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决定。长途船运可不管白天晚上,只要轮船出入港就得起来营业,何必每天浪费功夫通勤;更何况义兴内部诸多隐秘空间,得随时有个人看着……
道理她都懂,就是舍不得。
苏敏官略带歉意,抱住她,收紧手臂。
“博雅总账房的位置眼下空置。我有个熟人,是个英国银行办事员,姓柳,当初给露娜跑贷款时认识的,业务熟练,人品可靠。如今他那银行倒了,如果你愿意,我……”
林玉婵闷闷点点头。
“等船运生意步入正轨,我……我每天来吃晚饭,好不好?周姨最知道我口味,我还舍不得呢。”
林玉婵:“……”
“那我生意不忙的时候住回来,好不好?”
“……”
他打趣:“你住义兴去好不好?”
“不。”
这没的考虑。义兴楼下又没花园,抬头低头都是大男人。林玉婵才不愿挪窝呢。
苏敏官无奈,捧着她脸不住吻。吻着吻着,衔住她的唇,受着她惩罚似的轻咬。他气息里有浓烈的酒意,醉了别人,却没醉他自己。
墙上映出两个缠绵的影子。路口的煤气灯穿过晚间的雾,自顾自地亮着,平白给夜色增添了活力。整条街都浴了灯光。只要敞着窗帘,屋内住客的行动一览无余。
她羞红了脸。
“别、让人看见……”
苏敏官专注地看她,观察那双混着紧张和热切的眼眸。
他低声说:“自来火是好东西。”
其实窗外也无人。但他照顾她意愿,将她抱了起来,移出了煤气灯照明的范围。然后单手解下自己外衫,铺在摞起来的皮箱上,轻轻把她放上去。
“抱歉,阿妹。”
房里的寂静放大了心跳声。他轻车熟路打开她床头的抽屉。
林玉婵脸酡红,迷迷糊糊地想,挂上窗帘不就行了……
七分醉让他侍弄成十分。她搂住他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你再考虑一下嘛,我以后让你在床上吃东西……义兴的新址……其实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也算是锻炼体质……”
“我从义兴过来看你也是锻炼。”他咬她耳朵,“说不定还练得更勤呢。”
“嘴硬。”她呢喃,骂一句。
“不止嘴硬。”他回敬,拥紧她。
林玉婵蹙眉,摞起来的皮箱剧烈地摇了一摇,她本能地蜷缩,双脚没有着力点,只能也拥紧他,埋在他怀里,这才轻轻呜咽出一声。
他意识到有点粗暴了,停下来,讨好地抚弄她后颈,顺手解开了她微微汗湿的纱衫。
林玉婵用力撑着朦朦胧胧的意识,哀怨道:“我还没冲凉……”
这话说得也未免太晚。他笑了,故意在她颈间嗅。
“香的。”他小心摘掉她的耳坠,“阿妹的味道。”
她心头一酥,方才那难受的突兀感慢慢消失。雨季的热风透过窗缝,安静地扫在敏感的肌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只能腾出一只手,吃力地抓住皮箱把手,努力控制着姿态,一动不敢动,被他吻得有些缺氧,想抗议,上下被堵得严实,漂浮的意识被一次次扯回方寸之间,只感到皮箱被撞得越来越歪斜,全身的重量悬在那一点点支撑上,随时可能会失重——
一声闷响,摞好的皮箱彻底塌了。她惊叫一声,身子猛地一沉,眼前一黑,被卷进地动山摇的海啸里,碾压成一团湿漉漉的蜜。
许久,才回神,发现自己被男人安安全全地凌空抱着,抵死的力气攀着他,额头埋在他滚烫的胸怀里,控制不住凌乱的喘息。
苏敏官微有诧异,慢慢把她放床上,低声笑了一笑,把一摞皮箱子整理清爽。
今晚是走不了了。怕是得晾一夜。
月夜清风,夷场欢歌隐约可闻。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跟她出去疯玩的那个元宵夜。
床上的姑娘已经清醒过来,酒意未褪,脸色依旧潮红。
她借窗外的煤气灯的亮,看一眼钟表,又哀怨地白他一眼,强打精神,披衣服下地。
他微愕,“去哪?”
她回头一笑:“在院门外挂个牌。这样明早上工的车夫可以直接等在门口,不用跑出去叫车了。”
他说:“我去。”
被她任性地推开手。
挂好事牌,忽然听到巷子口有女人的声音。煤气灯的亮光下,移动着几个蹒跚的影子。
林玉婵立马忘记“男朋友要搬家”的事,一溜烟跑过去,惊讶发现——
“还没走?”
