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奸商就是奸商,懂得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分析。众女工一下没话了,找不出他的漏洞。
  大家失望道:“那……那就是没办法了?”
  “除非,”林玉婵忽然横空插话,扬起的睫毛下,黑眼珠闪耀发光,“除非来个全厂女工联合大罢工。几百人组成同盟,同进同退,动用集体的力量,洋人才会拿你们没办法。”
  一时间,满室寂静,众人被这个几近不可能的场面吸引了。
  “全厂都罢工……”
  机器全停,洋老板无计可施,买办跳脚,监工没事干——那是多痛快的一幅画面啊!
  可是这太不现实了。姚招娣道:“洋人会把我们都开了,然后另招几百人。反正女工有的是。”
  “培训一个纱厂女工起码半个月。要做到像你们这样的熟练工,起码一年。纱厂需要多少熟练工?至少三成对吧?他们要么高价从别的纱厂挖人,要么在无熟练工的情况下瘸着腿运转一年。这一年的非正常开工,再加上培训成本,你们知道纱厂会损失多少钱?”
  林玉婵帮佛南先生算账,胸有成竹地算计:“资本家逐利。只要洋人舍不得这个钱,咱们就有可能斗争成功。不仅能为绝妹讨个公道,此前女工所受的一切不公待遇,也可以逼迫他们改进。”
  女工们互相看看,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真的可以?”
  “如果有成功的可能,大家愿不愿意试试?”
  没人立刻点头,然而也没人再说丧气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在等着别人先表态。
  林玉婵也有点意外,自己竟然会脱口而出这么多成熟的道理,什么斗争、集体、同盟……好像这些概念是自然而然存放在她心里,今日只是破土而出而已。
  她站起来,给受伤的女工们留下一篮子熏火腿,跟大伙告辞。
  “大家悄悄的商量商量,也容我回去考虑一下。这几天你们照常上工,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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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的礼拜日,在义兴商会的场地里,悄然开出一个“在沪妇女劳工同乡联谊会”。
  消息是大丰纱厂女工们口口相传的。说是商会理事长林夫人回馈社会,趁着礼拜日工厂休假,组织在沪女工一起吃个茶,叙个老乡,乐呵乐呵。凡是来参加的女工,都能领回半斤小米。
  为了这半斤小米,商会头一次成了妇女之家,天没亮,就乌央乌央挤了一百来人。
  纱厂的买办经理等人根本没往心上去。女工们平时劳累,凡是没有家庭拖累的,也经常趁着休息日,结伴去游园、听戏、或是顶着一头土气去逛租界——她们叫做夷场。在洋货店里花点钱,犒劳自己辛苦的一周。
  在管理人员看来,这些底层女子不知攒钱,只知道胡乱消费,难怪是天生穷命呢。
  女工们欢欢喜喜喝了一会子茶,话题不由得谈到最近枉死的吴绝妹身上。同命相连,不免唏嘘,痛骂那个丧尽天良的孔扒皮。
  “其实孔扒皮这种人,只是洋人用来驯顺你们的工具而已。他坏,但不是最坏的那一个。”林玉婵端一杯茶,已经跟姐妹们混熟,娓娓谈心,“问题的关键在于,洋人老板不把咱们女工当人看。洋人的态度摆在这,底下的买办、监工,才会狐假虎威地作践人。你们想想,除了孔扒皮侮辱人,其他人难道就对你们好了?在纱厂干活的其他时刻,难道就公平了?”
  她这一提点,顿时有女工表达不满:“是啊!总管中午根本不给时间吃饭,只一碗冷水泡饭,还要五分钟吃完,我以前的婆婆都没这么苛刻!这两年我的胃肠时时痛,也不知是不是吞冷饭吞的。他们总管和买办倒好,每天一小时午休,细嚼慢咽,端着盘子催我们上工!”
  有人亮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说:“被机器伤了从来没赔偿,还要扣误工费,还不敢养伤太久,否则直接给开掉,一个月工钱拿不到!”
  “还有!”众人的情绪逐渐调动,有人大声说,“为了省煤气,大冬天让我们用冷水擦地擦机器,多少人手上生了冻疮,第二天干活慢了,血染了纱线,反倒被鞭子抽!”
