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敏官,关起门来躲这里喝酒,不嫌冷清吗?——啊,这位美丽的小姐是……我们以前见过吗……”
  苏敏官站起来,礼貌跟众洋人一一握手,然后大大方方拉过林玉婵的手。
  “我的东家。”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林玉婵马上站起来补充,“幸会。”
  马上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和恭维之声。
  林玉婵一边分发名片,一边惊讶地看了苏敏官一眼。这些洋老爷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热络了!
  上次不还把他绑到小黑屋里,枪口顶着腰眼,威胁要强行收购义兴,否则给他好看?
  然后是轮船公司联合的价格战,不把他碾死誓不罢休。
  而现在,这些苏敏官曾经的敌人、对手,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们握着小巧的青花瓷酒盏,优雅地跟苏敏官碰杯。
  苏敏官饮着酒,余光忽然朝林玉婵瞥了一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明白了。现在这个破产负债、两手空空的苏敏官,对洋商来说,没有任何威胁。
  死掉的华商才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个人能力,纷纷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大班开玩笑:“看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这儿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尝,加点盐,尝一尝,加点盐,后来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亚毕诺大班拍拍苏敏官肩膀,笑道: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可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可以看龙舟比赛。今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开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多谢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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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烧了我三四次厨房,就是为了在洋人面前露一手?”
  林玉婵又好气又好笑,刚坐上马车就忍不住追问。
  只是天分这东西太过玄幻,苏敏官这么执着于煎牛排,练了几个月,依旧是鬼斧神工,到头来差点把一桌子洋人都放倒。
  苏敏官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本来我想技惊四座的。”他实话实说,“不过后来我发现,我笨手笨脚地搞得一团糟,他们反倒更喜欢看。”
  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中国人努力学习西方饮食文化,却力所不逮、屡战屡败的场景,更能激起洋人的傲慢和虚荣心。
  但他马上表忠心,补充:“但我是真心想给你烧好吃的。”
  林玉婵悄声道:“所以你这阵子也没闲着嘛。”
  苏敏官嘴角一翘,默认。
  在博雅,他做完分内事就旷工,林玉婵从来不管他去哪。
  他当然不会虚度时光。除了经营义渡和“把水口”,他趁着自己赋闲无害的几个月,跟曾经的竞争对手都修补了关系,成为人见人爱的洋泾浜交际花。
  “想换个营生?”林玉婵半开玩笑,道,“友情提示,现在买办吃香,要做买办需要资财准入门槛和保证金,你得先把债还清了再说。”
  苏敏官笑起来,趁着马车颠簸,搂着她的脖子亲一口。
  “嫌弃我?”他声音低低的,隐藏着某些危险的情绪,“是不是心疼我白拿钱……”
  “想得美。”林玉婵被他的气息拂得痒痒,扭头笑道:“否则我以后得跟苏大买办打交道,我怕我给他坑死。”
  “啧,真是两难,还是不做了。”
  谈笑之间,马车停稳,来到外滩的台球俱乐部。
  竞赛的龙舟恰好也来到外滩,岸上彩声如潮,一艘“汇丰”号一马当先。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今日俱乐部里人满为患,全是借用阳台看龙舟赛的。男女都有,有的伴着轻柔的室内乐细声交谈,有的在露台上烧烤娱乐。
  有洋人开路,两人顺利进入大门。苏敏官轻车熟路地从侍应生手中顺过两杯蜂蜜水,递给林玉婵一杯,然后绕过一层更衣室,从架子上顺了一份《字林西报》,走上旋转楼梯。
  台球俱乐部重新开业不到半年。林玉婵意识到,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好啊,每个月拿她工钱,就来干这个!
