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们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每个月够吃一次西菜的呀。容先生,冒昧问问,你的招人标准是……”
  容闳忙道:“我正打算抽空去拜访令尊呢!能有你们加入,我高兴都来不及,什么标准不标准,我是督办,我说了算,哈哈!”
  林玉婵又发现了一个小惊喜:“嘿,你们备的都是博雅的茶!”
  容闳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手:“这不算以权谋私吧?”
  为了纪念他在上海经商的日子,容闳在柜子里摆满了博雅最古早的那种精制罐装茶,马口罐上绘着流畅的花鸟图案,摆在柜子里倒像工艺品。
  那个英国学者傅兰雅正在给自己泡茶,听到林玉婵这边对话,忽然突兀地插了一句话。
  “这位小姐,你是这种茶叶的经销商?”他问,“可不可以冒昧问下,这罐子上的画作,是出自哪位艺术家之手?”
  傅兰雅三十余岁,是《上海新报》的兼职主笔,也在同文馆教书,林玉婵在洋人社交场合也见过他几次,没想到汉语这么地道,快赶上赫德了。
  她于是也用汉语回,说这些都是孤儿院孩子的手绘作品。孩子们个性不一,有的会在罐子上小小地留个名,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忘记,因此她也不知这一罐具体出自谁的手。
  傅兰雅连连称赞:“他们一定习练很久了——画这一罐,能拿到钱吗?”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
  “工费多少?”
  林玉婵依旧笑而不语。
  傅兰雅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在下受聘于翻译馆,译书的时候时常需要绘制插图,或是临摹一些模糊的原件。虽然我自己也习练素描,但绘画太占精力,我一直在寻找收费低廉又态度认真的画师,来帮我绘制大量插图……”
  他想了想,飞速心算,说:“一幅插图十文钱,不知林小姐可不可以代我询问,如果孤儿院有天赋超群的孩子……”
  林玉婵微微惊讶,看看傅兰雅案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版图书堆,意识到“绘制插图”确实是个大工程。
  西方科学书籍本来自带许多示意图,有时因为绘图习惯差异,难以被中国读者理解,因此在译介的时候,负责任的译者都会重新绘图,把三维写实改成白描线条,把西洋背景改为中式风光,袒胸露背的西洋女子改成温婉削肩的古典仕女……以及为着书籍趣味着想,更会格外增加不少插画插图,让人们看得下去。
  十文钱一幅画……虽然比外销画的市价低不少,但略略估算,跟孩子们画茶叶罐的收入应该大致持平。
  傅兰雅也很懂得省钱嘛。
  林玉婵心中蓦地点燃一盏灯。绘制茶叶罐毕竟创意有限,许多孩子已经练出了精巧熟练的技艺,苦于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践机会。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做外销画师,等长到了走入社会,给自己赚更多的钱!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傅兰雅自嘲一笑:“我就是问问……”
  “可以,”林玉婵笑盈盈地说,“我可以去跟孤儿院的教士谈。不过有条件。您需要出钱雇佣专业的油画素描师傅,定期去给那些孩子们上课。”
  傅兰雅在翻译馆兼职,容闳直接给他开了每月一百两的薪水。雇个外销画师的开销,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当即和林玉婵握手,表示:“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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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投标考察,逛一趟,却给徐建寅找到个高薪工作,还给孤儿院孩子们谈出个绘画课,林玉婵心里美滋滋。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些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开始,如果能赢下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能成为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
