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于是请她们过后留下,打算把这次的经验流程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方便工人们记忆。以后就算自己不在,也可以按图索骥地继续斗争。
随后又有人问,能不能以后每周都借场地聚一次,姐妹们谈谈心,比瞎逛街有意思多了:“我们不要小米!茶水可以自带!”
林玉婵当然同意:“现在就可以定日程,每次聊一个话题。感兴趣的来,不浪费大伙时间。”
“林夫人,”忽然有女工道,“听红姑说,她是交了什么‘会费’的,有人罩着。我们能不能也交会费啊!以后有这事,大家还一块儿干!”
林玉婵忍俊不禁。
交党费成不成啊?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如今马克思本尊都被警察追得没处躲,她敢组织什么无产阶级大团结,估计没俩小时就被当地保甲给一锅端了。
什么时代就干什么时代的事儿。不如投靠天地会,起码人家□□了几百年。
“交会费”容易。但交了会费就得上名单,万一遇上个疯狂的地方官,拿“剿匪”当乐趣当政绩,就是不必要的风险。
还是得仔细跟姐妹们说道说道。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嗯,我回去跟敏官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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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回去没见着苏敏官。信箱里给她留了条子,说去临时出差,要消失几天,勿念。
这对他来说是常事。林玉婵于是自己将罢工行动收尾,监督资本家履行协议,建立好一个纱厂船厂的联系网络。
然后回去加班,把这段时间放下的生意补上。
慈禧早不从她这儿订货了,不过西洋护肤品的口碑已经打出来,在报纸上做了几次“太后御用”的广告,还是时常有来自大户人家的订单,需要林玉婵亲自跑。
另外,茶叶生产线的蒸汽机已经使用多年,维护费日趋上涨,锅炉马力也有点跟不上。技术总监毛顺娘听说印度茶叶种植园使用英国设计的新式制茶生产线,十分眼红,老早就念叨着想搞一套来看看。
这种技术革新林玉婵当然不能错过啦。她打听到一个将行加尔各答的南洋商人,跟人家套了好几天近乎,然后许以厚利,请他带一套机器模型回来。
然后再请江南制造局仿制——这个大清最大的军工厂,创办第七年,眼下已经完全浮于表面官僚主义,用高于外国几倍的成本,造出勉强合格的国产军火。高管各种中饱私囊,技工学徒们拿着几吊钱的低薪,也没动力勤勉工作,接私活儿的比比皆是。
趁着这年头没有知识产权保护,赶紧“兼收并蓄”,不会有人从印度跑来找她索赔。
最后,回到小洋楼,几个孤女叽叽喳喳,正在她的客厅里玩抬花轿。
林玉婵一瞬间从商战现场回到小学宿舍。扮知心大姐姐,询问大家的学业。
在女塾里开蒙两个多月,女孩们也不过识了几百汉字,能照本宣科讲几句英文。
还好不跟容闳的“官费生”一块儿考试,不然一准给比下去。
这倒不着急,关键是要调整心态,做好背井离乡的准备。
都是十岁上下的女孩子,虽然眼下吃喝不愁,不免也时有闹情绪、想家乡的时刻。对此林玉婵有万用应对方法:“你们想回去让人缠上小脚,给人当牛做马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那就向前看,准备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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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预定的出发日期还有一周。林玉婵已经安排好工作,收拾好行装,换足了美元。
苏敏官“出差”还没回来。
林玉婵平白担忧。去义兴问,还没走到门口,她就腿一软。
义兴船行门面紧闭,横七竖八,贴着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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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踏入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印度殖民地式拱形门廊,被玻璃吊灯照得眼花缭乱,有点恍若隔世。
同行四五个船老板,半数从没见识过这么豪华的西式酒店,有的研究壁炉,有的戳那钢琴的黑白键,纷纷笑道:“洋人可真会享受,这一趟值了,哈哈……”
只有郑观应哪都没碰,嫌弃地看了看旁边几个土包子,又看了看貌似轻车熟路的苏敏官,眼里流露出难得的英雄相惜的神色。
