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孤老终生、众叛亲离的命。可不知从何时起,一抹五彩的光亮如影随形,伴着他起起落落的日子,让他习惯了身边有个人。
他觉得自己变了。多年和洋商的残酷竞争,让他习惯了冷硬果决,有时跟陌生人打交道,稍有不慎,就犀利得不近情理。
唯有在她面前,他能找回少年时的一点柔软多情,做一小会安于天命的普通人。
他低头,从她唇上讨到一点残余的香草奶油。
“天地会是不是让官府盯上了?”林玉婵忽然问,“一次送来这么多人……”
苏敏官沉默片刻,外衫挂在衣钩上,答:“不是天地会,是义兴。官府想从我这里多收税,因此格外找麻烦。”
林玉婵点点头。义兴眼下和怡和、旗昌两大洋行三足鼎立,瓜分华南水路航线。为了节约成本,和拥有特权的外商竞争,苏敏官没少动脑筋,使出各种偷税漏税的法子,避免了大多数苛捐杂税。
长此以往,地方官府自然看不下去。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义兴找麻烦了。
尽管义兴的洪门背景还未完全暴露,但还是要谨慎为上。
林玉婵开玩笑:“凤嫂邀你把总部搬来香港呢。”
“想都别想。”苏敏官弯腰铺床,“你又不跟着搬。”
舍不得走是一方面;再说,真要迁徙来港,不说别的,听谁指挥?
苏敏官不给自己找这麻烦。
“哎唷,”林玉婵叉个腰,很记仇地说,“某些人不是机会来了,说搬就搬么?”
“某些人还要去美国呢。”苏敏官熟练地转移话题,“说走就走,也不带我。”
林玉婵自觉理亏,笑道:“就去安排一下女生入学的事儿,最多半年就回来——我想找别的女领队,找不到更合适的嘛……”
“上次去汉口的欠账还没还。”苏敏官冷着脸,一把抱她上床,“林姑娘,欠债要有限度。”
林玉婵:“……”
这人越活越幼稚!斤斤计较到家了!
还有,每次让她腾空之前从来不提醒!就是欺负她轻!
她见招拆招,厚颜无耻地说:“那今天加倍还好不好?”
说着从他怀里伸出手,比个“二”,想了想,不稳妥,加根手指变成“三”,在他眼前晃。
苏敏官:“……”
林玉婵得意笑道:“哦,不成就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空气突然诡异寂静。林玉婵瞬间的预感,要完。
苏敏官目光灼热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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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很想近距离体验“东方之珠”的风情。可惜她不是来旅游的。招够了留学计划的男女学生之后,就启程赶回上海。
义兴首次染指沪港航线,为了不被那鳞次栉比的外国巨轮比下去,特地新购快轮,命名“伊敦号”,十分入乡随俗地泊在了湾仔新建的木制码头边。
白浪翻滚,伊敦号抛下湾仔码头边的海味,进入茫茫大海。船头照旧挂着方便避税的米字旗,挡住了双铜钱的标志。
由于是货运航线,搭船乘客不多。春日的海风暖而不燥,让人心旷神怡。
从保良局招来的八个广东女孩,已经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叽叽喳喳,趴在舷窗口看新鲜。
容闳招来的三十个男孩,粤籍十居八`九,其中半数来自容闳的家乡广东香山,是容闳拉下脸皮,敲锣打鼓搞了一次“衣锦还乡”,才忽悠来的同乡子弟。可见当时大清风气之保守。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这日将到上海,林玉婵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不同寻常的浪花颠簸醒了。
伸手一摸,苏敏官不在。她迅速摸黑穿戴整齐,船板又是大大的一晃,她连滚带爬地坐到角落里,提上鞋。
走廊里有船工呼喝。奔上甲板一看,林玉婵吓一大跳。
一艘大得多的木质蒸汽明轮船半隐在晨光里,挂着大清龙旗,船首漆着名称“恬吉号”,朝着“伊敦号”扬起黑黝黝的炮筒。
“是江南制造局的兵轮!”林玉婵一眼认出来,朝身边船工喊一句,“快升白旗!”