  给慈禧供应花露什么的,来钱虽然多而快,毕竟不稳定。哪天太后一念之差,打算换个别的新鲜产品,她也没脾气,连违约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制造局可是会一直活着,活过大清,活过民国和日占,活到新中国,活到21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全的准备,投标书修改到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出。
  第二天,本来想一觉睡到中午,又早早醒了。林玉婵来到江南制造局门口,久久地看。看工人进出,看原料送入,看好奇的百姓们围着那厂房指指点点。
  徐建寅已经来到翻译馆开始工作。连带着他爹徐寿、世交华蘅芳、李善兰……容闳财大气粗,一封封书信邀请,几乎把江南西学圈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挖了来 。
  由于赫德离开上海,广方言馆的规模又扩大,为了便于管理,也搬来了江南制造局后院。偌大一个工厂,一半的面积成了文人学者聚居之地,引人瞩目。就连向来疏于报道中国事务的《北华捷报》,也特地留出一整个版面,惊叹这一清政府的先进政绩。
  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大生产景象中,林玉婵终于等到了招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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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先生,消气……”
  林玉婵觉得自己有点角色错置,拉着容闳袖子不让他再转身。
  “我说话都不管用了吗?我堂堂一个督办,我的意见都是废纸吗?”容闳罕见的怒容满脸,挥着拳头叫道,“太后亲口钦定的供应商他们都不认么?那个‘满发行’是什么散兵游勇,他们根本没有资质……”
  “那个‘满发行’,大股东是李鸿章的族弟。”林玉婵疲惫地说,“太后管不到这里,李抚台可以。您千万别跟他起冲突。”
  北京城里一句太后“金口玉言”,和真金白银、近在咫尺的利益相比,也得退让。
  自从得知李鸿章的亲戚也开始下场竞争采购商的位置时,林玉婵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南制造局虽然拥有几乎是远东最先进的军工机床,聘用了一批世界顶尖的学者工程师,但它的本质,还是个衙门。
  大清的衙门。
  当然,衙门不缺钱。林玉婵送去的几十页细致标书,被他们欣然采纳,回馈了一千两银子。然后就转手送给了那个“满发行”,当做现成的采购指南。各种原料提价三成,眼下已经采购过半。
  衙门也很会做人。博雅公司还是得到了几口残羹剩饭,被授权成为了“翻译馆”的供应商,进口一些小件的西洋科学器械、科研原料、外文书籍、乃至供应茶叶……
  倒也小有利润。
  不过跟林玉婵畅想的,为近代中国工业抱薪填土的梦想,还是颇有差距。
  容闳已经跟有关人员吵了好几架,每次都被笑脸送出来,说不好意思,本部门无能为力,要么您找找别人?
  江南制造局是肥差衙门,里头的管理人员拿着洋务经费,只求升官发财、积攒资历。偶然办几件实事,也是为了得到上级的嘉奖。
  做事越多,犯错的机会越多,不干活才是最保险。
  谁肯冒着得罪李鸿章的风险,帮容闳说话。
  于是眼下,明明是博雅公司错失机会,容闳比林玉婵还难受。眼看自己跋涉万里、每个零件都亲自相看的机器,放在个衙门似的厂房里,成了别人加官进爵的工具,他心里好像点了无数炸`药包的闷井,快按不住盖子了。
  林玉婵只能反过来安慰他:“至少聘用的工匠们都靠谱,这些机器迟早会给中国造出自己的枪炮。虽然成本高点,效率慢点,但终究是对国家有益的。”
  容闳:“道理我都懂,可是……”
  他攥紧拳头,忽然怒容消失,振振地道:“没关系,只要我督办这厂子一天,我迟早把它的风气扭转过来。我堂堂一个耶鲁毕业生,环游全球的旅行家,难道还斗不过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笃笃笃,笃笃笃,隐约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畅想。
  容闳的办公室就在厂房一侧,别人不喜欢听机器隆隆的噪音,所以把这间屋子留给他,正好方便他每日视察。
  因着噪音,隔了好一阵,才发觉有人敲门。
  “喜事,容大人!”
  来人是曾国藩的手下,容闳也认得,连忙看座,寒暄半天。林玉婵回避到里间。
  曾国藩问容闳休整得怎么样,回国待得习惯不习惯,容闳报喜不报忧,一一作答。
  “为了嘉奖您购办机器之功,曾大帅保荐,让您以江苏省行政署的候补同知身份,在丁抚台手下做译员。朝廷已经批准。您现在便可准备起来,去苏州上任啦。恭喜恭喜!”
  容闳一时没听懂,愣了好一阵。
  那人直笑:“嗐,容大人,升官啦!别愣着啊!曾大帅照顾您呐!”
