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苏敏官轻声提醒:“别忘了一九分成。”
  她点点头。其实这些钱,她早就打定主意,都是苏敏官的。她一文钱不会眼红。
  但平心而论,她也确实该挣点“辛苦费”。平白受人恩惠,也不是他的风格。
  她找块石墩子当桌,捡石块手算,然后拔出钢笔,一笔一划,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串数字。
  39500英镑。
  按照今日汇率,相当于白银十一万六千九百两。全凭记忆和手算,只多不少。
  她笑着递出支票。
  “利息有点寒酸,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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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同治五年八月, 义兴船行高调重开,贺喜的人堵了几条街。水果花篮堆满门廊,有友商的, 有地方官的, 还有几家洋行的……
  两元一席的知宾酒席, 每桌四大盘六大碗,一大片摆在门外。佛山醒狮队卖力表演, 锣鼓声和笑声传出三条街。
  几艘锃亮的蒸汽轮船, 昂首挺胸地排列在平整的码头上。有全亚洲最快的“水妖号”,有南中国吨位最大的货轮“皇后号”, 都沿用了洋人起的名字, 没改。
  它们昔日的主人已经破产清算,这些轮船继续服务于中国人。也算是个无声的耀武扬威。
  只有那艘“女武神号”, 在义兴老板的坚持下, 填了一堆单子, 重新改名换姓,回复了Luna-婵娟号。轮船技术日新月异。相比之下, “婵娟号”的配置已经显得有些老旧过时, 不似它的同伴那样时髦先进。
  但苏敏官还是坚持让它做了旗舰。仔细改造保养一番, 挂上了铜钱旗。
  苏敏官送走一波波客人, 满意地数着花篮。
  其中一花篮上书“雄心创大业,壮志写春秋”, 落款小小几个字, 写着“江南李叟敬贺”。底下似乎是掉了墨水,毛笔划出三长一短, 留下很不显眼的一行小瑕疵。
  他不动声色,将那一行“瑕疵”轻轻撕掉, 然后吩咐石鹏:“回礼。”
  原义兴的老员工回来一半。剩下的,在新东家那里做得舒服,苏敏官也就不强求他们回归。所谓四海皆兄弟,能在同一片水域上驰骋,就算同袍。
  其中三个光鲜亮丽大花篮,分别来自博雅商贸有限公司,还有它的两个子公司——兴瑞茶行、还有孟记米行。常保罗那家里有地的亲家,听从林玉婵的劝说,及时把棉田换成了稻种,去年已经获得了第一波丰收。如今经济作物低迷,米价攀升,昔日被广大乡农不屑一顾的稻米,反倒比棉桑之类更加有利可图。
  不过……苏敏官放眼望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眼睛姑娘,今日并没有出现在贺喜人群中。
  “今儿是良辰吉日,宝源祥茶栈也在开张。”老赵和保罗倒是都在,笑呵呵朝苏敏官作揖,“林姑娘得去那儿应酬一下,让你别等啦。”
  苏敏官点点头,笑问:“真是吉日啊?我都没算过。”
  无所谓。反正晚上就能见到。顺便给她过二十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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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调开业的商号不止义兴一家。在同一个良辰吉日,宝源祥茶栈盛大开业。宝顺洋行破产,前买办徐润失业,靠着人脉和借贷,也从零开始,自立门户,专心经营自己的商号。
  世界性的金融危机席卷上海,一年之内,老牌洋行、银行倒了一半多,但由于中国金融国际化程度尚低,钱庄、银号等中国旧式商业机构反倒影响不大。在洋人留下的空窗期,民族资本家们偷得喘息,雨后春笋般的蓬勃发展。
  贺喜的花篮同样排出一条街,徐润笑得脸都僵了。
  “哎,林夫人——妹子,别走!你是股东啊!待会留下来吃席,‘会元楼’的鱼翅大宴!然后有‘马蹄土’随便用,贱内舍妹可以陪你打几局牌……”
  林玉婵回头一笑,“不了。我还要去‘公正轮船’赶个场。”
  徐润做买办时也是个腰缠万贯的主儿,但在几次金融风波里,这些身家也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如今自己创业,免不得到处集资。林玉婵手头正好有做空棉花赚来的巨款,和苏敏官一九分佣之后,她自己也拿到一万余两现银。
