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却不理会,反倒站起来,背着手,观摩货架上的茶叶去了。
徐润:“小郑!”
郑观应忽然没头没尾来一句:“茶叶不跌价。”
林玉婵马上接话:“对呀,宝顺洋行那么多业务,总不能样样都赚钱吧?今年的茶叶起码能盈利,棉花上亏点算啥呀?咱们广东人还讲,甘蔗无两头甜,食得咸鱼抵得渴,要是颠地大班因为这点亏损就把你们架火上烤,那也太不地道啦。”
又挑拨!
徐润赔笑,正要说什么,郑观应忽然甩着袖子回来,一张心力交瘁的苍白面孔上,露出一丝怒意。
“给洋人打工,让人呼来喝去,赚几个钱有什么意思。要是这次再扣花红,我就不干了。徐兄,你呢?”
徐润和林玉婵齐齐目瞪口呆。
林玉婵回忆一下,她认识郑观应以来,这是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郑观应看着她,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讨打神情,一字一字问她:“明年,什么赚钱,有高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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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懂得变通的怡和,内讧连绵的宝顺,沙逊洋行的策略是死撑着——熬过棉价的谷底,说不定过几个月,就能柳暗花明呢!
沙逊大班大概忙着清理一地鸡毛,再也没邀请林玉婵打过台球。
不过林玉婵也留了心眼,这段时间极少单独出门,更是少去花衣市场,免得碰见熟人尴尬。
唯有一次,她去茶行作坊检查蒸汽机效率,回程的时候叫了马车,上车就感觉路线不对,车夫把她往偏僻的地方拉。
青天白`日的,放平时,林玉婵还没那么警惕。毕竟租界里到处修路,到处都是“私家道路,闲人勿进”,有的车夫牌照过期,又要躲巡捕,乱走也正常。
但她知道,自己近来挡人财路,宁可谨慎一些,不能掉以轻心。
“这是去哪?”她立刻问。
车夫好像没听见。
“去西贡路不是走这里!”林玉婵提高声音,“左转!”
车夫还是不解释。
“再不停车我跳了!”
车夫回头,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加快了速度,拐进一条明显空无一人的巷子。
林玉婵当即亮了枪,半个身子探出车厢,恶狠狠威胁:“停车!再走一步就崩了你!我在巡捕房有人!”
车夫见这女人居然随身带枪,萎了,嘟囔骂人,什么“疯婆子”、“神经病”、“拉你老子倒八辈子霉”……
不情不愿地按照她的指示,掉头拐上正路。林玉婵让他直接停在十六铺码头。
义兴解散了,几位骨干兄弟在哪儿讨生活,林玉婵都用心记得。码头上看到卸货挥汗如雨的石鹏,当即招手请来。
石鹏把那车夫拉到后面。十分钟后,车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说有一伙流氓许诺付两块银元,让把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体要干什么他真不知道。车夫不敢得罪地痞,只能照做,好汉饶命……可怜巴拉哭诉一大堆。
义兴总部都没了,洪门兄弟没了主心骨,各自苟生活,各路瘪三趁虚而入。石鹏气得脸发青。
“林姑娘,你最近有仇家吗?这车夫怎么办?”
林玉婵心里隐约有猜测。但那车夫纯是见钱眼开,那两块酬劳也没拿到,也不知道那伙流氓是什么来头。就算送官也问不出所以然。
非常时期,她不敢多惹事。让石鹏摆个恶脸,把那车夫凶一顿,保准他今后一个月不敢拉女人。
晚间,苏敏官归来,得知这事,强势命令她:
“最近几天别出门,一切相关业务我来代劳。”
他平时极少约束她行动。林玉婵看了看他严肃的脸色,确信不是玩笑。
“我有枪……”她有些不服气。
“阿妹,你有底线,有些人没有。”苏敏官摸摸她头发,“沙逊洋行向来行事稳健,但近年扩张太快,也招了不少不靠谱的人。”
林玉婵被他当无知小女生哄,为了表示抗议,踮起脚,左右开弓,把他的脑袋全方位胡噜了三七二十一遍。
不过还是听进去他的劝谏。谁让她体力是弱势,不能不服。这年头做买卖不光是拼脑子,还得拼生存智慧。
如今的上海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上海。经济风波导致各种罪案频发,就连苏敏官单独出门去偏远地方办事,她都有点不放心。
好在过两日,苏敏官轻描淡写地说查到了,地痞流氓是沙逊手下一个买办找的,想“替主分忧”,吓唬吓唬林玉婵,让她退棉花退款。
洋人呢,说是不知道,谁知有没有默许。
苏敏官直接找到洋行,言语挤兑,骂了个酣畅淋漓。沙逊洋行亏损得焦头烂额,正愁没理由多开点人,当即把那买办训斥一番,扫地出门,连入职保证金都没退。
贪婪催生疯狂。平日里衣冠楚楚、称兄道弟的朋友,只要有私心作祟,转眼就能坑得你血肉不剩。
林玉婵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了,也没觉得多后怕,冷笑着嘲一句:“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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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不起的人越来越多。原棉花衣的价格,在每担二两左右维持了几个月,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悄然变成了一两半。
紧接着,一两、九钱、八钱……
就连乡民百姓就惊呆了。这个价格已经完全不能覆盖种棉花的成本,越卖越亏钱啊!