  容闳呆呆地问:“那这里……”
  “这里当然是不做啦。一个督办而已,有什么意思?新督办不日即来,您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
  “那,我以后的职责……”
  “暂时没什么职责,总归是办洋务而已——曾大帅说了,容大人心思奇巧,做什么都行。您不是常说,有许多西洋书籍亟待翻译吗?您就没事译译书,写写文章,丁抚台见洋人时陪同一下,每月就能拿二百五十两银子俸禄——这福气,别人烧香都求不来呢!瞧瞧,曾大帅给您想得多周到!”
  容闳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砸一脸,微微张着嘴,眼神迷茫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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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 心中苦笑。
  曾国藩还是很眷顾容闳的。知道他在李鸿章治下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入,迟早受人排挤,于是保荐他做了个闲官, 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还能拿钱。
  与其说是照顾, 不如说是保护。
  此时李鸿章已经署理两江总督,新任江苏巡抚是原上海道台丁日昌, 性子耿直, 也懂些洋务,愿意接纳容闳这个怪胎。
  林玉婵隔着门, 用英文轻声提醒:“报喜之人辛苦了, 该赠十两银子路费。”
  容闳这才反应过来,拿出银子道谢。那人笑嘻嘻收了, 又别有用心地笑着看了看里间的门, 礼貌告辞。
  “苏州那边等着您去报到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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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走后, 容闳坐了许久,环顾自己的办公室。
  书架上堆满了各种语言的、关于机械工程的书籍;抽屉里全是待办文件和备忘;墙上钉着厂内全部人员的名字、籍贯和职位, 让他方便背诵;他甚至用空余时间, 写了好几卷关于江南制造局的十年规划, 就等有机会往上递……
  容闳叫人搬来几个箱子, 慢慢将这些书籍纸张收进去,把办公室整理清爽。
  林玉婵出来, 默默帮他一起收。
  “也好。”容闳忽然抬头, 生硬地一笑,“我其实也不喜欢理科和工程。当初在耶鲁, 微积分一直不及格……”
  “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林玉婵安静地微笑, “这里确实不适合你。先休息休息吧。机会总会有的。”
  容闳三十七岁,人生还未过半。林玉婵虽然没背过他的生平具事,但她十分确信,关于他的无数百科词条,此时还只写了一个开头。
  她忽然问:“苏州若是清闲,还能时常来上海小住吧?”
  容闳点点头。
  “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国时,见过一个叫郜德文的闺女吧?她如今是上海洋炮局总办的太太,也是博雅的股东、玉德女塾的监督。她大多数家人都去世了,但在苏州还有一些远亲和人脉,都是当地望族。我会和德文打招呼,万一到时有人刁难你……”
  容闳微微一怔,又点点头。
  来了几个随从,向容闳请安道喜,把收拾好的箱笼抬出去。办公室变得空空荡荡,等待它的下一个主人。
  容闳站起来,习惯性地说:“林姑娘,烦你帮我订一张义兴的船票……”
  林玉婵立刻道:“依文洋行有快速小轮啰伶丹从虹口码头开往苏州,单程票价五两。可以吗?”
  容闳喟然叹气:“没有中国人自己的船吗?”
  “嗯,有手摇船……”
  容闳黯然披上外衫。
  林玉婵忽然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容闳愣神片刻,拍拍她后背,然后放开她,苦笑。
  “林姑娘……都保重吧。”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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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博雅旧众吃完一顿践行饭,容闳的行李箱子已经都收拾出来,堆在小洋楼客厅,就等第二天装车拉走。
  林玉婵拖着疲惫的身躯上楼,把自己洗漱干净,爬回卧室。
  蜡烛燃得正旺,黑暗当中一团小小的光,笼着一个恬静的人影。
  细碎的光影好像一抔金粉,均匀地洒落在他硬朗的轮廓上。
  她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公事,那些摇摇欲坠堆在心里的数据和文辞,此时纷纷谢幕而归,心中填满一种暖烘烘的温馨感。
  小茶几上瓷盘光洁,托着一壶乌龙茶,几件甜咸点心。
  林玉婵抿嘴一笑,把外衫挂在墙上。
  “怎么,容闳调任是好事。留在那个厂子是荒废他才干。”苏敏官看着她一脸丧气,微笑着猜测,“还是,投标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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