因着参股“公正轮船公司”,算起来等于拥有五分之三艘轮船,而且已经捐升了郎中,郑观应作为“有头有脸的船商”,也被请了来。
请他们来住酒店的,是现任直隶总督李鸿章的一个幕僚,自称叫盛宣怀,年轻精干,邀请信写得软中带硬,请诸位上海领头船商来津,说是犒劳度假。
对方是官,大家没办法,也只能放下生意,千里迢迢的来“度假”。
苏敏官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沪上船运历经多年波折洗牌,义兴俨然成为资历最老的大牌船行之一。缺席了他,未免引人注目。
于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分别搭着自家或友家的沙船、帆船、轮船,招摇过海,先后莅临天津,当即被请进了利顺德。盛宣怀热情迎接,言明旅费官府一概报销,大家别拘束。
既然公家报销,苏敏官也不客气,抢先挑了一间走廊尽头的客房,房里拿了一条绣了“利顺德”字样的崭新浴巾,打算揣回去当礼物。
第259章
“各位, ”盛宣怀坐在会议室主位,十指相对搭在桌沿,官腔十足地讲话, “这些年, 大家辛苦做航运, 代表我大清颜面,在江上海上与洋人争利。其中辛苦, 李督抚尽皆深知。华人航运之艰难局面非一日之弊, 既有洋行打压,又有地方官府短视, 收取沉重厘金, 使诸位不得不悬挂外国旗或租雇洋船、参股西洋公司,又引发一系列问题……”
众船商洗耳恭听。
苏敏官观察这个年轻的幕僚。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但显然是这间会议室里混得最好的一个。他毫不掩饰财富和地位, 帽子上缀的明珠至少千两银子, 手上的扳指约莫有钱买不到。但他举止雍容缓慢,虽然张口就是各种生意经, 但从气质上来看, 已然是个经验丰富的“官”。
他不禁闪念。盛宣怀发表的这些演讲, 到底只是给李鸿章传话呢, 还是有他自己的野心?
盛宣怀几句话,精准击中了大家最艰难的软肋, 使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原来自家的难处,官老爷知道得这么清楚……
少数想得多的, 却略带不满地交换了目光。
既然官府都门儿清,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而且近来变本加厉地截查收税, 又是几个意思?
“高桥沙船”的朱老板沉不住气,抢着说:“五年前,小人和这位苏老板,还有其他几个船商,就曾联名递请,想要改组西式轮船公司,至今没批复。敢问盛大人,今日可否给给准话儿?”
盛宣怀笑道:“当时下官还未入李大人幕府,不知此事。但想来两宫也是不可能批复的。若是组建西式公司,咱们中国人不谙管理,还是不免要聘请西人,乃至邀西人入股,是不是?漕运是国家大事,岂能让外人染指?两宫太后是着眼大局的人,自然不能有求必应……”
苏敏官微微冷笑。
说白了,漕运这“利”,不能全落在民间商人手里。
果然,盛宣怀慷慨激昂,继续道:“李大人和下官经缜密研究,认为我大清的航运业,须得官民抱团,团结一致,方能和洋商一决高下。民间商人财力有限,单靠官府又尾大不掉,生出诸多冗杂事宜。所以,解决方法在于四个字——官督商办!哎,官督商办。官府给船运业施以便利,辅以政策上的优待,减少内耗;商人则以资金船舶入股,自负盈亏,与官无涉。这么着,相当于朝廷给你们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比什么西式公司更好做?这项决议,下官已与不少相关人员商议过,获得了一致同意。如此一来,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至为洋人尽占,大大利于国计民生。而到时,诸位作为商董,也可成为开启新风气之首脑,留名青史……”
席间响起低低的嗡嗡声。好吃好喝招待了好几天,这利顺德酒店果然不是白住的。
盛宣怀满面笑容,拍一拍手,让人拿出一沓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分发给各人。
《轮船招商公局试办章程》。
洋务运动轰轰烈烈搞了十年,搞出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等大项目,大笔投资已然不敷。朝廷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商界,以商养军,渐收利权。
简而言之,光“自强”还不够,还要“求富”。
轮船招商局,就是“求富”第一炮。
要想通过航运赚钱,第一步,就是扫清水路上的障碍,翦除竞争对手。
洋商暂时除不掉,但小小的本国船商总得有点眼力见,自觉点,别再跟官办船行争利,别给朝廷拖后腿。
《章程》规定,所有在沪船商,可将自己的船舶资产附予新成立之招商局,也可带资入股。股份较大之人,经公举入局,可以作为商董,在主要港口协助经营业务,相当于私营老板变成国企员工,薪金待遇如下……
众船商读了没几句,众说纷纭。
“哎,盛大人,我有几十艘沙船,三千多号水手,官府都收啊?”