地方官府终于后知后觉地介入。有胆识的官员拿出为数不多的库银,组织官商集会,呼吁本地人购买花衣,稳定物价,以免破产商人滋生民变。
但资本的熊熊火焰烧来,在它面前,几个乡镇村县的银两储备,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何况,近几年的棉花投机风潮席卷长江流域,洋行们通过买办贿赂地方官,鼓吹农民大量种棉。上海周边的农民几乎全都砍了稻种,改栽棉花。中国的棉花产量从几年前的自给自足,迅速蹿升到“供应全欧洲,进军全世界”的水平。
如今这些棉花没人买了,订单完全归零。一捧捧洁白的棉花在田里张口而笑,无人采收,直到垂首凋零,枯萎腐烂。
木质轧花机腐烂在村头,被无奈的乡民拆了当柴烧。
供需关系极其畸形。除非再造一个欧洲,否则没人能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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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遥远的欧洲,一场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正在酝酿当中。战争催生的需求迅速萎缩,全球纺织业的狂欢已经谢幕,无数银行和商号被坏账砸得头破血流。而当英格兰银行拒绝对陷入财务困境的格尼公司拨款援助,导致后者破产停业时,更大的雪崩开始了。
整个英国的金融市场出现大规模恐慌,银行挤兑,股市下跌,一场巡回的风暴,自大洋彼岸而始,在全球席卷一圈,留下无数废墟,最后回到了工业革命的中心。
同治五年农历四月,最早进入中国内地的外资银行——汇隆银行(Commercial Bank of India)关门歇业。其在伦敦的总号已于一个月前提交了破产申请。
随后,总部位于孟买的利昇银行(Bank of India)倒闭,汇川银行(Central Bank of Western India)倒闭,首创发行银两票的利华银行(Asiatic Banking Corporation)股票从25磅直线跌落至2磅,随后倒闭……
年初还在大规模增资扩股的英印合资的呵加剌银行(Agra and Masterman’s Bank),一朝资金链断裂,因为还不出区区1800英镑的债务,宣布倒闭……
租界的市民们带着迷惑的兴奋感,围观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英国人印度人,前一日还饮酒跳舞拿华人取乐,此时却抱着一箱箱文书信件,沉重地走出空荡荡的洋楼,表情如丧家之犬。
随后,洋楼里走出更多的华人——买办、通事、译员、跑楼、学徒……有的买办出门之后,直接跳了黄浦江,被人七手八脚地救了上来。
由于买办和洋行之间并非纯粹的雇佣关系,而是风险同担、盈亏一体的合作伙伴。洋行倒闭,很多买办也随之破产,当初抵押在洋行的资产全部蒸发,一文钱也带不出来。
至于中小型洋行与华人外贸商号,亏损和倒闭的不计其数。越是和外资纠缠不清的,此时被殃及池鱼,出血越是惨烈。
被强行拖入国际贸易旋涡的中华古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不断出血,却始终找不到那把割肉的刀子。
人们这才骤然惊觉,当初的地产泡沫,原来只是个前奏。
幸运的是,新成立的、总部位于香港的汇丰银行,由于未曾参加大规模投机,倒是有惊无险,平稳地度过了危机,不仅业务照常,还给身陷泥潭的港英政府提供了十万港币的紧急贷款,一举取得港币发钞权,当年股息率达到10%,成为矗立在风雨中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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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公司和沙逊洋行签署的原棉托管合约终于到期。林玉婵花了三千二百两白银,以八钱每担的价格购回四千担优质原棉,派人送到沙逊洋行——根本没人收,直接堆在了院子里。沙逊大班已经坐上了去孟买的轮船,据说是躲债。
而一年前,林玉婵把这四千担原棉即时抛售,得到的货款是三万五千两。加上仓储租赁定金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林玉婵大发慈悲,不要了。反正也讨不到。
此单净赚白银三万两千三百两。
然后偿还怡和洋行的六千担原棉。货款五万两,加上货栈租赁定金五百两,扣除原棉总价四千八百两,净赚四万五千七百两。
“以后不这么玩了。”林玉婵压着胸口砰砰的心跳,眼看苏敏官将这些钱款入账,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制定原则,“吓死个人。”
这是幸亏她预判准确。否则,但凡原棉价格没有跌穿地面,她此时大约已经在码头上扛大包了。
或者一个不慎,因为挡人财路,被算计得死不见尸。
或者因为选错了银行,功亏一篑,血本无归……
在十九世纪做买卖,风险跟现代完全不能比。谁能想到,资本说跑就跑,银行说倒就倒,上海租界里齐楚营业的十四家外资银行,如今只剩五家?