  投资大佬就是投资未来。得到徐润集资的消息之后,林玉婵果断入股,做了个几千两银子的小股东。
  虽说徐润下场做茶叶,跟她的茶行不免是竞争关系。但茶叶市场这么大,竞争不如合作。万一徐润真的碾压沪上茶商,她横竖挡不住大佬发威,干脆直接持股宝源祥茶栈,也能稍微对冲一下风险。
  另一个宝顺见习买办、副业大王郑观应,失业后立刻被一个本地商号挖了角,做了通事。但郑观应故态复萌,依旧积极做副业,卖掉自己的棉花商号,贱价拍得一艘宝顺洋行的小汽轮,买个洋行牌照,这就跟人合伙经营“公正轮船”,走些苏州宁波之类的短途航线,赚个买菜钱。
  林玉婵当然也要抓紧机会入股。还热情给郑观应牵线:“义兴船行做这个有经验,要去参观考察吗?我可以……”
  “不用。”被郑大佬一句话堵回来,“风格不一样。”
  摆明了“你只要掏钱,别的都莫管”。
  ……好吧。她入股只是为了分红。不是给人家商号指点江山的。
  可惜怡和洋行没倒,靠着总买办唐廷枢的力挽狂澜,扛过了这次世界性金融海啸。要是唐廷枢也出来白手创业,林玉婵不介意给他也投点钱。
  手头还剩下约莫五千两现银,林玉婵不知道该投资什么好。
  其实这些银子本就是意外之财。苏敏官借了博雅的壳,冒巨大风险算计了一群洋行,给她百分之十的分成,算是个风险补偿金。
  如今复盘,其实当时她和苏敏官的操作,已经近似于后世的期货买卖。只是现在还没有通行的期货买卖规则平台 。如果是在后世正规的期货交易所进行这些交易,她需要付巨额保证金,才能进行相应的投机活动。而当棉花价格反常地升高一倍有余、升到十六便士一磅的时候,她早就爆仓了。
  所以,她完全是得益于缺乏监管的混乱市场,以及对时事的准确预判,才能帮苏敏官赚到这十余万两银子。
  这次的成功不能复制。她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干这让人心肌梗塞的悬事儿。
  思及再三,林玉婵把这五千两银子放在商会,以商会名义存入可靠钱庄吃息,作为“互助创业基金”,给去年被波及的本地棉商提供低息借贷。中国生意人大多小本经营,只要百八十两现银,就能让一个濒临破产的家庭渡过难关。
  这个消息传出去,花衣市场一片欢呼,奄奄一息的本地棉业终于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破产商人很容易成为民间不稳定因素。上海县衙立刻送来牌匾,上书“急公好义”,挂在义兴商会。从此商会有海关和衙门的双重保险,在本地商户中已是名气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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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完这些,林玉婵叫车回西贡路。
  路口矗立着一盏新型煤气灯——新成立的自来火房开始向公共租界供应煤气,灯光璀璨,比原先风一吹就灭的煤油灯要亮得多,人称“赛月亮”。
  但大多数人对煤气多有疑虑,以为“地火”,不敢在煤气管道附近通行。实在躲不过时,要小心翼翼地把鞋子包起来,或是踩上特质的高跟木跷,以免烫伤。
  于是西贡路口格外冷清。
  林玉婵大大方方走过明亮的路灯下。煤气的火光照亮一个窈窕矫捷的影子。
  一开门,一室掌声。
  “叩祝林姑娘芳辰!”
  虽然林玉婵已有准备,但看到黑压压这么一屋子人,还是小吓一跳。
  “哎呀,大家都来啦……这么多人啊……”
  容闳、老赵一家、常保罗夫妇,还有公司所有员工,头戴白花的毛姑娘、郜德文、红姑、周姨,徐建寅,还有苏敏官,带着几位义兴的新老高管,石鹏、江高升、洪春魁,有几个林玉婵不认识;还有几位在纱厂工作的、许久不见的自梳女姐妹……
  男女各分几桌,桌上热气腾腾,中西菜品大杂烩。烤春鸡、炸猪排、烧鹅仔、城隍庙的酒酿圆子、熏鱼、火腿、臭豆腐干、生煎馒头、蟹壳黄、西洋黄油糖……一看就是调和众口,每人都贡献了一点。
  炉子上热气腾腾,煨着每斤一角两分的上品绍兴花雕。
  中国人传统上讲虚岁,但此时上海华洋杂处,西历农历并存,为了登记交流方便,人们已经学会熟练地换算周岁。林玉婵今年二十周岁整,算下来在大清打拼已有五年。近日市场平稳,生意如常,她觉得该给自己回馈一个生日,于是偶然跟身边人提了一下。
  不过也就是说要好好吃一顿。毕竟这年代年轻人也不怎么张罗过寿;可是不知谁起的头,整了个跨公司团建大联欢!
