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收。”
棉商们急了,几家大花行火速成立“花衣自检担保委员会”,赌咒发誓自己的原棉货包里绝对没有一滴水。结果是石沉大海,洋商鸟都不鸟。
这就是欺负人了。很多棉商都是义兴商会成员,具有丰富的和洋商斗争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多半又是洋人小题大做,制造舆论,籍此压价。
“不卖!低于十八两一担,我们一律不卖!”
但以前屡试不爽的价格联盟策略,这次居然落了空。跟洋行空耗了几天,码头上的收购价牌依旧空白一片,一个数字都没有。
少数敏锐的人,已经从码头那潮湿而凛冽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
难道……结束了?
可跟上次的地产泡沫又不一样。地产崩盘时,价格总归有个规律下落的过程。人们记得报纸上登出的地产公司股票价格,尽管每天跌得稀里哗啦,但最起码有个成交价。价格是一步一个脚印跌下去的。
可这一次,连成交都没有。所有洋行似乎集体失了声,忘记自己还有收购原棉的业务。
上涨时的狂欢,永远都是相似的;下落时的姿势,每次都是不同的。
有人想,难道是列强又开始“制裁”中国?
各种猜测和谣言应运而生,恐慌沿苏州河蔓延。
人们不知道,同样的事情,正发生在汉口、九江、广州,发生在印度,发生在孟加拉,发生在埃及……
美国内战结束、林肯政府胜利的消息,已经悄悄送到少数灵通人士的手中。南方棉花种植园大规模重启,为了恢复经济,不惜以成本价、甚至低于成本价,大规模出口积压多年的棉花。
而美棉的品种质量,甩中国土棉几条街。
与此同时,在战争期间需求大增的欧洲纺织工业,战后迅速堕入萧条期,纺织厂产能严重过剩,大批中国人争相追捧的细腻“洋布”,此时堆在欧洲大城市的工厂库房里,无人问津。
全球棉花价格应声跌落。
这些事,单拎出一两件,可能只会使棉花价格波动个三五天。但正所谓量变产生质变,当所有因素堆积在一起,谁也说不清,滑坡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
一片片雪花轻柔地落在那早就摆好了的多米诺骨牌上,把那建在针尖上的空中楼阁,霎时间推了个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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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骗人!欧洲的纺织工厂早就跟你们签了订单!按约供应花衣!”
愤怒的棉商围住了洋行办事处,砸开院子大门,面对一众理直气壮的买办通事跑楼,据理力争。
买办也很无奈,双手一摊:“刚刚接到的快信,跟我们合作的欧罗巴纺织工厂已经全都宣布倒闭,他们的订单早就都赖了。大伙不信,可以看报纸上公告。”
棉商傻眼:“纺织厂能倒闭?那……咱们可是提前说好了供货,我们货都收来了!……”
买办团团拱手,一百二十度鞠躬:“那兄弟也只能食言了,万分不好意思。实话说,我还能不能在这洋行干下去都另说,中国人别为难中国人啊。”
“你、你们违约……”
可是,洋行是强势方,他们跟中国商户签单子的时候,很少主动提出违约金的条款,华商也极少有敢于坚持提的。大宗商品是买方市场。谁敢主张自己的权益,有的是其他商户抢你的位置。
上海棉花滞销,汉口棉花滞销,宁波九江棉花滞销,各地棉花通通滞销。这不是供需关系改变的问题,这是“需求”直接归零。
由于没有买主,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急于回家过年的棉商终于有扛不住的,开始降价。
每担十八两、十五两、十两、四两、二两……
价格断崖式下跌,比当初涨的还快。
“每担二两银子!只要给我凑够回家的路费就行,各位大叔大爷行行好,每担二两银子,再卖不出去就放在这儿烂了!”
一些小型本地纺织作坊,闻讯喜滋滋地前来拣货。供给洋行的外销棉,这两年早就在本地市场上绝迹,本地人买不起。如今可算是风水轮流转,轮到本地人随便挑!
但本地作坊规模小,买棉花也买得很寒酸。
“给我来一担!但是得让我开包看看。”
“我要五十斤!能拆开吗?”