她只想做买卖,不想卖命。这钱挣得算不上舒爽。
不过,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生经历。一次就够了。
苏敏官在砚台上舔笔,略带好笑地看她一眼。
“让你非要打弹子球。”
当初非要掺和进来的是她。今天心有余悸半死不活的也是她。这姑娘天生不适合投机暴富,就擅长稳扎稳打。
最后是宝顺洋行的远期合约。五千担棉花,当初收了四万四千两货款,如今只要四千两零头就可买到货。如果她足够昧良心,还可以向宝顺讨那一万一千两的尾款。
“估计他们也付不出。”林玉婵眉开眼笑,爽快给洋人免单,“就算有钱也不会肯给我的。”
“此单净赚四万两。”
苏敏官算得云淡风轻,然而记账的笔尖落在纸上,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等等。”
林玉婵想起当初两大买办在自己洋楼里唱双簧的模样,留个心眼,先不让他记。
“以利洋行、布伦瑞克洋行——当初跟你签订小额远期合约的小型洋行,最近怎么不见它们消息?”
苏敏官不假思索地笑道:“早就倒闭了。人都跑回欧洲去了。尾款收不到,气死个人。”
林玉婵心中一动,道:“去宝顺先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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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顺洋行大楼外面乱成一团。有人排队登记着什么,更多人在围观看热闹。
林玉婵惊讶地发现,无数力夫正在从里面搬东西——西洋家具、地毯、油画、自行车、小提琴……
“宝顺洋行”(Dent & Co.)的金字招牌被人摘了下来,随意丢进一辆板车,和一堆破铜烂铁混在一起。
“这一车,十两银子一口价,谁要谁拿走!”
一个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
苏敏官突然拉着林玉婵的胳膊,转身就跑。
“哎……”
他不计形象地狂奔,后头两个巡捕喘气追不上。
“喂,住脚!还有没有廉耻了?男女当街……呼呼……”
一直跑到宝顺洋行位于虹口的商业码头。码头入口拴着铁链,旁边挂个牌子,写着“结业清算”。
这个以走私发家,靠鸦片贸易掘到第一桶金,曾是远东首屈一指的英资洋行,拥有全亚细亚最大快艇的老牌资本主义先锋,因“生意极清”而被迫停业。
码头里人不少,大多是穿西装的洋人。他们带着看热闹的神气窃窃私语。
“这年景,谁还有钱买船……估计多数要流拍……”
“香港分行也停业了?啧,那栋大楼真是不错,可惜现在没钱……”
“没有法律纠纷?那就好……”
空地上堆着成箱的劣质鸦片、茶叶和棉花,编着号。大部分是棉花,一捆捆巨包被人挤得滚来滚去。
另有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轮船、趸船、驳船,静静地泊在编了号的泊位里,那些曾在中国的水面上叱咤风云的海兽,此时低眉顺眼,被团团缆绳缚住,随浪摆动,好像沉睡的美人。
木牌上写着每艘船的参数和起拍价格。
水妖号、皇后号、女武神号……
主持破产拍卖的洋人大声宣布,宝顺洋行的债权人——买过公司债券的、被拖欠货款的、以及被拖欠薪金的职工——享有优先优惠竞拍权。
博雅公司手握宝顺一万一千两白银的欠条,一跃成为最大债权人之一。
苏敏官蓦地转头,目光炯炯。
“林姑娘——退股。离职。结算。”
林玉婵措手不及,身上没账目,只能用脑子强行回忆,闭目数秒,怀里摸出汇丰银行支票簿,又环视四周,在一块纸板上找到当日汇率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