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开始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眼神一瞧,看到几个围桌打球的洋行大班。
他低头笑了,坦率承认:“义兴的血肉,眼下都在他们手里。我放心不下。”
林玉婵端起一杯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小钉子。
苏敏官只能又承认:“不告诉你,否则你整天想着还我一个义兴,平白耽搁自己生意。”
她故意冷笑:“你不提,我就不想着了?”
苏敏官很无赖地说:“起码可以少想一点。”
林玉婵不跟他胡搅蛮缠,观察那些意气风发的洋商。
“打算怎么办?”
抿一口茶,又说:“我有股份分红积蓄大约九千两,能立刻取现的大约三千。”
苏敏官笑着摇摇头。
“说了不要你……”
话说一半,挨了她一个白眼。
她终究不肯心安理得的接受那十万两的馈赠。
苏敏官轻轻住口,默认了她的参与。
“我已经打探出来,他们都投机了大量棉花。”苏敏官悄声告诉她,“有的甚至借贷囤货,互相交叉持股,风险很高。如果真如你的预测……明年此刻,他们都会亏得很惨。”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冷漠和攻击性,随后,又回归了自然放松的状态。
显然,苏敏官并不满足于看着他的敌人们“亏得很惨”。
“友情提示,”林玉婵也进入营业状态,微笑道:“你那几千两银子的暂存股份,并不足以收购一个‘亏得很惨’的洋行。就算可以,法律也不允许。博雅财力有限,也不会参与这种空中楼阁的冒险。”
她心里想的是,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德丰行亏损破产,花七千两白银,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两万两的老牌茶行——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况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她玩得起。
这么多实力雄厚的洋行,要搞倒任何一个,只怕集整个大清政府的力量,都做不到。
况且,就算把他们搞倒,又能怎样呢?义兴回不来。
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向苏大奸商泼冷水。
“我知道。”苏敏官简略地说了一句,然后抿起嘴唇,很冷血地说,“但是……我起码可以推他们一把吧?”
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
而美国内战结束、北方获胜的消息,迟早会被人带出美洲大陆。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然后一路奔波东进,真假信息互相污染,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但终究会登上《北华捷报》的头版。
然后,就像印度水灾那次一样,市场会迟钝地反应一阵,等到微妙的平衡被某个随机事件所打破,开启一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泥石流……
如何利用这几个月的宝贵先知时间呢?
如果是棉价要涨,那就简单了。提前囤货、贷款囤货,到时逢高抛售即可。
但如果棉价要落……
林玉婵脑海里蹦出一个名词,喃喃道:“卖空?”
不不,十九世纪还没那么先进的金融操作。
“卖空?”
苏敏官也立刻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
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艰难地解释:“嗯,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比如,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我预测它会跌价,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约定时间和利息,以25磅卖出……然后等股价跌落,譬如跌到10磅,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还给那位股东。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减去借股票的利息。”
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而是大宗商品,那便是“期货”(futures)。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个词,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
谢天谢地,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不知道能活几集。
但是这“卖空”的概念,苏敏官一听就懂,笑道:“内地的粮栈、粮市,为了稳定价格,常有你这样的操作。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经常乱搞一气,官商勾结,一起中饱私囊。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嗯,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不过利息奇高,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否则根本赚不到钱。”
所以“卖空”也只能是空想。想想也是,就算知道棉花会跌价,到哪去找冤大头,说服他把棉花“借”给自己?人人都知棉花炙手可热,恨不得刚轧完花就卖了换钱。
台球撞击声此起彼伏。林玉婵喃喃自语,胡乱开着脑洞。
“低买高卖。”她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次经验总结,“不管什么生财之道,本质上都是低买高卖。”
苏敏官轻声接话:“以现在的市场,咱们认为的‘高卖’,在不少人眼里,依旧是‘低买’。”
“所以关键在于预期。”林玉婵不假思索地说,“要和他们对赌预期。”
苏敏官沉思许久,目光熠熠,轻声说:“林老板,我向你讨个职位。”
林玉婵:“哦?”
“博雅公司经销总代理。”他快速说,“时限……六个月。我照样兼职账房,不拿工钱。条件是,六个月到期,这段时间的我谈出的所有营业额,归我自己所有。”
林玉婵怀疑地看着他:“不给博雅惹麻烦?”
苏敏官眼睛一弯,改口:“营业额九成归我所有。”
“负债呢?”
“从我的股份里扣。扣光了就给我扫地出门。”
林玉婵垂眸,盘算片刻。
“口头约定。不要签合约。不要留把柄。”
“好。”
苏敏官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奇怪:“不问我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到洋人的音乐会上开枪。”林玉婵轻松地抿一口茶,“也不会是放火烧猪仔馆。也不是带刀闯京城。也不是去海里劫人家的船……”
苏敏官的斑斑劣迹,她一样样数出来,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挺强的,可以纵容他再冒个险。
他低头笑了,忽然捉过她的手,极快地在她指尖吻了一下。
“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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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洋商端着酒杯近前,笑着邀约:“可以请这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不可以。”苏敏官抢过话头,爽朗地笑道,“她是朝廷诰封的孺人,用你们的话说叫什么?Baronetess?你们要请她,可得再礼貌些,至少称呼上加个Dame。”
洋商们惊讶地互相看一眼。
博雅公司和洋行的大额贸易,主要是通过买办进行。这些高级经理大班,平时少见林玉婵的面孔。
孺人什么的大家不清楚,但“诰封”这个词洋人可是经常听说。很多跟他们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不知从哪弄到了各种品级的诰封,戴着神气活现的各色顶子。这些人门路多端,在买卖上如鱼得水,进衙门不用跪,别人都敬他们三分。
而且中国人从来不敢在这种事上开玩笑。冒用功名诰封,一旦坑蒙拐骗被拆穿,轻则罚款打板子,重则流放充军,都有前车之鉴。
女人也可以……?
