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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下班铃声响。女工们一哄而散。鱼贯走出大丰纱厂大门。
她们三三两两返家,满脸带着不可思议的喜悦。
头一次,没有抄身婆,没有屈辱的脱衣。
既然要斗争,就要做好长期僵持的准备。林玉婵的建议早就传到每个人耳中记在每个人的心里。
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罢工,直到达成目的。
谁也没注意,阴影里,悄悄窜出来几个贼眉鼠眼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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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其实那姓吴的女工枉死,我们也很遗憾,”包厢里,肥胖的买办抽着烟,眯着眼笑,“可她是广东人,那些广东婆娘兔死狐悲的闹事,你们福建妹凑什么热闹?还不是被人当刀使?平时你们不是老吵架?我记得有一次,她们笑你们赤脚,还差点打起来了吧?这次跟着她们闹,有什么好处?”
几个客家女工被“请”到大酒楼,面对从没见过的一桌子汪着油的大鱼大肉,拧着手不知所措。
“别客气,随便吃。”买办让小厮往每个人面前递筷子,“我做东。大伙做工辛苦,我也知道。你们比她们勤劳多了。其实佛南先生正在考虑给福建籍女工涨薪,每人两块——对,每人,每个月,多领两块银闪闪的洋钱!如果你们明天照常上工的话……”
客家女工警惕地互相看一眼,低声用方言说:“他在挑拨我们。”
林玉婵早就料到,资本家会分化工人内部,制造分裂,培养挖墙脚的“工贼”。在此前的团队建设里,也多次演练过对策。
大家也都喊过口号,表过决心,坚决警惕敌人的分化,坚决不拖集体后腿。
可是……说归说,真轮到自己,看着眼前这几辈子吃不上的珍馐美味,耳朵里听着“涨薪”的许诺,几个女工还是不免心动。
一个月涨两块,一年就是二十四块。三年就是……
买办想起佛南先生的指示,又看看女工们的脸色,胸有成竹地笑道:“哎呀,不要那么腼腆嘛。你们就告诉我,到底是谁教你们这些……明天照常上工,照常拿工钱,羡慕死那些广东婆娘!别客气,吃!”
一阵难堪的寂静后,终于,一个女工畏畏缩缩地说:“有人叫我们去领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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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三娘送你的衣服收到没有呀?舒服伐?”生丝库房里,常保罗眉开眼笑,介绍道,“那是她家一个香港的亲戚送来的料子,花旗国缫丝机的成品,中国没有!你不是要去美国吗?要是能带一套那种机器,我们‘孟记丝行’包准给你明年三成以上的红利……”
常保罗眼下已经是俩孩子的爹,性格愈发温糯,三句话必提老婆孩子。林玉婵估摸,这“缫丝机”的主意,多半也是孟三娘撺掇的。
她定期巡视博雅各分号,争取在赴美之前,安排好下半年的所有工作。
眼下中国商人争相办实业。扩大丝厂、引进新型缫丝机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林玉婵问明新型机器的特性和大致价格,打算回去再研究研究。
迈出库房,刚拐个弯,忽然平地起黑云,几个大汉从四方围过来。
“博雅林夫人?”有人低沉沉地说,“有人请。”
林玉婵向后一缩,本能地脊背生寒,大喊:“保罗!”
库房偏僻,不在天地会地盘内。几个大汉依稀眼熟,像是那日抡棍打人的。
常保罗带着几个伙计匆匆赶到,比林玉婵还惊吓:“妈呀,这怎么回事?——哎,我们做合法生意的,侬是啥人?”
还是势单力孤,让人半拖半架,弄到一个小茶馆里。
“博雅公司跟我们大丰纱厂无冤无仇,上次打伤你们女工主动提出赔偿。”一只纹身大手撂下一杯茶,咣的一声溅出半杯,“谁给你们胆子,算计我们英国纱厂?哼,我看您这生丝库房,最近天干物燥,可要小心防火哦。”
林玉婵冷静下来,看这架势,多半是出“工贼”了。
“发个小米而已,这年头做善事还有错了?”她冷笑,“我是女流,知道女流出外做工不易,因此组织姐妹们定期聚会,不过嗑瓜子聊闲天。大家聊的什么我也管不着。你们纱厂自己管理不善,弄出工人闹事,就算病急乱投医,也别咬到我头上。”
她观察几个走狗大汉的表情。
“工贼”多半是普通小工。班长组长她定期会见,对她们的人品很有信心。如果真是领导层被策反,这些大汉也不会语焉不详地诈她。
肥买办套出林玉婵的名字,传达下去时,这些打手见是个年轻女流,其实也不太信她能搞出这么大水花。
常保罗也跟着帮腔:“林夫人是正经商人,每天赚钱赚不过来,管你纱厂闲事做什么?还有,这丝厂的最大股东是不才在下,不是林夫人。入股的还有怡和洋行唐经理,还有江南制造局译员徐先生,还有举人蒋芷湘先生……你们敢毁这里一包丝,我去工部局告死你!”
