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微微一笑,俯身亲她鼻尖。
“当然是赚钱最要紧。”他松口,“你愿争取就争取,不过……”
林玉婵乐了,马上洗耳恭听。
“有什么指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们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四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下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林玉婵知他所言不假,但她随后笑了。
“这次可不是向洋人□□买炮那么简单。制造军火需要几十几百种原料,朝廷可没那个闲工夫一一去找洋商谈。”她说,“江南制造局发出文件,言明一切采购往来,都由中国商人负责接洽,正名办物,以绝洋人觊觎。”
苏敏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说……朝廷要独立自强,还是下了颇大决心的。
决心从每块钢板、每根螺丝开始,都不让洋人染指。
但是,跟中国商户竞争,面临同样的问题。
他说:“别人会贿赂上官,会准备回扣。”
林玉婵无言,默默拨弄开水里的青菜,见断生,立刻用长筷子捞出来,晾在盘里,准备凉拌。
要想参与近代中国的工业化,自命清高是不行的,必要时也得做点自己讨厌的事。
但她很快又说:“容先生是江南制造局的督办,他肯定不能允许机器厂购进质量不过关的原料。我可以保证博雅选送的样品质量最高。然后再稍微活动一下关节——我是不能出面啦,不过老赵有点经验……”
她顿了顿,又腻在他身后,别有用心地补充:“如果你愿意挣点奖金的话……”
苏敏官被她呵气呵得一个战栗,笑着躲开。
“你怎么保证你的样品质量最高?”
林玉婵跑出厨房,回来时,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几封信。
“安庆内军械所裁撤,徐寿父子暂时失业,打算到上海短居访友。我写信邀请徐建寅做博雅的临时科学顾问,请他来给原料样品把关。”
苏敏官脸色微变,忽然眉头拧了起来,扭头跑开。
平底锅里冒出烧糊的味道,一块黑不溜秋的牛肉蜷缩在锅底。
“甚好。”苏敏官轻轻咬牙,语调空洞地说,“我请他吃不带血的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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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吃、好吃……这个也老好吃。在安庆哪吃得到这些呀,还是上海好,什么都有呀……哎,我就不明白呀,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把这些东西叫蛮夷番食,恨不得闻一闻就捏鼻子。我怎么觉得还可以呀,以后若有机会去西洋国住一阵就好了,我天天吃这些,不会腻的呀……”
餐桌上,徐建寅就着一桌西餐狼吞虎咽。他不挑食,洋葱奶酪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刀叉用得不利落,吃得不尽兴。
苏敏官给各人斟葡萄酒,笑道:“是林姑娘会挑馆子。”
容闳坐主位,熟练地用刀叉给自己盘子里的烤鸡剔骨。一只鸡解剖得干干净净,徐建寅还在力聚丹田,反手握刀,呈“梅花两仪式”,对着一块七成熟牛排较劲。
容闳看不下去,在徐建寅手边放一副筷子。
徐建寅连忙站起来:“谢大人……”
“家宴。”林玉婵用餐刀柄敲他后背,“勿要讲这些虚礼。”
苏敏官有心露手艺,给徐建寅接风洗尘。不过林玉婵为了小洋楼的安全着想,提前把西式厨房也锁上了,火速去相熟的西菜馆定了一桌子大菜。
徐建寅尝了这个尝那个,眼里熠熠发光,一边含混地感谢:“你给我们定的那些器械,老好用呀,家父译书时有不解之处就照着做实验,老方便了!——只是如今安庆内军械所裁撤,那些东西都搬去金陵。金陵如今是死城,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开工,我不想蹉跎,就来找你了,真不好意思呀……”
林玉婵赶紧客气。她觉得现在自己在徐建寅眼里大概就是个哆啦A梦,随时能拿出各种各样的好玩意儿。