  吸血的嘴脸都是相似的,被践踏的穷人,各有各的苦楚遭遇。
  有人眼圈红:“前年我的小妹妹生重病,大夫说是缺油水,只要每天一两肉就能好起来。可那年肉贵。我跪下来磕头,求总管预支工钱,反倒被踢了一脚……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手里举着个鸡腿,下巴上都是油!唉,可怜我那小妹妹,死的时候皮包着骨头……大家说说,这些老爷们有良心么!”
  “丧尽天良!良心让狗吃了!”
  女工齐声怒吼。
  林玉婵:“要不要斗争!”
  “要!”
  她眼一瞥。茶房刘五适时关上了大门。厅堂里全是姐妹,声音传不出这个院子。
  “林夫人!”忽然有人道,“废话莫讲,你是文化人,你就告诉我们,该怎么‘罢工’,才能让洋人向我们低一次头!”
  林玉婵心中亮起惊喜的光。看来这些姐妹也不完全是为了半斤小米而来。愤怒的种子早就在心中埋下,只等一个契机,便能飞快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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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林玉婵飞快从脑海中拣存货。高考过去十多年了, 指望不上;但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教育出来的知识好青年,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
  “这样,咱们民主投票, 赞成罢工的举手。”
  众女工对这个程序不是太看重, 急性道:“都赞成都赞成, 快说具体!”
  林玉婵坚持道:“这不是我的事,而是你们大家的事。我只是个摇旗帮忙的。如果真的罢工, 从今往后, 所有行动都需要集体投票通过,决不能我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说了算。”
  这次大家理解了。哗啦啦, 满厅举起百来只手。
  “我们都同意!我们一条心!你就说该怎么做!”
  林玉婵点头:“第一步, 团结至上。在场姐妹们如果有什么私人恩怨,谁跟谁不对付, 看在我的面子上, 妹妹今日帮你们说合说合。要跟洋人斗, 咱们内部必须铁板一块,不能被他们分化挑拨。”
  不光是个人恩怨。女工们背景各异, 籍贯、年龄、出身、资历……都能构成一道道鄙视链。现在群情激奋, 这些裂痕不明显。但可想而知, 在斗争的过程中, 定然会出现各种分歧。
  林玉婵跟女工们交情深,平日早就听熟了纱厂中的情况。女工之间有小团体, 有互相处不来的人。
  一旦内讧, 满盘皆输。
  女工们听了林玉婵这话,有点意外, 又有点扭捏,谁愿意当众承认那些鸡毛蒜皮的龃龉?
  林玉婵忽然打个喷嚏, 平白有些异样感。目光扫一圈,发现商会大门虽关,但里面一间办公室,小门半掩,坐着一个人。
  苏敏官翻着一沓文件,转头,大大方方朝她拱手,目光带歉意。
  林玉婵一瞬间脸热。清场不彻底,忘了赶办公室里的人了……
  好在也算是同一个阵线的。他没跑出来给她泼冷水,反倒一直在认真听。
  林玉婵灵机一动,对女工们说:“这样。咱们以茶代酒,先行盟誓。我大丰纱厂的姐妹们,今日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斗争。不论籍贯、出身,都要互帮互助,同进同退,个人恩怨暂时放下,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佛南先生和他的走狗!菩萨在上,如有贰心……明年行霉运!”
  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发个无关痛痒的小誓,做足仪式感,同时不让人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她想起很久以前,苏敏官攫取义兴船行的那场战斗。他一人单挑数十,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是祭出了关公像,用仅存的洪门义气,遏住了恶棍们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
  今日她不能算拾人牙慧,算是青出于蓝。
  这番话果然有用。女工们肃然起立,将林玉婵这话重复了一遍。
  再坐下时,明显可以看出来,一些人眼中出现了以前没有的光泽。
  林玉婵:“第二,我整理了一下姐妹们的诉求。除了严惩孔扒皮,修改抄身制以外,还有七八十条各种建议。譬如有人建议薪水涨一倍,有人想要每周三天假……”
  她说得一本正经,众女工哄笑:“这都谁提的?”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女工们如醍醐灌顶,纷纷表示同意。很快表决出了四条最紧迫的要求: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在林玉婵看来,其中有些诉求算是很包子。譬如放到现代企业,搜身是绝对不允许的。譬如若是工伤无假无薪,员工反手直接告上劳动局,一告一个准。
  可是在十九世纪的大清,就连这些保障也是镜花水月。她掂量现状,只能先试探着从零开始。步子太大,反倒触怒资本家。
  当然,在讨论到最后几条的时候,女工们意见还是很不一致。譬如有人希望适度涨薪,有人希望能提前预支工钱,有人希望午休时间延长半个小时……
  林玉婵提议:“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如果这次能成功,可以一步一步来,下次再解决另外的问题。”
  于是女工们将这四条要求编成顺口溜,记熟。还有第三件事。
  林玉婵:“我们这是群众运动,需要有组织,有领导……”
  景姑笑起来:“你有经验,我们都听你领导!”