上海人动口不动手。这话说得狠巴巴,配合夸张的手势,已经是常保罗发脾气的极限。
众大汉只是底层打手,这些名字一概没听过,但觉很厉害的样子,不由得面露犹豫之色。
“蒋先生你们总知道吧?江浙文士,沪上名人。”林玉婵笑盈盈补充,“一个跟我有业务往来的英国商人正筹办华文报纸,名为《申报》,蒋先生是总主笔。创刊号正愁没的可写,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多刊几句花边新闻。”
所谓商战,哪有电影里那么多纵横捭阖。图穷匕见之时,不过是耍无赖、拼人脉。
“好啦。我忙着呢。就当你们道过歉了。保罗,走。”
她站起身,提起挎包,宛如一阵风。众人没敢拦她。
回到丝厂大门,常保罗心有余悸。
“林姑娘,老板,下次他们要是来闷棍,我事先说好啊,我有老婆孩子的,我要为她们负责……”
林玉婵嗤的笑了。
“你说的那个缫丝机,年底我给你带回来。多招点工人。让资本家看看什么叫劳工福利。”
她叫辆马车,直奔自梳女工宿舍。
还有两个月就登船赴美。老天保佑,罢工这事别再出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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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纱厂罢工继续进行。那几个被“请客吃饭”的客家女工互相埋怨着,踏入厂房大门。
“都是你,非要说什么领小米……林夫人是为了咱们好,你这叫忘恩负义……”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走啦!”
几人忐忑地开车床,摘选原棉,开始工作。
按照肥买办的说法,只要有人带头复工,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瞬间瓦解军心。到时候大家一起复工,一起拿钱,风波消弭无形,谁在乎是哪个起的头。
“到时候我不追究,呵呵,绝对不追究……”
她们想起买办信誓旦旦地保证。
谁知,纱线还没绕好,几个女工围了上来。
“干什么呢?”
客家妹脸红到耳根:“我们退出……哎,你们干嘛?”
“纠察队。”小组长面带微笑,“大家举过手,投过票,在菩萨面前宣过誓。我还要问,你们这是干嘛?”
“我、我们……”
林玉婵得知有“工贼”,周日紧急组织小组长开通气会,临时组织“纠察队”,确保没人返工。
“放心,这事我不对外面人说。”小组长依旧微笑,“只要机器不转,大家还都是姐妹。走吧。”
几个客家妹本来就纠结,有人脱口问:“真给我们保密?”
小组长“啪”的合上机器总闸。
“姐妹亲还是洋老爷亲?走!咱们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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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纠察队又立功。买办总管拿这些占着厂房的刁妇没办法,又急着开工,女劳工市场上临时雇了几十个人,又从友商纱厂里借来几个熟练技工,打算先把机器转起来。
大丰纱厂几百女工手拉手,围堵在门前。
“姐妹们!”口齿伶俐的景姑手持纸卷扩音,大声说,“大家都是来谋生活的贫家女子,可是我们女人也有尊严!你们可知这大丰纱厂,折辱女工到什么程度?上个月,就在此处,一个姐妹血染墙头,这笔账我们要算!……”
……
等佛南先生赶到时,街头宣传已经持续了一个钟头。新来的临时工半数走了,嘴里念叨着“晦气”;另外半数还在认真听,而且居然附和起来。
“这大丰纱厂没良心!其实我们杨树浦纱厂也一般黑。你们信吗,一天只让去两次茅厕,超了要扣钱。说来羞死人,我们都是兜着尿布去上工的,哈哈哈……你们要是成功了,哪天我们也闹一下,争取一个茅厕自由!”
女工们跨厂联谊,聊得口干舌燥。有小贩趁机推车而来,兜售紫苏泡水,却不要钱。
“已经有人付过钱啦。”小贩眉花眼笑,“姐姐们随便喝。”
工厂周边已经观众如云,比周日的赛马场还热闹。
难得有机会看到这么多妇女聚在一起哇!