“十斤卖吗?天冷了,给孩子絮个棉被……”
棉商咬牙跺脚,开始拆包零售。
零售额杯水车薪,只够回家的船票。
绝望蔓延之时,码头上忽然来了一个打扮利落的年轻生意人。他跳下船,走进棉花堆积的空地,仔细检查一包包滞销的原棉。
棉商们瞬间围过去。
“您要收花衣吗?都是外销棉质量,绝无掺假,去年洋行抢着收的!现在价贱,买回去存着也好!给府上眷属做点棉衣,絮点棉被,好过年哇……”
苏敏官眼光一扫,挑几个面相老实的棉商,招呼他们走到一旁。
“先收六千担。”
众棉商差点给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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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商人眼中的洋商,他们住着小洋楼,听着音乐会,打网球,赌赛马,觥筹交错之间,险恶地密谋着如何合纵连横,收割中国人的财富。
这个印象,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正确的。唯独在1865年的棉花季,人们猜错了。
事实是,在各大洋行办事处,洋商和华商一样的慌乱。
下游纺织厂接连倒闭,美棉以呼啸之势卷土重来,他们这几年迅速膨胀的棉花收购业务,此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连年的利润已经给他们积累了巨额风险。借着战争的东风和殖民地政策的便利,他们架□□,垒高楼,把自己放成了天上的风筝,和苍鹰并肩翱翔,和海鸥一起翩翩起舞,忘记了风的托力,以为自己能像云朵一样,永远的飘飘然然。
忽然,风停了,云变黑,久违的地球引力阴险地现身,告诉他们自己的实际斤两。
脚不踏实地的日子,注定不得长久。
而且不少洋行都还欠着银行的贷款。他们都等着欧洲那边的待收货款去补缺呢!
现在可好,一封封急报漂洋过海传来:倒闭、赖账、破产、贷款无法收回、股票大跌、信用破产……
外头被愤怒的华商围堵,质问为何要给棉花压价。然而最老谋深算的洋商,此时也不敢出去巧言令色的敷衍。
因为洋行本身囤积着大量棉花,此时接盘侠都死翘翘了。他们哪里还敢收更多?
怡和买办唐廷枢已经睡在办公室好几天了。那绣着“Jardine-Matheson & Co.Ltd.”的龙飞凤舞大地毯,几个月无人清洗,已经沾染了无数茶渍,被烦恼的烟灰熏出好几个洞。唐廷枢双眼都是血丝,几天没剃的胡子到处拉碴。地上散落无数文件,刚配的近视眼镜找不到,正团团转,咔嚓一声,脚底异样,眼镜被他踩碎了。
他忽然想起来,怡和还有六千担棉花,此时正“外包存储”,储存在一个什么博雅公司的库房里!
头疼。头更大了。
储存协议明年才到期。到那时,棉花跟沙土哪个更值钱,还说不好呢!
“请苏敏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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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义兴船行的全盛时期,苏敏官身价十万两的时候,对于唐廷枢来说,他也不过是个机灵点的年轻人,值得自己多看一眼。
如今,这个人甘于贫贱,在一个本地商号里当什么账房先生,对唐廷枢来说,这条人脉已是可有可无。
可是当苏敏官叩门前来,唐廷枢还是整理衣帽,礼数周到地出门迎接,顺便把皱巴巴的地毯踢到一边。
“六千担的花衣,能不能提前取货?”唐廷枢作个大揖,开门见山,“你也看到了,现在市场上……”
“可以。”苏敏官递上当初的合约副本,“要付违约金。”
唐廷枢沉下气,冷冷问:“所以当初你签这个合约,就是盼着今日吧?”
否则,哪家仓储房东还约定取货期限?人家都巴不得你早点提货,他们的仓库好早点空出来呢。
“第一,合约不是我追着你签的,是你的洋老板把你叫进俱乐部的。”苏敏官严肃提醒,“第二,货栈租金远远低于市价,换一个定期取货的条件,你们总不能两样好处都占。第三,签约的时候谁不想着牟利。唐先生不是做慈善的,落笔时必定期待有利可图。如今你预期有误,赖不得别人。”
洋洋洒洒一番话,主旨不过四个字“愿赌服输”。
作为买办的唐廷枢曾经无数次教育垂头丧气的华商,跟洋人做交易,要谨遵契约精神,愿赌服输。
如今这四个字被原封奉还,他没脾气。
“快!今天要见到货!”