在徐寿父子的主持下,江南制造局已经开始造船,烧钱一大把,下水好几艘,但性能远不及西洋轮船。因此并未投入水师使用,而是沿海岸巡航,充个大清的面子。
而且时常熄火在海面上,还得雇洋人轮船去拖曳。
但眼前这艘兵轮性能完好,显然不是“原地等待营救”的那种。
与此同时,伊敦号白旗升起,但兵轮不依不饶,慢慢把它逼开航道,越过海关检查站,泊在一座小岛旁。
小岛上有大清哨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勇跳上船。
“有人报案,这船上夹带反贼!搜查!”
刀鞘木棍将船舷敲得当当响。所有乘客惊醒。舱里几个保良局孤女惊叫。
苏敏官带着船长船副,匆匆上甲板迎接官兵,好话说一堆,每人又给了点烟酒钱,官兵才给面子,并没有到处破坏,也没有调戏妇女。旋风般地搜上一场,并无所获。
为首的营官扬着下巴,拖长声音问:“既然没夹带罪犯,为何要挂外国旗?心里有鬼么?”
这是明知故问。中国船借外国免税`票通航,可免巨额厘金杂税。这法子苏敏官发明出来,众人纷纷效仿,已经推广了十年,如今还装外宾地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玉婵扭头一看,还有几艘其他华人船行的帆船也被同样截停,找茬罚款。
一艘旗昌洋行的鸦片飞剪船却畅通无阻,从水域里飞快穿了过去,留下一烟白浪。
只得又补税,又花百来两银子打发瘟神。这一趟的利润全折进去。日头高升。
营官拂袖而去,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哼!”
“伊敦号”抓紧时间开船。船上少数乘客已经怨声载道,抱怨晚点。
苏敏官来到她身后,苦笑:“近几月,十次里有两三次,就这么被摆一道。”
林玉婵轻声说:“不止是义兴。”
“朝廷始终防着我们这些以海为家的船主,觉得都是里通外国的坯子,”苏敏官点头,“前些年我们几个船商托容先生递条陈,想要将沪上船行改组为西式轮船公司,以利竞争,几乎是立刻就被驳了回来,说没这个先例。”
林玉婵耸肩。意料之中。
中国人想开“有限公司”,没门。
她又问:“刚才那营官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意思?”
苏敏官拍拍她肩膀,微笑道:“朝廷近来学到‘海权’一词,想要将水上航权全部收归国有,免得钱都被我们这些奸商给挣了。上海几家大的华人船行,全都接到过收购邀约,价格低得令人发指。我们集体抵制,朝廷招股年余,无人过问。”
林玉婵心弦拨动,想到一个人。
“金能亨……”
苏敏官叹气笑笑。脑海中出现了那个清晰的鹰钩鼻。
八年前,是洋商集体围剿华人船运,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又是小黑屋,又是价格战,迫使中国人让出市场份额。
他们失败了。义兴死而复生,现在活得好好的。洋人虽然成功按死了几个小本船商,但随着时光流淌,坚韧的中国人从泥潭里重新爬了起来,闯出了新的名堂,继续在洋人眼皮底下,一文钱一文钱的抠利润。
可是这次又不一样。这一次,大清朝廷出手,试图与民争利,垄断华人航运的份额。
谁不服,就给谁穿小鞋,找茬收税,截停搜查,总有你低头的一天。
林玉婵问:“打算怎么办?”
苏敏官望着远处的黄浦江入口,无言许久,忽然低头啄她耳根,眼中水波流淌。
“阿妹你看,”他忽然轻快地指前方,“那是电报公司的驳船。那条铜线能通到香港去呢,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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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心事重重地踏入上海港,跟苏敏官道别,叫了辆独轮车。
先把这八个女孩子送到宿舍再说。
容闳的三十个男生是“官费留学”,每人预算一万两银子,由江海关洋税项上指拨。眼下男孩们都已经住上了广方言馆的学生宿舍,还发了文具、新衣和鞋袜。
林玉婵的“自费女生”就寒酸多了。她粗略算了算,要供十五人在美国生活学习,每年费用打底四千两。
能买油麻地一条街!
没办法。她自己揽的事儿,哭着也要负责完毕。
省吃俭用从现在开始。马车就算了,雇经济适用的独轮车。
好在女孩子们都是赤贫家庭里拐来的,见到花花世界已经眼花缭乱,对生活水准的要求也几近于无。独轮车坐得有滋有味,还腼腆地问林玉婵:“夫人,我们住哪?”