沙船在蒸汽主导的航运时代早就式微。能给这些老旧过时的沙船找到接盘侠,“高桥沙船”的朱老板求之不得。
盛宣怀笑着答疑:“轮船招商局,当然是以轮船为主。李大人说了,沙船又慢又不稳当,收购之后,你们自行处理,以后别让他在江面上看见。”
言外之意,花钱买断你们的事业,以后敬请改行。
郑观应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发言。
“如果不愿依附入股呢?”
因着同是官身,盛宣怀站起来,朝郑观应一拱手,笑道:“那……那李大人当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正翔,你可想好,将来的大清轮船招商局,除了有漕粮专利生意外,还得得到朝廷贷款,低价拿地兴建码头货栈,而且还免征厘金——这么优惠的待遇,到时民间的‘野鸡船’,怎么跟官办的轮船竞争?当今大清所面对的,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官为大伙着想,真心建议诸位精诚合作……”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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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宣怀事务繁忙,一番动员演说过后,就告辞离开,言明诸位老板如若愿意合作,欢迎到三层套间详谈。
“高桥沙船”朱老板当即就跟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
“你看这章程,”有人指着其中一页,小声道,“说是招商入股,咱们商人只有出钱的义务,却没有经营的权力。要是赚了还好说,赔了可找谁去理论?”
又有人道:“那也没得选哇!人家都明说了,不附招商局,以后都是‘野鸡船’,洋人灭不掉,先灭你!——嗐,船运这行干不得啦,改行吧!起码拿了朝廷银子,是个善始善终!”
又有两人离开,去找盛宣怀签字。都是拥有大批沙船的。
只有郑观应,小厮送上烟酒果品他一概不要,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笔。
“苏兄,”他忽然提起细弱的声音,微笑道,“一起回上海?”
苏敏官扬头,递去一个询问的眼光。
郑观应:“太古洋行的收购价,比他们高三成。”
人往高处走。轮船只不过是他的副业之一。就算要把创业的成果变现,也不如找个出价高的买家。
他朝苏敏官拱手,起身离开。
苏敏官忽然叫:“郑兄。”
他找出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吹干,折起来。
“能帮我带封信吗?”
郑观应微微蹙眉,那意思是,你不也马上回上海?干嘛使唤我?
苏敏官微笑:“金桂轩班的‘杨猴子’杨月楼要来津献艺,我已定了后日大观楼的戏票。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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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只剩苏敏官一人,他托腮出神。
百叶窗半开,阳光从帘子缝里挤进来,铺在他面前,好似一条金色的阶梯。
自从“改组民间轮船公司”之事夭折以后,他就知道头顶悬着剑,迟早斩下来。
一切似曾相识。
只不过,八年前是阴谋,是洋商联合绞杀。但洋人远离本土,弹药终究有限。他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占尽地利人和,可以用尽一切旁门左道,扛过那短暂的枪林弹雨。
这一次,是阳谋。大清朝廷泰山压顶,举全国之力,像一头巨大的鲸,张口吞噬途中一切大鱼小虾。
他大可以拂袖而走。但当轮船招商局以巨人的姿态横行海上,手握无数优惠政策,大摇大摆碾压来时,小小一个义兴船行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再肢解一次,卖给各大洋行么?
如今的义兴枝叶粗壮。就算他肯卖,洋人未必吃得下了。
苏敏官抬头看时钟,发现不知不觉,竟而半小时过去了。
他起身,大步上楼梯,敲响三层套房的门。
“盛先生……”
“啊,义兴的苏老板,”盛宣怀热情地迎他进门,自顾自地说,“四艘西洋轮船,五艘趸船、驳船,十余沙船,六个口岸的码头、栈房、货仓……啧啧,真了不起,在洋人眼皮底下做出这些……朝廷不亏待你,四十万两银子,可以入股,可以分期付现,外加一副光鲜的顶戴……嗯,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徙驻香港,随你选!啊,想出洋的话,也可以去长崎、神户分局,见识一下日本国的美人儿,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