红姑等几个自梳女,半个钟头了竟然还滞留在巷子口。原来是景姑行动不便,又不愿走煤气灯下,怕“地火”,更舍不得叫车,非要脚底踏着木块,小心地沿着马路边缘挪动,其他人不愿丢下她,只能干看着揪心。
林玉婵哭笑不得,又惊讶:“景姑,你的腿怎么了?”
姚景娘是当初跟着红姑来上海闯生活的几个自梳女之一。因为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所以拒绝了林玉婵的邀约,没留在博雅,而是到洋人纱厂去卖力气。纱厂工时长,工作单调,但给的薪水,对于女性来说倒也相对优厚。景姑干了几年也小有积蓄,只是人憔悴了一圈,时时显得疲惫。
“没事,前几日犯困,撞到机器上,摔了一跤。”景姑若无其事笑道,“养几天就好。又不耽误上工。洋人老板还给我请了个大夫包扎呢!”
刚才喝酒吃饭时没注意,现在林玉婵才发现,景姑走路一瘸一拐,难怪走不快。
林玉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工伤!没赔偿?没病假?”
几个自梳女反倒疑惑:“什么赔偿?休假了工钱从哪来?”
“你们洋老板明天在工厂吗?”林玉婵仗着酒意,拍板,“我去跟他谈谈。”
自己的姐妹,岂容他人随意剥削。
苏敏官站在楼梯口,看着那半醉得摇摇晃晃的姑娘背影,笑着摇摇头。
她这哪里是做买卖。闲事越管越多。才二十岁,过得比他这个洪门首领还忙。
明天又是战斗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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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呜——呜——”
一艘蓝烟囱轮船驶出广阔的维多利亚港, 热带的季风温柔拂过它的甲板,吹上海岸,吹进太平山脚下那高低错落的热带殖民地风格洋楼里。
云咸道边苦力云集, 修整路面余留的大量砂石直接倾倒入海, 填出一块块参差不平的滩。盘着辫子的小贩叫卖海味, 晒得黝黑的疍家女子赤着脚,坐在低矮的红漆船头, 朝过往的西洋水兵们微笑招手。
在一个书报摊前,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华人凝视着五花八门的报纸:《The China Mail》《Daily Press》《Hong Kong Gazette》、《The Friend of China》《遐迩贯珍》……
这些报纸风格不一,然而今日的头版, 不约而同地刊载了相似的消息。
《清国重臣曾国藩于南京去世, 英领事去信吊唁……》
看报的人极轻微地叹息一声,瞥一眼今日的西历日期:1872年4月。
也就是大清同治十一年。香港开埠的第三十一个年头。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 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 让那轮机不堪重负, 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一个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客跳下小轮, 顺手往船头的钱箱里丢下五仙船费。她披着一件生丝蓝领湖色夏布衫, 腰下是元色广东香云纱百裥裙, 全身朴素没什么装饰, 只有胸前的鎏金铜扣熠熠闪光。由于天热,她鬓角微生汗珠, 顺着白皙的的脸庞滑到下巴尖, 她用帕子抹掉。
左近几个英国警察眼睛一亮,互相使个眼色, 不约而同地凑上去,用夹杂着英文的粤语讯问:
“做乜的?哪里人?可有夹带走私货品?……”
说着, 一条胳膊伸过来,作势往她胸前摸。
左近疍女小贩都看笑话。谁让这小妇人衣衫体面,还来挤轮渡。不知道雇个私船么?