“虹口有女工宿舍,先去那挤一挤。”
开始是林玉婵为红姑几个自梳姐妹租的宿舍,后来口口相传,岭南自梳女听说上海有纱厂工厂,抱团来得越来越多。当时上海地价低迷,林玉婵干脆把整个石库门小楼盘下来,低价租给外来务工女子,算是个集体廉租房。
自梳女们在这里设了神龛和土地牌位,有时自发聚在一起,打牌谈心,说说家乡话。
到了宿舍门口,林玉婵吓一跳。
一群自梳女围在门口,喧哗地喊着什么。中间的地上躺了个人。隐约见血。
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赶上,大棍子照头打,喝道:“叫你们再闹事!都给我打!”
林玉婵心神恍惚,愣了好一阵。
自梳女算是最与世无争的群体了,今日触了哪门子太岁,惹来这等事?
她转头朝保良局女孩们吩咐:“原地别动!”
自己急匆匆赶上,怀里摸索钱袋,一边喊:“误会!有什么事跟我讲,我……”
咚!
一根大棍当头砸下!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出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都是闹事的!都给我狠狠教训!”
大棍再砸下之际,有人扑到林玉婵身上,用后背替她挨了一棍。
“妹仔,快跑!这里没你事!”
大汉乱棍打了一阵,泄了愤,吹着口哨走了。林玉婵恍惚爬起来。
五六个自梳女被打伤。还有一个躺在路边,生死未卜。
红姑替林玉婵挡了一棍,痛得弓起身一动不动,后背渗出血。
保良局女孩噤若寒蝉。
林玉婵蓦地眼眶发湿,命令保良局女孩:“先把伤员扶进去。”
然后叫几个愣在当处的自梳女:“去找大夫!我出钱!”
后面三个字必须加上。否则这些勤俭而能吃苦的女子,有什么伤势病痛绝对会自己扛着,一文钱的药不买。
林玉婵弯下腰,费力地把红姑架在自己肩膀上。几人七手八脚帮忙,把她放在床上。
“怎么回事?”林玉婵用手帕蘸着红姑额头的汗,颤声问,“我才走几天,你们惹谁了?那几个打手是哪路的?冲谁来?”
红姑这群自梳女,是她最早结识的相濡以沫的姐妹。谁欺负她们,林玉婵想,非得让他不好过!
一群自梳女忿忿开口:“都是那个恶监工‘孔扒皮’,害我们姐妹。我们去讨说法,反倒被打!”
除了红姑几个少数受聘于博雅公司的,其余人资质和心气有限,大部分都安于在纱厂工作。洋人纱厂工作苦,每天十小时打底,稍有不合格就克扣工钱,有时候女工被机器所伤,连医药费都不给,反倒要扣误工费。
但是,女工们在家里都苦惯了,也不觉得这是剥削。至少给洋人干活工钱不少,不用伺候人,也不用学什么技术,只要自己谨小慎微,每天早出晚归,就能拿到辛苦钱。
尽管苦,但大家还是噙着泪,咬着牙,日复一日地在机器前消耗青春,唯恐哪日表现不好被解雇,那样就只能回家种地嫁人。
过去也偶尔有女工工伤、或是被不公对待之事。林玉婵只要听说,都会出面和纱厂交涉,好歹讨一点赔偿。
但听女工们所言,这次的事故可大了。
纱厂一直有“抄身制”的规矩,为防工人夹带,每天收工以后,女工要脱得仅剩小衣,由抄身婆进行全面搜身,才能出门。
既然是洋人规矩,女工们也就忍了,反正也就是屈辱一小会儿的事。
可是近来“大丰纱厂”那负责搜身的婆子病死了,只能临时由男监工负责“抄身”。
监工可乐坏了,当然要趁机占便宜,或者给平时跟他有梁子的女工暗下黑手。有谁敢不从,监工一句话,明天就解雇。
女工们不敢丢工作,只好忍气吞声,在男人面前脱外衣。监工因此得了个“孔扒皮”的外号,一语双关,表明此人不受欢迎之至。
几天后,女工吴绝妹拿了一点从机器里掉出来的、作废的纱线,打算回家缝补用。这小动作被孔扒皮看了出来。非要上手摸查。吴绝妹忍无可忍,和孔扒皮争执起来,被他污言秽语倒打一耙,反倒借势轻薄一番,搜出半两纱线。
资本家哪能容忍这等罪过,买办下令,将衣衫不整的吴绝妹推到外面示众,胸前挂着她“偷”的一团纱线,引来多人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