  苏敏官转身,拉她上楼,笑道:“教你打弹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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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真是丢脸, ”休息厅里,利富洋行大班晃着一杯洋酒,向周围人抱怨, “西方已经进入电气时代了, 电报可以把千里之外的土地瞬息联通, 多么伟大的创举!可你们相信吗,偌大中国竟然还没有一根电线……上个月, 我们在浦东架了几根电线杆, 想试试短途电报,可是没等投入使用, 第二天全都被人拔了!我以为是刁民破坏, 派人去报案才知道,下令的正是愚蠢的上海地方官……”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 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 钱都到位了, 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 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 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 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人想象那狼狈的情境, 摇头大笑。
  “雅克,你们的煤气灯公司筹备得怎么样了?要是这次能成功, 我把我的冠军赛马借给你骑。”
  …………………………
  富有冒险开拓精神的西方投机客, 手头重新有了银子之后,开始雄心勃勃地改造他们心目中的远东游乐园。
  可惜,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一切划时代的创举, 要么被破坏,要么被取缔,除了“曲线救国”,在香港搞出一个汇丰银行,其余的毫无建树。
  可是他们并不气馁。因为棉花的暴利,他们有无尽的银子可以挥霍。
  “又增资扩股?……怎么不行,他们阿加剌银行年初增发的股票,账面价值已经翻了一倍呢。”
  “……地价马上回升了。趁着便宜,再入几栋楼……”
  “……贷款,当然要贷款!库房里的棉花可以全部抵押……”
  职业投机客们喝得半醉,天马行空地炫耀着自己赚到的财富,仿佛已经忘了地产上教训,棉花才是世界的未来。
  三五汇丰银行的新股东正在举杯相庆,连同买办副买办,大家一同碰杯,共祝美好未来。
  几个完全西化的华人笑着招呼苏敏官:“苏老板,来打弹子球么!”
  苏敏官征求地朝身旁看一眼。林玉婵笑着推推他后背。
  “别人请客。”
  出于风化考虑,俱乐部里还不是完全的男女混杂。至少打台球的都是男人。小酒吧一隅是专门的女宾休息区,林玉婵找个小沙发坐了,要了杯茶水,专心看苏敏官打台球。
  彼时台球刚刚传入中国,仅在租界有少数运动场所,华人叫做“弹子球”。圆球、球杆和球台的材质都和现代略有不同,击打起来需要很大力气。
  但苏敏官一如既往的优雅。就算是初上手,打得毫无章法,一桌子球打出布朗运动,他依旧姿态挺立,一点也不局促狼狈。
  马上有人注意到林玉婵。一个金发女郎跟同伴嬉笑:“噢,瞧呀,这里有个中国姑娘。”
  男客里有华人不奇怪,买办职员二鬼子假洋鬼子都能混进来;但林玉婵左右看看,女客里似乎就自己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
  金发女郎一张娃娃脸,神色轻佻,洋裙领口开得极大,全身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她不知道林玉婵能听懂英语,还在跟女伴窃窃私语:“我打赌她的脚是缠过的……”
  “幸会。”林玉婵礼貌微笑,用英语说,“你的发夹也很漂亮。”
  应对这种情况她已经很熟练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懂英文,又假装没听清那第一句无心冒犯之语。懂点礼貌的洋人都会闭嘴,避免进一步的尴尬。
  金发女郎脸一红,随后有些恼羞成怒。
  “谢谢。”她慵懒地回,看一眼不远处那个绰着台球杆的中国帅小伙,悄声说,“这是那位可爱的中国绅士昨天刚刚送我的礼物。”
  说完,展开折扇,遮住一个甜美的、带着挑衅的笑。
  林玉婵一怔,随后呛一口茶,掩着嘴笑个不停。
  金发女郎随机碰瓷,然而她碰瓷也没找对人,不知道苏敏官如今囊中羞涩,几身体面衣裳都是她这个金主送的,每天身上零花钱只够买一屉小笼包!