  而且其中一个桌子正中间,还摆着个最近流行的糖霜巧克力蛋糕,并且按照在西方也算很时髦的习惯,插了根粗粗的蜡烛。苏敏官跟身边人讨个火,把那蜡烛点燃。
  “林姑娘,吹吧。”
  林玉婵忽然眼眶发热。
  上辈子她只活了十八岁,尽管是孤儿,但国家照顾着,让她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得浑浑噩噩,不知人间疾苦。
  记忆最深刻的大概就是生日。很多孤儿不知自己的生日,于是每年统一过一次集体生日,大家围着蛋糕和蜡烛唱歌跳舞,就是能盼上一年的节日。
  蛋糕上奶油多,孩子们玩疯了时,抹一指头在别人脸上,老师通常也宽宏大量地装没看见,不算浪费粮食。
  而今日,能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晚清时节,过一个有蛋糕有奶油有蜡烛的生日,林玉婵喉头有些失语,不知该感谢谁。
  她忘记吹蜡烛,低声说:“谢、谢谢各位……”
  常保罗肃然起立,端起一张写满字的纸,抑扬顿挫道:“贺寿小令三首,请林姑娘赏光品评……”
  苏敏官、容闳和老赵窃笑起来,不用说,想到保罗早年的糗事。常保罗脸皮一红。
  不过大多数人不知往事。徐建寅满目期盼,双手托腮,等着听诗。
  “记得前时……又是今年事……人如醉……”
  平心而论,写得真不错。至少水平比四年前没退步。
  要知道常保罗近年专心赚钱养家,已经极少划水偷懒,绝无上工时间构思小令投稿报社的行为。如此疏于练习,还保持了原来的水准,大家纷纷鼓掌。
  吃到一半,忽有信差叫门。
  奥尔黛西小姐深居简出,不来凑中国人的热闹。但是送了林玉婵一副开了光的银十字架,作为生日礼物。
  林玉婵笑着谢了,在胸前比划一下,就不戴了,珍而重之地装到首饰盒里。
  “等等,还有呐。”信差笑道。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众人纷纷撂下筷子,围上去看——
  “哎唷,像那个西人圣母,怀里缺个孩子。”
  “把林姑娘画老气了。”
  “倒是有点像。你看着双眼皮儿……”
  “而且林姑娘没穿过这么华丽的洋裙,哈哈,估计他们只会画洋裙。”
  “这背景是哪?怎么像是……噗,我说好像见过,是巴黎圣母院……”
  林玉婵眉开眼笑,搬个凳子,把这画摆在柜子上头。
  孩子们能有什么坏心呢?就算是照着圣母像模板画的,画成这样很不错啦。明天再去捐点钱。
  第三封信来自康普顿小姐,是一张生日贺卡,上面简短地写了几句中规中矩的贺词。
  不过另附一封长信,林玉婵读了两句,目瞪口呆。
  “露娜,我爱上了一个中国人!他是报馆的帮工,温柔和气,彬彬有礼,聪明帅气,是我见过的最理想的绅士……”
  林玉婵快速扫过后面冒粉红泡泡的八百个单词,接着读下去,“……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去香港……”
  林玉婵疲惫地折好信。
  这大小姐真是不消停,今天逃婚明天私奔,人生理想一月一换,天生不是岁月静好的命。
  可以预料,康普顿家里又一场硝烟大战即将开始。
  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周末下午茶,她决定多请几个靠谱洋闺女,好好跟康小姐聊聊。
  ………………………………
  觥筹交错间,蛋糕上的蜡烛燃尽,众人吆三喝四地把蛋糕分了,喝完了花雕,又开洋酒,各自喝得脸红耳酣。
  林玉婵给众人鞠躬行礼,笑着说:“明天照常上工,谁也别迟到哦!”
  大家装模作样地抱怨两句,尽欢而散。
  林玉婵也半醉,扶着栏杆上三楼,打算洗把脸。
  一进门,她愣住。
  几件大小行李箱,整整齐齐码在墙边。门边鞋架空了一半。
  苏敏官从她身后追上,拉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深夜的灯火明暗不定,照亮他半边漂亮的侧颜。
  “义兴开张,事情很多。”他微笑,深情地说,“这一年多,叨扰了。”
  林玉婵一怔,也许是酒精上头,忽然没来由的伤感,倚在墙边红了眼眶。
  真是男大不中留。她一手托他重整山河,他挥一挥衣袖就走!
  想想当初他卖掉义兴,跟她从天津回沪的路上,情绪波动得厉害,每天要抱住她,变着花样让她保证,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黏人得像个走失的孩子。
  明知那不是他的常态,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该死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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