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当然也肉痛。但她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预言家。她仅有的神棍优势仅限于预测一下“美国统一”、“大清要完”;至于棉花价格明天怎么走,她还不如掷骰子呢。
她果断甩锅:“这些都是敏官在操作。他定有自己的理由。”
苏敏官初涉原棉市场,知识储备够了,经验上还属于外行。以他旁观者的心态来看,每担十二两银子已经是罕见的高价。拿到原棉现货以后立刻出手,符合他的判断。
况且就算现在后悔也晚了。红姑叹息:“敏官少爷毕竟于棉花是新手。应该让保罗休假回来,带着他做,肯定能等到更佳的出货时机。”
林玉婵忍不住一笑。昔日那个织布卖鱼的淳朴大姐,如今讲话也一套一套的,还“出货时机”,不知跟谁学的。
她答:“这事只让敏官一个人负责。他风险自担,亏了有他的股份顶着,不关在咱们的事。”
和博雅签约的几家洋行倒是喜气洋洋,估计做梦都笑醒,逮到这么一个冤大头。
有一次林玉婵路遇郑观应,后者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她,摇摇头。
照现在的原棉价格,博雅公司以极便宜的“七便士每磅”供应宝顺洋行,让林玉婵少赚至少三万两银子。
郑观应顾念同胞,忽地停住脚步,朝她作揖为礼,轻声说:“违约金三成。”
这是提醒她,就算她此时违约,退还那四万多两银子,再付三成违约金,日后以更高的价格把这点棉花卖出去,也能赚得更多。
林玉婵礼貌道谢:“愿赌服输,签了的合约就不反悔。况且万一明年棉价跌了,我岂不是占便宜。”
郑观应微微冷笑。几乎全上海的洋行都来分一杯羹,原棉价格怎么会跌。
就算需求没那么高,大家一起抬轿子,水涨船高,也不可能让价格降下去。
在例行的商会讨论中,林玉婵反复提示众友商,注意棉花市场的风险。
“听说欧洲那边的纺织工厂,产量已经有点过剩了……”
但立刻有更多的人反驳:“但纺织厂跟洋行的订单早就签了。纺织厂亏损是他们的事,西人讲究契约,棉花总会照样买的嘛!——好啦好啦,林夫人谨慎一点没错,大家都领情。这价格确实有点虚高,咱们注意点儿就是啦,慢慢抛售,别贪心。”
商人们当然会暗地里提醒自己,泡沫总有撑不住的一天,一定要提前逃顶,保住利润。
然而这“顶”在哪,谁也说不准。
林玉婵也没法按着大家的头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两个人听进去她的劝,就是积德。
再过半个月,原棉交易量放缓。人人期待第二天的价格比今日更高,于是囤货惜售,等待“时机”。
只有林玉婵两手空空,一斤货也没有。她挑个良辰吉日,拉着苏敏官当保镖,抱着洋行们送来的尾款,想找个地方存了。
一共十三万八千两银票,都是她用并不属于自己的棉花,提前售出的货款。
但这钱只是洋行“暂存”在她这里的。一两银子都还不能动。
渣打银行大门敞开,麦加利经理候在门口,拄着手杖,匆匆迎出来。
“林小姐!”他热情地招呼,露出八颗白牙,“亲爱的林小姐,留步!您今天格外光彩照人!让我猜猜,是要来开户的吗?”
“博雅公司抛售大量棉花”的消息,在市场上也小范围传开。外资银行近来放贷频繁,这种消息十分灵通。麦加利经理知道,此时林玉婵手里必然有大额货款,需要保存。
林玉婵微微放慢脚步,念经似的说:
“我没有丈夫,没有父亲兄弟,没有指定男性监护人,我也不想指派大清政府做我的监护人,所以我是不可能在贵行开户的……”
“等等!”
麦加利经理屈尊纡贵地跑下了花岗岩台阶,满脸堆笑地留她:“您说的那些陈规陋俗都是过去式啦。本行如今拥抱现代风尚,今年重新修订了规则。像您这样资产达到一定门槛,又有爵位的贵族女士,可以拥有部分自主担保权。只要银行行长签字担责,确认您的财务能力……我么,我肯定是会给您签字的,我百分之一百相信您的理财能力……”
林玉婵微微惊讶,回头看一眼。
渣打银行为了吸收存款,不惜这么自降身段了?