虽然其中少有妙龄窈窕之尤物,多是五大三粗之悍妇,可毕竟是罕见之景,多少光棍汉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女的!
女工们不是什么扭捏闺秀,不怕被人看。反而自发形成了公关小组,一遍遍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斗争缘由,狠狠争取了一波来自贫苦老百姓的同情。
佛南先生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洋人没一个好东西”,马车被围观人群挤得退了又退,气得胡子倒挂,恨不得当场发动第三次鸦片战争。
耶松船厂那边也不让他好过。那里的男工显然有严密组织,已经拿起棍棒翻身做主,现在那船厂他都进不去了!
已经有不止一个客户发来急信,问他们承建的各种工程到底能不能如期完成。
其实佛南先生也不是有意拖欠耶松船厂的工钱。实在是近来汇率市场波动,被他挪用炒汇的工人薪金已经深套。他坚信只要再等几日,最多十几天,等到沙皇和德皇的会谈结果出来,汇率肯定会急变……
这些愚蠢的工人,怎么就不肯等一等呢!
至于这纱厂……
现在要是给他后悔药,他宁可拿一千两银子堵女工的嘴,也不能让她们闹成这样。让一小步可以,万一她们尝到甜头,以后月月闹,天天闹,有什么不满意就撂挑子,他这纱厂关门算了!
“叫洋人出来谈判!”女工在外面喊,“接受条件,立刻复工,决不含糊!要是不接受,我们有的是时间耗!大不了这个月吃糠咽菜,又不是没吃过!”
旁边围观的跟着起哄:“洋人呢?别做缩头乌龟,露个面呀!”
佛南先生想,你们是不怕吃糠咽菜,我的账户可是在嗖嗖掉钱啊。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他低声叫买办:“去找巡捕房!”
胖买办跑得像飞天的猪。不一刻,一排巡捕气势汹汹,端着洋枪,踱着方步而来。
“都给我散了!”
女工们瑟缩片刻,互相鼓励,挺着胸,守在纱厂门口。
她们已经尝到了团结的滋味。十几个臭男人,敢把她们几百人怎样?
况且,大部分围观人众也兴奋地留在原处,只是在巡捕推搡的时候,不情愿地让个位置。
甚至还有人往前挤:“让一让,让一让……伐好意思,让一让哈……”
佛南先生忍不住钻出马车,朝那个不识相的书呆子瞪眼:“你是谁?”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文士举着纸笔,赔笑道:“鄙人蒋芷湘,新创办之《申报》总主笔。有人告诉我此处有不公之事……新闻自由,洋先生给个面子啦……啊,您是纱厂老板不是?那在下可有几个问题要问……”
人怕出名猪怕壮。佛南先生毕竟还是不敢成为《申报》创刊号的招牌丑角。赶紧躲回马车,拒绝采访。
那蒋芷湘还在探头探脑:“听说江对岸耶松船厂也在罢工,请问这两者有关系吗?”
佛南先生:“……滚!”
四面楚歌之下,只能忍气吞声,请回了巡捕队。
“叫女工选几个代表,我们——我们谈谈。就在我的办公室。”
消息传出,女工们欢呼。
“洋人肯谈判啦!”
景姑跨一步就要站出来。其他人拉住她,朝街对面使个眼色。
“……对,明天再谈!明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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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刻了铜钱标的小酒馆雅间里,门帘放得低低,桌上没酒菜,只有清茶。
“以我跟那些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会给你们很大压力,尽量拖时间,让你们觉得,兄弟姐妹们开不了工,责任全在你们几个谈判代表,进而迫使你们让步。”林玉婵低头看看手里的笔记,有条不紊地说,“所以万不能答应今晚谈判,否则他们会拖到夜里两点,把你们拖垮为止。”
一屋子浮躁的火气,慢慢被她的从容之态浇熄了。她往椅子上一坐,就是镇宅的符,让人感到安心稳妥。
“还有,”林玉婵见众人点头,看一眼笔记,继续道,“谈判是斗争的最后一步。资本家懂法律,定然会给你们挖坑。我总结了一些该规避的点……”
苏敏官执壶,慢条斯理给各人烫杯。
他忽然莫名其妙想起许久之前,广州城那个臭气熏天的猪仔馆。
十五岁的卖身姑娘,用略嫌稚嫩的嗓音,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