是了。西方不是也有女男爵、女伯爵,极罕见而已。
林玉婵被苏敏官无端吹上天,暗自好笑。
洋人也认官威啊。
她站起来,端起架子,跟众洋商握手。
一堆甜言蜜语空降在她身边。有的恭维她美貌,有的赞赏她优雅……
林玉婵头一次被这么多外国人围着问东问西,各种风格的古龙水味道往鼻子里钻,尽管有苏敏官在侧,挡住一些别有用心的胳膊腿脚,但还是有点不自在。
余光一瞟,露易丝小姐倚在台球桌前,手指卷着自己头发,端着一杯酒,正被一个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几滴琥珀色酒液洒在她雪白的胸脯上。
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急切地和她分享更好笑的笑话,好像围着香蕉的猴儿。
林玉婵找到点感觉。真是在大清待久了,都不知道怎么正常社交了。
她微笑着回应每一个人。沙逊洋行大班夸张一躬身,犹太小帽下面,微秃的头顶闪闪发亮,笑道:“那么,美丽高贵的Lady,我能请您跳一支舞吗?”
“不好意思,我不会。”林玉婵客气道,“你们既然是敏官的朋友,那么也是博雅的朋友。我们公司……”
“不会跳舞没关系,可以学嘛!我们这里有不少小伙子都很乐意教您……”
说来说去,就是不接她做生意话茬。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中国姑娘不跳舞啦。”他冷淡而客气地推开几双过分殷勤的手,“嗯,她也不抽烟,她只是想……”
“打台球吗?”林玉婵忽然开口,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带头朝她献殷勤的沙逊大班,“来一局?边打边聊。”
沙逊大班一愣,“不不,台球是男人的运动……”
“女人也可以。”林玉婵起身,从筐里拔出一根球杆,微笑着把主动权往回夺,“正如女人可以和你们一样做生意。您肯不肯和我打一局,如果我赢了,今天咱们就签个单子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这话一出,觉得四周忽然静了一刻。
被她挑战的那个秃顶沙逊大班怔了好一阵,随后大笑,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杆子。
“您真的会打台球?”
“还得烦您教一下规则。”
第248章
十九世纪的台球和现代还是颇有区别的。林玉婵觉得自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 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台球桌并非石板,而是木质,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 而是全木。杆头镶嵌大理石, 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 似乎是象牙制成的。
自然也没有那种方块形的巧克粉。林玉婵摩挲杆头,虽然自己很久以前打过几场, 但这一次应该不太容易。
好在台球厅也是今年才在上海开起来, 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图个社交乐趣。
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 殷勤给她摆好球, 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规则:白球和黄球分别是双方的主球,另有一红球, 按照击打和落袋顺序, 获得不同的得分。
台球俱乐部开张几个月, 来过屈指可数几个女眷,从来都是坐在一边喝茶饮酒, 欣赏自己男伴的英姿。今日头一次有女人下场, 还是个中国女人……
没有相关规定。俱乐部也是要营业的, 不会煞风景地把她往外赶, 就当看个乐。
露易丝小姐忽然觉得身边有点安静。一抬头,半数的男人居然都去围观一个台球桌, 兴奋地窃窃私语。
露易丝小姐不满地拽了拽洋裙肩带, 扭着步子也去看热闹。自然有人给她让出最好的位置。
往里一看,她愣了——
只见方才那个落落大方的中国姑娘正挽起袖子, 俯身,像模像样地持着台球杆, 盯着那象牙做的白球,用力推出一杆。
嚓!
白球仿佛被扇了个耳光,不情愿地滚两下,目不斜视地和旁边的红球擦身而过,咔哒,平坦地落到袋子里。
零分。
周围一阵压低声音的哄笑。
“这个中国小姐不会打台球,还非要试。”
林玉婵也有点错愕,脸微热。
虽然她在二十一世纪也没打过几场,但这十九世纪的台球,手感也太不一样了吧!
不说别的,单是大理石杆头和象牙球相互碰撞,就无比的打滑,她又用力过猛,球杆整个偏了向,让她使成了杨家枪。
沙逊大班微笑颔首,宽容地看了她一眼。
“美丽的小姐,台球应该这样打。”
他俯身,随意一杆,黄球击中白球,然后是红球,慢吞吞地滚了两下。
“Canon!两分!”
林玉婵心里有点后悔。台面的摩擦力也有点诡异……
苏敏官挤开人群,给她解围:“龙舟赛结束了,要去看颁奖么?”
林玉婵沉默片刻,笑着朝他摇摇头。
“我需要一杯酒。”
小吧台上胡乱叠着些抹布毛巾。林玉婵找出一张破了洞的麂皮手帕,管酒保要了剪刀修剪成小块,用细绳牢牢栓在杆头。又左右看看,地上竖着个写酒牌的小黑板。盒子里盛着几根粗糙□□笔。
她弯腰拾一根粉笔,握在掌心。
华人酒保奇怪:“您这是做什么?”
林玉婵要了一杯干红做掩护,快步回到台球桌。
沙逊大班像看小喜鹊一样看她,笑道:“还打么?”
林玉婵微微一笑,握着杆头,手指轻轻摩挲。
打台球,没有那方块形的巧克粉,总觉得缺点什么。
即便只是一截粉笔,擦两下,也立刻让她产生“我很厉害”的心理暗示,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一桌子象牙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