  林玉婵笑出眼泪,一本正经地回:“真巧,他前天送了我一副同样的。”
  金发女郎微微一怔,低头笑了。
  “叫我露易丝。”她伸出戴蕾丝手套的右手,“原谅我方才的玩笑。这是个不好的习惯,但很难改……”
  林玉婵大致猜到了露易丝小姐的职业。这种靠脸吃饭的交际花,不管走到哪,正经太太小姐对她只会有无尽的敌意。她大概也已经习惯了把身边的女人当敌人,挑衅、暗斗,有机会就拉仇恨,炫耀自己的魅力。
  不过林玉婵心大,没觉得怎么被冒犯。反而觉得这露易丝小姐眼力真毒,一眼看出她跟苏敏官是一起的,而且关系不一般。这洞察力非一日修炼之功。
  她问:“你认得他?”
  露易丝小姐很沧桑地笑起来,点燃一支烟。
  “说来话长。”
  …………………………
  十分钟后,林玉婵呆坐原处,张着嘴合不上。
  “卧槽……”
  去年春日,苏敏官被人持枪绑架,最后在一片枪声中反杀、逃离,其中细节他并没有多讲,大概是不想让林玉婵瞎担心。
  今日她算是补全了这部动作大片。虽然露易丝小姐说她后来晕过去了,但残余的细节依旧令她心惊胆战。
  “我必须坦承,当初那几位狡猾的欧洲经理,承诺付我酬劳,让我给这个腼腆的中国男孩来个‘英雄难过美人关’,”露易丝小姐大大方方吸烟,惬意地笑着,“很显然,没成功,不过钱我可没退……”
  林玉婵脸色沉了沉,低声问:“当初算计敏官的人,都有哪些,你还记得吗?”
  说毕,招手唤来酒保,让给露易丝小姐送一支雪茄,“账算我头上。”
  露易丝小姐微微惊讶,看了她一眼。
  难道苏敏官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妹妹?怎么一点不生气呢?而且关注点完全偏了……
  露易丝小姐笑着叹口气,夹着雪茄的手指,朝着热闹的台球厅轻点。
  “噢,真是奇怪……当初那些算计过他的人,现在来看,都已经和他摒弃前嫌了。”
  顺着露易丝小姐的指点,林玉婵发现,果然,和苏敏官最热络的那几位,除了一个已经出局的金能亨,都是当初算计着“瓜分义兴”的几个洋行代表。
  她也蓦然记起,当初苏敏官随口对她坦白:
  “露娜归宝顺洋行,两个码头归沙逊,小汽轮归旗昌,外地货栈给怡和,浦东的地皮……”
  仿佛一扇小小的门,在她面前“吱呀”打开,冲进一阵辛辣的风,呛得她小小打了个喷嚏。
  这个人,真是……
  对她丝毫不露口风,好像只是个心灰意冷的破产小商人,金盆洗手的江湖小虾米,胸无大志地在她的同福客栈里混日子。
  他不过是在蛰伏,在冬眠中积蓄力量。一步一步,重新接近那危险而刺激的竞技场。
  她狠狠盯着那笔直的背影,心里说不好是欣慰还是不满。
  几个洋人绅士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邀请露易丝小姐:“去喝一杯?”
  露易丝小姐掐灭雪茄,朝林玉婵抱歉地笑笑,指指胸前的珠宝。然后端起营业笑容,欣然起身。
  林玉婵看到,露易丝小姐施展手段,片刻间就逗引得好几个老少洋人围着她团团转,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攀比炫耀,自己去年赚了多少钱,今年即将赚多少钱,增持了多少股份,买了多少房子……
  女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林玉婵悲哀地发现,要是她去接触什么男性客户,对方大概率是朝她哭穷,然后狠狠杀价。哪有机会听人炫富。
  一道阴影投在身边。苏敏官拿一块手帕拭汗,笑着给她换了一杯茶。
  “林姑娘,可不可以预支十块银元?”他张手,轻声道,“打球输了。”
  林玉婵:“……”
  说曹操曹操到。这又是一个哭穷大户。
  她丢一把钱在他手里,待他还钱回来,带着审视的目光,笑盈盈地看着他,把他从头看到脚。
  苏敏官被她看得微不自在,笑道:“无聊就走。”
  林玉婵拉他坐在身边。
  “不管你这几个月在搞什么鬼,”她轻声耳语,“不许做违法的事。不许连累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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