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都是花行老板。
  她心中,一根看不见的弦被拨动了一下,拨出一些迟来的隐忧。
  她想起那段著名的论述:“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如今棉花利润多少来着?七便士一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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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我暗地里派人调查, 如今棉花行业暴利,入场的商贩比去年又增两倍。他们只想赚快钱。不知从何时起,棉商中开始流传在棉花包里掺水的机巧, 技术最熟练的, 可以把七十斤棉花变成一百斤卖。”
  博雅例会上, 林玉婵面对各位老员工,不无担忧地说。
  博雅公司吃够了棉花年年涨价的红利, 常保罗手下一群人都已经成为棉花专家。听了林玉婵一席话, 当即咋舌。
  “乖乖,这比印钱还带劲啊!”
  今年春季, 棉花价格继续攀升, 达到七便士一磅。林玉婵刚刚涉足棉花行业时,她记得清楚, 价格是每磅一便士, 郑观应这个“良心买办”还收她一成佣金。
  如今, 两年过去,单价足足涨了七倍。
  在利益的驱使下, 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 也属正常。
  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 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 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 按照《手册》标准, 每包都是一级甲等。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立刻摆手。
  “咱们博雅的商品质量极少接到客户投诉, 我当然相信大家。不过……”
  她顿了顿,大胆说:“我家乡有个说法。当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 说明暗处已有成千上万。”
  博雅众人齐齐露出嫌弃的表情:“噫——”
  只有苏敏官皱着眉头杠:“哪里听的。广东没这说法。”
  总账房先生虽然一天工作两小时,但也是博雅一员,也得参加例会。他倒不骄不躁,听得很认真,鲜少发表意见。
  突然杠这么一句,说明已经忍无可忍。
  总之,这句形象的比喻很能说明道理——洋人都受不了,找到商会来了。棉花掺水这一举动,在上海广大中小棉商当中,只怕已经蔚然成风。
  “并且据商会情报,”林玉婵又道,“汉口、九江等港口,也有棉花掺水的案例。我在商会里调查过,大多数花商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说明手中的货多少有问题。”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常保罗试探着说:“那,咱们应该组织个棉花质量协会什么的……”
  不能让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然而大家心里都不乐观。棉花不像茶叶,不是能分出品级和牌子的享受型消费品。洋人又不认中国人面孔,管你是哪家店、哪里人,只要被一个中国棉商坑过,势必会对所有卖棉花的都增加戒心。
  一味撇清自己,宣称“我们跟别的奸商不一样”,在洋商心中,分量几何?
  苏敏官忽然问:“容先生这次回来,可曾讲过美国战况?”
  其他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把话题拽开四万里。
  林玉婵却心中猛地一亮,从沙发上弹起来。
  “对了!他说过!”
  在她自己心里,“美国内战即将结束”是理所当然的历史事件。但她差点忘了,对于当时人来说,一切还是未知。
  她蹬蹬蹬上楼,钥匙打开客房门,半分钟之后,带下来一沓尺寸各异的印刷纸。
  上头印的全是英文,少许法文。几个懂洋文的高管赶紧凑过来,检验自己的阅读理解。
  都是容闳从美国带来的、关于内战新闻的剪报:
  《联邦总统林肯宣布<解放奴隶宣言>,全文如下……》
  《血腥的葛底斯堡战役:波托马克军团在本乡本土打了漂亮的一仗》
  《北军狼奔豕突,“猛虎”格兰特将军已经控制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
  《解放的黑奴立功?第三次温彻斯特之役上演神奇逆转》
  《奴隶逃亡,种植场经济濒于瓦解,里士满内部分裂不一》
  ……
  此外还有不少战争宣传册、征兵手册、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手抄稿、敦促南军投降的小传单……
  把这些按照时间年份排好。从这些密密麻麻的黑白字母和图画中,复原出一幅生动而完整的美国内战时间线。
  经过简单的翻译,就连不识字的红姑都琢磨出来——
  “嘿,花旗国叛军气数已尽啊。”
  “容先生去年冬天从美国出发回国,距今已有五个月,”林玉婵像模像样地分析这一堆材料,“我认为,按照这种战况的进展,南方叛军撑不过半年。”
  当然,美国内战具体结束的日子,她没背过,在这个世界里也未必能精准实现。但只要历史的大浪潮方向不变,应该就是在这个夏天。
  “所以……”
  其他商户只是随波逐流。但博雅众人早早就跟林玉婵上过国际贸易课,清楚地达成了共识:中国棉花之所以在国际市场上大受欢迎,跟美国内战干系极大。
  欧洲工业革命以来,城市中大量兴起纺织工厂,急需优质棉花。美国原是产棉大国,但自从内战硝烟起,南方港口被贸易封锁,大片种植园里的棉花找不到销路,这才使欧洲人不得不来到中国,寻求廉价替代的纺织原料。
  而今,估摸着大洋彼岸的战火即将熄灭。贸易封锁还能持续多久?南方种植园重启还要多久?种植园里没了黑奴,换成雇佣工,还会有原先那么高的产量吗?