回想三年前的此时,麦加利经理用两只鼻孔看着她,傲慢而呵护地说:“女士是美丽的、脆弱的、高贵的、被感性支配的生物,她不能够独自为自己的财政方面负责,除非有男性的监督——这是对女士的充分保护……”
她翻了个白眼,也露出八颗牙假笑:“我现在的确有大额存款的需求,多谢你们为了我而修改规则。不过……”
她拍拍自己手里的提包,遗憾地说:“虽然跟您一直合作愉快,但我已经跟别的银行说好了。不好意思,女人就是这么善变。”
她转身,走入外滩的“中央饭店”汇丰银行办事处。
“经理在哪?”她径直问职员,“去问问给不给华人女子开户。白银十三万八千两。不行的话我去对面渣打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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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乌鸦一般黑。得知她手头有十余万两现银,汇丰首任买办王槐山迈着小碎步,亲自出门迎接。
“女子?……可以可以,回头小人向老板汇报一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带着几百两银子就妄想开户,任谁都会觉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如今,她要存的现银超过十万两,已经达到一个小型洋行的资产门槛。甚至上海县库都未必能一次拿出这么多库银。
虽然她仍是一个脆弱而不理智的、人格上相当于未成年孩子的女士,可是……谁跟钱过不去呢?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么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全,转头他们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大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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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汇丰银行虽是外资, 但总部在香港。虽然也受英国法律管辖,但英国人“尊重”殖民地文化,有时候也会顺从于当地习俗, 称之为“中国习惯法”。
也就是说, 在“女子开户”这件事上, 颇有可操作的空间。
在金钱气氛浓厚的上海,礼教毕竟不能当饭吃。林玉婵发现, 很多时候只要花钱, 就能买来和近似男子的平等地位。
虽然离“人人平等”还差得老远,但总算是给自己挣出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林玉婵穿着窄袖蜜色香云纱对襟衫, 缀着玉葫芦耳坠, 露出半个小臂和一圈别致掐丝小银镯,坐在小沙发上, 翘起二郎腿, 捧着人家送的水烟, 装模作样地填烟叶,然后学民国剧里的骄奢淫逸姨太太, 眯着眼, 吹一口, 可惜没烟圈。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着她摆架子, 提醒:“忘记点火了。”
林玉婵:“……”
装逼失败。她若无其事站起身,研究墙上新贴的汇丰银行股东董事名单。
“汇丰新成立, 资本也薄弱。”苏敏官低声说, “不如渣打牢靠。”
林玉婵笑道:“可是他们会变通呀。就冲这点,前途无量。”
如果她读过的材料没错, 这个眼下还只是在酒店里租赁办公室的新兴银行,以后会全程参与中国历史的发展。它会成为中国海关的关税保管所、清政府的最大债权人。当大清跟日本开战, 急需大笔军费时,其他洋行碍于日本政府的面子不肯借款,只有汇丰扛住压力,火速放款……当然也官商勾结,趁机讹诈了巨额的利息。
这是个奉行纯粹资本主义到极致的现代银行,清政府的倒台没有牵连它,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它。即便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它也没有撤出大陆,而是被特批办理外汇业务,直到改革开放……
当然,它本质上仍是代理列强资本的买办势力,不是什么民族资本之光。但谁叫中国人还没有自己的银行,而汇丰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本地”银行,不会因为一点时局的风吹草动,就卷着她的钱跑回伦敦去。
把钱存汇丰,是目前看来最稳妥的选项。
汇丰银行也是头一次接待如此大手笔的独立华人客户。它的成立股本不过五百万港圆。林玉婵出手就是十余万两白银,一下子众星捧月,被好几个职员簇拥进会客室。
管啥性别。她就算是个凳子,此时也是VIP明星凳子。
当然,具体谈开户条件时,也不像现代银行那样手续便捷,有据可依。还好苏敏官跟外资银行打交道经验丰富,帮她助力了大部分谈判,避开若干大坑小坑。
“五年的定期存款,”王槐山豪言壮志地向她推销,“月息三分,一分不少。等五年后夫人就可以拿回……”
“我不要那么高利息。”林玉婵从容说出自己的要求,“我要随时存取。月息两分。”
买办有点愣。要是她这钱随时能取出来,不是平白给银行添风险么!