徐建寅又关心另一位老朋友,问:“那苏兄的船行想必还是生意兴隆了?我这次坐船来上海,没看到你的那艘漂亮旗舰呀。如今它怎么样?轮机没有再出问题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敏官笑一笑,很从容地说:“经营不善,倒闭了。”
徐建寅:“……”
如果是在几个月以前,苏敏官提不得这个,一想到“义兴”二字就得抑郁半天,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煎熬灼痛,生各种上下五千年的气。
如今在博雅静心休整几个月,被林玉婵纵容着各种造,他的负面情绪发泄得差不多,心态十分平稳。
也不是第一次从头再来。他才二十多岁,有的是潜力,有的是时间。
见徐建寅还张着嘴,他又亲昵地看了林玉婵一眼,补充:“如今在林姑娘手下拿薪水,还债。她是我金主。”
徐建寅再次:“……”
这俩人不能以常理度之。要不是相识日久,他怕是得吓得报官了。
“对了,”徐建寅保护好自己的三观,换了个话题,“林姑娘,你给寄去的那些洋行资料呀,我稍微看了一下……”
一谈到正事,再香的牛排红酒也失去了诱惑力。林玉婵匆匆撕下一只鸡腿,离席,凑在徐建寅身边,看他翻开笔记本。
第244章
“这个江南制造局里是有几个专家, 都是洋人,说出的话,写出的东西, 被翻译一遍之后, 谁都看不懂。”徐建寅开门见山, “招标信写得语焉不详。譬如造枪炮,造轮船, 需要的钢铁硬度、弹性、强度、拉伸能力……其实在汉语里也没个准确的叫法, 我们正在考虑翻译,不过你懂我个意思伐……”
林玉婵咬着鸡腿点头:“你的意思是, 制造不同的机件, 需要的钢铁性能不一样。”
“性能……”徐建寅倒抽一口气,将这个词琢磨了好久, 然后端起一杯洋酒一饮而尽, “好词, 好词!林姑娘,弗好意思, 我拿去了……”
林玉婵失笑:“你接着说。”
“而洋行给你提供的进口钢材资料, 这些种类和型号, ”徐建寅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枚蛋挞, 咬一口,咂摸咂摸, 一边翻开另一沓纸, “这些,这些, 都是糊弄人的垃圾,三年必生锈呀。这种会裂开, 根本不适合造军工呀……”
林玉婵突发奇想:“中国人能不能自己炼钢?办个钢铁厂什么的……”
徐建寅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你要从勘探采矿开始,”他想了想,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找出合适的矿砂,开采,运过来,还要精炼的煤炭,骡马太慢,我听说西方都是用火车,你最好先修一条铁路。还要造配套的港口,还要……”
他闭着眼,在脑海中模拟经营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不行。第一步就行不通。勘探采矿的本事只有洋人会……修铁路造火车也只有洋人会……单把这些专家都请全,就够你花三年五载……”
容闳一直用心听着,忽然插话:“我们可以选送学生,去国外留学,把这些本事都学回来。”
徐建寅笑道:“洋人肯把他们的看家本事全教我们?——好,就算真遇上菩萨,学成归来要十年,建好那些基础设施又十年,中间还不能打仗。等炼出第一炉钢……林姑娘,我只能建议你好好养生,争取活长点。”
林玉婵听他唠叨,心里已经记起来。中国的第一座钢厂“汉阳铁厂”,确实要等到本世纪末才开始投产。并非人们思维落后,实在是因为,1865年的中国,人才没有,基建没有,一切工业基础都几近于零。地大物博的富饶土地,地下埋着原料无数,但要想将它们化为工业巨龙,依然是空中楼阁。
她不再提这茬,复拿起徐建寅的笔记。
“这两家英国公司供应的钢材,你觉得还不错?”
徐建寅点头:“一分洋钿一分货,贵就贵些算了,反正是朝廷出钱。但我还是需要去江南制造局实地考察一下,看看他们的图纸和车床……”
林玉婵微微激动。不知道这次招标有多少竞争对手,但徐建寅这种中科院级专家,别人请得到?
她猛然转头,要说什么。不防苏敏官正端一杯酒,被她一撞,淋了一整个前襟。
“哎唷,对唔起……”
苏敏官无奈告罪,偷偷弹一下她脑门,跑到楼上换衣服。
徐建寅眼看苏敏官上楼又下楼,忽然脸一红,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这俩人都住一起了!
他刚才这一顿饭吃得太投入,五感都集中在舌头上了,这双眼睛是摆设!