林玉婵压根没躲。她身边,慌忙挡过来一个面貌端严的老先生。老先生辫子花白,拄个手杖,长衫前襟缀着一个徽章,上面烫着JP两个英文字母。
——Justice of the Peace,太平绅士。
“唔好意思,Sir,给个面子啦……”
香港的太平绅士,身份大约相当于内地的乡绅,都是有财产有地位的民间人士,由港督特地指派,管辖下层华人民众,以维持社会治安和稳定。
英国警察见太平绅士出面,也就不为难,训诫两句,各自散去。
林玉婵回头一笑:“多谢。”
“香港就是这样啦,习惯了就好。鬼佬都住中环,到了上环就是咱们中国人的地面。”太平绅士陪着她快步走,有点跟不上节奏,“不过比内地还是自由许多。买地经商不抽税,法庭也讲些道理,不像大清……太太,你要来香港买地那是选对了地方,永久契约,大英帝国作保,这土地千秋万代都是英国领土,不会让人收了去,哈哈……”
林玉婵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由得抿嘴。
“嘿嘿,千秋万代,嘻嘻嘻,您说得对。”
最后忍不住,捂嘴乐出声。笑得那太平绅士莫名其妙。
她回头远眺维多利亚港,想起九年前,容闳自香港寄来的明信片。
如今的港口,比那明信片上的照片更繁忙,形状也略有不同,想必是填了海。楼更多,船更挤,人口更加稠密,港口里的每一滴水似乎都预备着腾飞。
真的和内地太不一样了……
单看中环这一小片街区,现代化程度完全媲美欧洲。上海港也只能勉强和它比一比。至于大清国的其他省份,跟此处更是有着至少一个世纪的差距。
林玉婵想起,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也有不少老一辈人对香港有着迷信般的崇拜,觉得河对岸哪都好,人美景美,文明先进,土地里冒黄金,随便刷个盘子扫个街,薪水都是内地几百倍。
现在她明白这种迷信的源头。此时的香港,确是一骑绝尘,是当之无愧的远东明珠。
一个终身没见过高楼、没坐过轮船的寻常大清百姓,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当他仰头凝望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联排洋楼、头一次乘坐电梯、使用抽水马桶时,十有八九,会生出“留在这里不回去”的念头吧?
太平绅士推开一扇门:“太太请进。”
太平绅士本人是做地产生意的,在港英政府中颇有门路。把林玉婵请进他的事务所,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香港地形图。
“港岛好贵。前年新填得几亩地,价格平得很,二十磅就能买一幅,可惜已经全部售予英商。我推荐这里——九龙角,油麻地,刚才太太也都看过。还有弥敦道两旁商铺,同治六年破产了一半,现在还未开满……如果太太能等,摩星岭西也有开发提案,不过还没筹够资金……对了,太太是在上海做买卖吧?去年沪港通了电报,您随时都可以监督……”
林玉婵笑道:“没那么大手笔。我就看看九龙的地吧。”
林玉婵上海经营博雅公司,算起来已有九年时光。这几年内地政局平静,外交关系友好,她小心经营,靠着几个子公司和各样投资的每年分红,也攒下几万两银子的积蓄。
在万恶的旧社会,贫富差距极大。穷人不得温饱,辛苦一年攒不下一个钱;可是一旦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只要不吃喝嫖赌抽大烟、不挑衅朝廷胡乱作死,很容易就能达到财务自由。
今日林玉婵因事赴港,想起现代香港各种价格昂贵的鸽子笼,忽然起念,想看看今日的香港地价。
太平绅士殷勤得过分,介绍得天花乱坠,其实林玉婵心里也清楚,是欺她人生地不熟,不谙香港生态,冷热地皮一同推介,把偏僻地段也吹成热闹商圈,就等她掏钱。
不过林玉婵也不以为忤。如今再偏僻的地段,一百年后都是寸土寸金呀!
再说,她也不是完全对香港不了解。最起码,港剧里频频出现的那些地名,什么九龙塘、油麻地、弥敦道、浅水湾、半山……选它准没错。
她估量自己手头的闲钱。依山傍水的豪宅地段已经被洋人占据,譬如太平山根本不许华人居住,她有钱也买不到。但新割让的九龙半岛上,一百英镑就能买一幅宽平的好地,用来出租盖楼或是做商铺皆可,港府只卖牌照,基本不抽税。虽然眼下九龙半岛整体上还是乡土风光,但在晚清风雨飘摇的政局衬托下,未来的几十年内,它将发展成一个理想的政治经济避风港,投资收益必然不菲。
林玉婵要来最新的港英政府卖地条款,正细细的看,忽有人敲门。
林玉婵站起来,笑道:“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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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让自己的随从等在门外,也不理那太平绅士,兴致勃勃跨进事务所。
“林姑娘,让我好找。你的电报。”
事务所里正好有本《电报新编》。林玉婵借来一翻,把那电文译出来,兴奋得从沙发上直接跳起来。
“批了!批了十五个!”
电报真是好东西!这五块港圆花得值!
容闳摇头笑:“你用这新玩意儿倒挺熟练。”
水路电缆是去年才铺设完毕的,从港岛西的钢线湾开始,联通香港和上海。不过大清朝廷不许洋人电缆落地,于是电报公司只能雇了一艘驳船,常年漂在黄浦江里,将水下电缆引到甲板上收发消息,再派小船送到岸上。
即便如此,从上海到香港,半个中国的距离,通讯时间缩短到了几个钟头,再也不用往返好几天。
林玉婵来大清十年多,总算能怀旧一把,体验一下接近现代社会的通讯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