“那……只能月息五厘。”
“一分。”
好说歹说,给这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存了个活期。汇丰银行开业大酬宾,另赠林玉婵一个位于银库内部的私人小保险箱,租赁期九十九年。带林玉婵到地库实地考察,那铁门足有二尺厚,估计等日本鬼子来了都炸不开。
她欣然接受,领了一把黄铜小钥匙。
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传家宝需要藏匿。想了想,前年从洋商史密斯手里没收的一箱子民俗文物,如今都藏在阁楼里。她寻思,回头找专人鉴定一下,如果有价值高的文物,就存到这个小保险箱里。以防日后水火无情。
走出汇丰银行大门时,她身上空空,只剩一大叠各式存单文件。
渣打银行大楼窗户里,探出一个金发的脑袋。麦加利经理捶胸顿足,目送林玉婵远去。
临近外滩的码头上人声鼎沸。林玉婵好奇,拉拉苏敏官袖子,沿栅栏凑上去一看——
她倒抽一口气。
原棉最新价格:每磅十六便士,相当于每担白银二十六两。
三日之内,价格又升五成。
林玉婵:“……”
想读档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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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冷静。
苏敏官心一横,拉住她的手,一口气跑出二里地,眼不见心为净。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她不禁想,倘若自己拿到这十三余万两货款,不是存银行,而是继续买卖棉花,此时财富翻倍,能平白变成二十七万两!
同时也意味着,如果棉花价格维持在这个水平,明年此时,她需要用十六便士每磅的价格购入棉花,来偿还沙逊和怡和的库存。
单这一项,不仅十三万两打水漂,还会倒贴十四万两。
不仅她和苏敏官的积蓄。整个博雅都会赔进去。
风险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
做多和做空不一样。做多(看涨)某样商品,譬如投资一百两,最坏不过商品价值归零,一百两血本无归,亏损有限度。
而做空(看跌)呢,只要目标商品价格一直涨,她就会无限制地亏下去,没有上限。
“疯了……”
她喃喃道。
苏敏官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深绿色紫藤木叶遮挡的公园一隅,不管不顾地吻她。
“跟洋商的所有合约都是我谈的,我签的。”他破釜沉舟地宣布,“博雅是有限公司,没有连带责任。真山穷水尽时,你就把我开了。我一人赖账。”
林玉婵不太买账,回去依旧有点闷闷不乐。苏敏官百般讨好她,她还是郁郁。
究其原因,她劝告自己的员工不要火中取栗,她自己却冒着巨大的风险。这原本不是她的做事风格。
投机,赌博,真是很容易令人上瘾。
好在二十六两的天价也只是昙花一现。棉花收货季眼看来临,今年年景好,眼看丰收在即,价格也随之回落。
性急的棉商雇人加紧采摘加工,将今年的第一批棉花运抵花衣市场,准备再发一笔。
与此同时,《船务商业日报》——此时已改名《字林西报》——版面上一个小小角落里,登出了一则不起眼的公告。
《中国原棉渗水作假猖獗,上海总商会敦促各洋行谨慎收购,以免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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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公告措辞温和,语气中立。大概是为了避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只笼统地说有人在棉花包里掺水,连商号的名字都没曝光。
中国商人听闻这则消息,最多也不过叹口气,表示遗憾,然后跟自己合作的洋商保证,敝号绝对不会做那丧尽天良之事。
原本是一场小小的质量风波,可是第二天,棉商们踏上空荡荡的码头,觉出事情有点不对。
“哎,怎么没人收了……喂,先生,老兄,等等!敝号棉花都是一级甲等,绝无掺水,您可以随意检查……”
昔日人潮爆满的买办席位,此时已经空了十之八九。
商人们捶胸顿足,纷纷谩骂“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咒那个给棉花掺水的奸商祖宗十八代坟头爆炸。
可那有什么用。整个中国棉业的信誉,早已岌岌可危。
“每担二十两……每担二十两怎么样?十八两?老爷,总得让小的们有点赚头啊……我们的棉花质优价廉,童叟无欺……”
可是不论商人们如何降价,洋行岿然不动。前一日还跟华商们称兄道弟的大小买办,今日只有少数露脸,脸上一律冷若冰霜,除了摇头,只会说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