  这些都是未知数。
  “我们只知道,”林玉婵斩钉截铁地说,“一旦美国棉花重新回到市场,中国土棉完全不是敌手。”
  因为品种不同。美棉纤维长,适合机器纺织;中国土棉眼下还没有改良育种,纤维短,质地粗,适合手工纺织,只能织出粗糙的土布。若要适应机器,必须按比例和其他品种的棉花混在一起。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欧洲的纺织工厂肯定会优先订购美棉。
  众人将这些信息梳理完毕,不约而同地看向林玉婵,眼里都是三个字:
  怎么办?
  苏敏官微微一笑,垂下眼,把玩手里一片外面捡来的叶子。
  林玉婵深吸口气,小心说:“既然中国棉花的信誉已经下滑,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博雅公司停止一切棉花业务。收到的籽棉照常加工,已有的库存照常售卖,择价高之时出清。但不再加工新棉,也不再接新的订单。以规避美棉重新入市的风险。”
  她说完,静一静。没人出言反对。
  博雅不是投机型的公司。林姑娘秉性谨慎,去年上海的地产风波震动江南,在她的严令之下,没人炒房致富,也没人因此而倾家荡产。这事件众人都记忆犹新。
  可是……
  常保罗弱弱地说:“现下棉花的价格是七便士一磅,相当于每担十二两银子。运到码头上的货,不出半日全都卖掉。洋商之间也不签什么齐价合同了,谁有钱谁吃货,已经买疯了,而且有些已经把明年的花田收成预定了……”
  而棉花收购加工的成本,尽管已经攀升了近两倍,依然超不过每担二两银。余下的全是毛利。
  就此放弃这么一项利润巨大的业务,任谁都觉得可惜。
  林玉婵看了常保罗一眼,明白他的顾虑。
  “如果暂停棉花业务,你的‘孟记花行’分号当然也要暂时关闭。不过,市场上永远不缺风口,我相信咱们会很快找到别的业务来代替棉花。如果分号真的歇业,我不会让你和手下们赋闲,照样会发薪水,直到找到其他有利可图的业务。好不好?”
  常保罗如今也是大经理,手底下十几个人,管着家族企业,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风范。唯独面对总经理林姑娘,他依旧十分佛系,只要她讲话,他就懒得思考,默认林姑娘能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况且她不管怎么安排,不管语调多么强势而果决,末了不忘用她那唱歌一般的南方腔调,温和地征求一句:“好不好?”
  常保罗点点头,接受:“好,不过我亲家那里……”
  “我会建议你去游说亲家,乡下的棉田收了这一茬,改种稻米、桑麻等其他作物。当然也可以不改,将棉花售予其他商贩,照样可以赚钱。只是博雅不会收了。”
  众人表决完毕,一致决定博雅公司退出棉花业务,相熟的乡农一概不续约,不参与今年的原棉收购。
  林玉婵转向苏敏官,“麻烦把库存的棉花、不管加工到哪个工序,全都清点一遍。”
  对苏敏官来说这就是举手之劳。他漫不经心应了,忽然抬眼,轻声说:“林姑娘,我有一个建议……博雅停收棉花之事,可不可以……先不要在业内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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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妹,你有多确定,棉花会崩盘?”