“违约金是签约时棉价的三成。”苏敏官友情提醒,“唐先生,市场上的棉价,如今可不值这个价。”
要提前拿回那六千担棉花,违约金每磅三便士,相当于每担四两八钱银子。这在当时那烈火烹油的端午季节,属于让人不屑一顾的白菜价。
缜密如唐廷枢,也未曾对此多想一秒钟。
而现在,码头上堆放的大批无人问津的优质原棉,最低的叫价已经触及每担二两。
唐廷枢愣神半晌,忽然,长叹口气,苦笑。
“好!老唐我今年白干!敏官,恭喜发财。”
苏敏官轻轻拱手。
“棉商我已带到门口了。他们叫价每担二两一钱银,等着跟你签约。此单佣金免费,唔使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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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博雅公司里,林玉婵以一敌二,嘴皮子已经快冒烟了。
博雅公司分拆之后,两位经理分别在别处办公,没法做她的后盾。今日苏敏官又不在。所以当徐润和郑观应一同上门拜访之时,她被扑了个措手不及。
俩大佬,前后脚,还给她提了一篮子果脯话梅!
她差点就认怂,脱口就想说“奴家一个人不方便见客”,随后觉得太怂,不能这样。又有冲动把苏敏官请来助阵,但这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出息!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里除了博雅公司的资质证明、容闳的一系列证书、装裱的诰封谕旨、还有海关文件外,新挂上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正中,林玉婵弯腰,手持台球杆,一群高矮胖瘦的洋商围在她身后,作惊叹状。
自己担的风险自己扛。林玉婵大大方方把两位宝顺买办请进客厅,吩咐周姨上茶上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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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小洋楼里空气凝滞。林玉婵艰难地跟大佬打太极。
徐润和郑观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笑面虎一个不高兴,一唱一和一捧一踩, 主旨不外乎一个:林夫人, 大妹子?当初宝顺跟您签的那个提前供货合约, 可不可以反悔啊?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 又是同乡, 处得可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笑眉笑眼, 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 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 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 你看, 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郑观应坐在一旁不说话,只用牙签挑话梅, 冷不丁来一句:“赚这个钱, 真好意思。”
徐润变了脸色:“小郑, 怎么说话呢?——妹子别介意哈, 他被洋老板训了好几天了,心情不太好。当然我们不会让你把四万四千两都原封归还, 那样不是成了无赖了?我们付违约金, 两成,三成, 可以谈。但是要宝顺七便士一磅买花衣,这传出去是全上海的笑柄, 你想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博雅公司?以后还敢跟你们合作吗?哎,要是我在,当初肯定会劝着……”
上次林玉婵和苏敏官乘坐露娜自津回沪,徐润帮两人要了个专属舱房,免了林玉婵在三等舱被人围观调戏、跟群羊为伍过夜的狼狈。徐润自觉与她有人情,因此说话也很自来熟,林玉婵真快招架不住。
说到后来,让她觉得自己是处心积虑割人韭菜的大奸商,宝顺洋行的职员们全因她扣了今年花红,说不定薪水都不能足额领。大家上有老下有小,可怎么活呀!
林玉婵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实在不行就装聋。反正钱在汇丰,只要这两位不给她下迷魂药,她今天就屁股生根,不离开这沙发了!
别人怎么看她她不管。她可是严格遵守契约,一点花招没玩。如果跟宝顺毁约,谁的名声更受损还说不定呢。
“当初签合约的时候,是颠地大班和敏官。现在要改合约,起码也要他俩重新谈吧?”她眨眨眼,欠身装傻,“虽然说这单子是敏官自己的主意,我没怎么管;但我如今是敏官东家,找我也没错。但颠地大班是挪不开这个步子还是怎么的……”
徐润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洋人怎么可能屈尊拜访中国商户呢?
林玉婵心中略略闪念,从徐润眼睛里,猜到他的一丢丢弱点。
他再精明,再亲和,再左右逢源,再敛财有术……在洋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跑腿的。
林玉婵想了想,又说:“他派你俩来,谈得成,他少亏几万两;谈不成,全是你俩的错。宝顺这几年在中国人手里赚了多少钱你们也清楚,他总不能赢了通吃,输了赖账吧?你们也是受雇于人,亏这一笔不丢人的。”
徐润:“……这是怎么话说的,妹子行行好,你火眼金睛,你运筹帷幄,你知道花衣会滞销,你总得给同胞一个活路呀!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明知“花衣滞销”她大概率是蒙对的,此时也不能提运气,耐心把她夸成女中诸葛;明知她在挑拨自己和老板的关系,可也不能说穿,只能连朝郑观应使眼色,让他扮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