他和其他大多数落难的洪门兄弟一样,专心苟着,觉得壮大自身、互相帮扶,就是现下最紧要的任务。
可自从闯京救人,和那个织就了千年的天罗地网正面相博的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那个腐烂到根的城市,他迟早要再闯一次。
大战迟早会有。也许要等到很久以后,也许他有生之年看不到。
但,真到那时,他也要做好准备。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