  端午,黄浦江上龙舟竞渡,外滩和各个码头上挤满观众,锣鼓喧天,巡捕们卖力地维持秩序。
  上海从地产风波中慢慢恢复,工部局总算有余钱,举办一些惠民娱乐活动,以图振兴经济。龙舟赛设置了不菲的奖金,吸引了十里八乡几十支参赛队伍。这一日城里空前热闹,俨然已回到两年前的黄金时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来看热闹。他们当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挤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坐在水上茶楼饭馆里,谈笑着给每艘龙舟下注。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林玉婵好心提醒:“这不算在‘包吃包住’之内哦。”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口袋里摸摸。
  一个月十二块,光计生用品就占了大头,消耗飞快,攒几个钱容易吗他。
  林玉婵嘻嘻一笑,抢着掏一块银元,拍在桌面上。
  然后坐下,看着龙舟上那色彩各异的旗帜,若无其事回答他的话。
  “十分确信。”
  “就凭容闳带来的那点战事资讯?”苏敏官轻声诘问,“南军反败为胜,也未可知;北军虽险胜,但美利坚从此天下数分,军阀混战,也有可能。”
  “嗯,还有……”林玉婵犹豫,“一点直觉。”
  苏敏官步步紧逼:“就像去年你预感地产崩盘的那种‘直觉’?”
  茶博士奉上茶水和滚水,笑道:“今日端午,小店奉送雄黄酒。”
  两人各自低头,默契洗餐具。林玉婵忽然想起白蛇和法海,忍不住嘻嘻一笑。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道:“我对崩盘这种事一向很有直觉。”
  就算她直言剧透历史也没人信,不如说“我夜观星象,算了一卦”更取信于人。所以她也就保持一点神秘感。
  苏敏官点头,不说话,冲了茶水,注入她面前的小盏中。林玉婵叩指。
  一声锣响,龙舟比赛开始了。岸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
  林玉婵的注意力被拽到江面上,兴奋地看着两艘龙舟互不相让,纠缠在一起。
  她忽然发现:“这龙舟有赞助商!”
  龙舟首部彩旗飘扬,大部分绣着龙舟队的名字和徽章,什么“猛虎”、“雄狮”、“水上赤兔”之类,十分的威武霸气。
  只有一艘红白相间的龙舟,那旗子上的名号很有商业气息,两个字“汇丰” 。
  船身两侧涂着红色英文大字:“The 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
  林玉婵心中涌现出一堆21世纪的时事热点新闻,再看那龙舟,惊讶得揉揉眼:“汇丰——银行?”
  “由十五家洋行在香港发起成立,”苏敏官给她充当大清百科,“总部在香港,今年刚挂牌,在中央饭店租了一层办公室。我路过一次,里面全都是法国古龙水味。”
  可不是。林玉婵细看,七八艘龙舟身上都带了汇丰银行的涂装,要么就顶着个“HSBC”的帽子,可见财大气粗。
  鸦片战争后,大清政府外债猛增,却没有完整的银行体系。进入中国的传统外资银行,总部都在英国或印度,汇兑支付都不便。因此,列强亟需创立一个总部在中国的银行,用来“帮助”清政府偿还外债和赔款、以及储存关税。
  怡和、宝顺、琼记、沙逊等十余家洋行,近年在对华贸易、尤其是棉花投机上赚了大钱,经由缜密策划,终于在1865年,集资组建了“汇丰”,作为列强在华利益的第一线代言。
  一场龙舟赛,沿黄浦江打出广告,汇丰银行出道江湖,尽人皆知。
  苏敏官从汇丰龙舟上收回目光,抿一口温热的雄黄酒。
  “你知道现在洋人收棉花有多疯狂吗?”
  “当然啦。”林玉婵不假思索,“你是没见到郑观应上个月什么样。他在宝顺洋行负责收购棉花,每天忙到天黑,黑眼圈那么大,浓茶十分钟一杯,我真担心他谈着事就歪头睡过去。他私下里开的棉花行已经雇了几十个人,开出三个分号……”
  苏敏官扑哧一笑。
  “你见到的都是买办。你知道他们上头的洋人老板……”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雅间门帘掀开,一下涌进来好几个人。
  “哈哈哈,敏官,苏先生,你也来看龙舟竞赛?”
  说曹操曹操到,竟然都是洋人,喝得半醺。林玉婵也认识其中几个:有宝顺洋行的颠地大班,有旗昌洋行的亚毕诺大班,有沙逊洋行的犹太人经理……
  还有更多不认识的面孔。他们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和买办,都喜气洋洋地端着雄黄酒,入乡随俗地互相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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