“林姑娘,什么时候……哎,恭喜恭喜啊,是不是该叫苏太太哈哈……”
“还是林姑娘,”苏敏官笑一笑,大大方方说:“定了亲,只是请人算过,八字不合,没成礼呢。”
容闳有点尴尬,咳嗽一声。
说“我俩是同居男女友”太过惊世骇俗,就连容闳也是皱了半天眉头才接受的。苏敏官叛逆归叛逆,还没有自绝于人民的勇气,不敢随意这么昭告天下。
还是林玉婵提议,折中一下,用“八字不合,无法成亲”来搪塞大多数人心中的问号。反正苏敏官“克妻”的名声早就传遍,人家听了,顶多唏嘘一句命运无常,在全大清最为开放的上海,勉强能获得舆论的谅解。
果然,徐建寅也只能唏嘘,叹道:“还是迷信害人。八字什么,不过是人出生时个星象季节,又怎么能影响运势呀?我近来读书,发现西人也有他们的星宿理论,跟咱们中国的一对照,半斤八两,全都互相矛盾……”
容闳也笑道:“可不是。我小时候父母带我算过命,说以后会当富商。到了美国,有个占星家又说,我日后贵不可言,会娶三个阿拉伯公主。”
洋楼里一阵哈哈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徐建寅拿起自己的外衫。
林玉婵摆出老板的架子,笑道:“账房先生,一起去看厂子啦。”
苏敏官笑着看她,轻微地摇摇头。
他立场不变。精神上支持她,但自己不会搭半点手。
林玉婵悄悄朝他眨眼,飞跑出去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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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容闳的督办身份保驾护航,三人顺利地进入江南制造局的厂房。
徐建寅飞快地检查那些容闳从美国带来的、世界最先进的车床机器,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数据。神色从好奇到谨慎,从敬畏到喜爱,最后换成了胸有成竹的自信。
“我心里有数了。”
近代中国第一家完备的新式工厂,筹备了多年,如同一个始终叫不醒的巨人。终于,一点一滴的,有人给它塑造骨架,有人给它带来血肉,有人给它勾勒面孔,有人给它注入精神。
这个巨人终于睁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它的阅历还是一片空白,它的神经尚未处处接通。它如同一个巨型的婴儿,每迈一步,每行一里,都走得磕磕绊绊,需要无数人耐心地扶持。
这是它第一次公开招标。李鸿章雄心勃勃,要从这个工厂里造出世界顶尖的西式军器。但除此之外的各种细节,怎么把钢铁和矿石变成枪炮和□□,除了那几个高薪雇佣的西洋工程师,其余中国人,谁也没有一个完备的概念。
只能靠博雅这种小公司,徐建寅这种小人物,一点点地替它摸索试错,帮它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发展之道。
作为制造局督办,容闳早早就被一群“同僚”拉走,到新挖出的水池去赏锦鲤。好容易脱身回来,两位客人已经在厂房别处参观上了。
“咦……这是什么?”林玉婵忽然注意到一个新辟的院落,“书院?厂房里怎么有书院!”
“啊哈哈,被你们发现啦。”容闳得意介绍,“这是我和几位朋友奏请设立的翻译馆!专门译介西方科技书籍的!”
容闳自己受过西方最杰出的高等教育,深以为傲,反观中国,孔孟儒学让整个社会原地踏步,他急在心上。
因此他早有宏志,要让中国孩童接受西方教育,一扫大清国之颓废面貌。
曾国藩赏识他、给他官位,最初目的是让他兴办洋务军工。但容闳不忘初心,时常夹带私货,奏请设立个西式学校、书院之类,普及科学教育。
办洋务处处缺银子,况且又是高投资、回报周期长的教育事业。他那点“私货”少有人理会。
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制造局的东风,容闳做了督办,手中总算有点权。别人有了权,寻思的是吃拿卡要挣外快,他有了权,第一时间圈了一块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实验田。
不过还是阻力重重。最后“书院”没开成,“留学预备班”也没人支持,磕磕绊绊退了一步又一步,开出来一个“翻译馆”,翻译一些西方科学著作,譬如物理化学之类,勉强能跟“造枪炮”沾边,能蹭上洋务的经费。
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当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自己在家著书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