  “那可不行。”林玉婵笑道,“不是我胆小怕事。博雅公司跟大丰纱厂没有生意往来,他们就算恨死我也拿我没办法;但我毕竟不在工厂做事,没吃过你们的苦,配不上做几百人的头。而且万一有情况,不能及时跟大家交流……”
  她想了想,问:“纱厂有几个车间?分几个小组?”
  女工们告诉她,有三个车间,平时两班倒,一共六班。各有一个班长,都是年纪较大的熟练工。
  林玉婵请来六个班长。其中招娣、景姑是林玉婵的熟人。另外四人不认识。
  “六位,有信心领导这次的斗争吗?”
  三人立刻点头。另外三人犹豫,推脱自己没主意,听林夫人的就行。要当牵头的就算了。
  林玉婵立刻命令她们推荐另外三人,作为领导罢工斗争的小组长,由各班女工投票通过。
  这一招真新鲜。女工们立刻分头扎堆,不一刻,推出三个古道热肠的大姐。
  林玉婵确认一句:“服不服这几个小组长?”
  要组织群众运动,首先就要统一思想,不能有人拉后腿。
  女工七嘴八舌笑:“服,当然服!上次监工要整我,就是桂姐帮忙说的情,她说什么我都听!”
  所谓草莽中出英雄。即便是受尽压迫的文盲,其中也有天生的领导。
  方才大家又都已经盟誓,集体主义空前高涨,几个小组长人气满格。
  林玉婵记了六个小组长的名字和籍贯,又看看百余女工们活力满满的面孔,全身好似被注入格外的力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呸。成功的希望就在远方。不在地平线。
  她再带着姐妹们喊了几句口号,低头看会议提纲:“多谢!待会大家拿了小米可以走,下周日再聚,依然有小米拿。六位小组长留下,我们再细谈。”
  …………………………
  第一次群众会议圆满结束。林玉婵取手帕擦汗。
  面前多了一盏凉茶。林玉婵闭眼一饮而尽,干渴的嗓子总算润泽。
  一滴茶水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到下巴。她伸手抹去。
  苏敏官定定地看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每日都在变化,每天都能发现她新的美。
  “值得吗?”他忽然问。
  林玉婵许久回神,对上一双探究而深邃的眼眸。
  她自省。管这些闲事,值得吗?
  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也许她永远做不了那些历史书上如雷贯耳的伟人,牵不起全中国的穷苦大众。这些纱厂女工都是底层得不能再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四万万民众”的一部分。就算这次帮了她们,就算帮她们一辈子,这里面也出不了秋瑾、吕碧城、宋庆龄、何香凝……
  她们在历史上注定是无名的、聋哑的。华夏大地那的命定的苦难,不会因她们的境遇改善,而缩短那么一分一秒。
  但是……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因她而改变。只要想到这些,她就头皮发麻,充满干劲。
  这是她的性格,也许同时是弱点。
  林玉婵忽然眼眶微湿,用力握住苏敏官伸来的一只手。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轻声说,“当时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拎出来,见我没死,吓得不行,却没把我就地扔掉,还是绕路送去了教堂——你想过风险和收益吗?”
  苏敏官眼睫一颤,笑了。
  “我定是被日头晒傻了。”
  尽管已下决心和这个荒诞的世界切割,尽管自认冷漠无□□事计较,但有些东西还是藏在心底,万般苦难洗涤它不掉,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天性。
  她给也斟一盏凉茶,含笑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问我原因,首先,”林玉婵冠冕堂皇地说,“红姑被他们误伤,这口气我咽不下。第二,博雅旗下也有茶厂缫丝厂,工人福利都还不错。如果其他工厂继续压榨工人,无限制降低成本,势必在竞争中对我不利。要是全上海的工厂都能对工人宽松一点,我的用工成本也不至于被别人狠狠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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