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礼貌地应和两句,拱手笑道:“可惜义兴并非本人一人独有。还请盛先生容我回去跟股东们商量一下。您何时去上海操办轮船招商局,到时……”
“等等,”盛宣怀微微皱眉:“据我所知,义兴股本不都是你苏老板一人投资的么?当年在宝顺洋行破产拍卖会上,大手笔一连吞下三艘汽轮,全是苏老板一人签字……没听说有别的股东啊。”
苏敏官心弦微动。这人真是不显山不露水,悄无声息的,把义兴的实力和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早就把义兴船行纳入了“招商局”的资产宏图。
重建义兴的钱,确实是他一手出资,都来自当年卖空棉花的巨额利润,外加变现的博雅股份。林玉婵坚持要还他一整个义兴,自己一文钱股份都没参与。
不过,义兴到底是不是他的,他说了不算。
苏敏官友好地瞎编:“友人借贷什么的,不好往明面上写,还是得理清楚。不然兄弟以后不好做人。”
盛宣怀到底年轻,各方都不想得罪。只好附和几句,说以后再议。
苏敏官再拱手,转身时,忽然又道:“还有,轮船招商局今后只置汽轮,淘汰一切沙船,先进归先进,但苏某冒昧提醒,如今江上尚有百余沙船,万余船工。若这些人一夕失业,后果不可预测……因此,招商局这事,还请盛先生提醒李督抚,是不是……暂缓一下?”
盛宣怀又是微怔。他们做官的,着眼于大刀阔斧的宏观改革,确实没想过,失业船工可能会闹事。
赶紧正色答:“一定,一定。多谢提点。”
苏敏官恭谨微笑,敛袖告退。
一脚还没跨出门,忽然,套间里面的书房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船工失业不满,确是个大问题。不过,相信足下会为朝廷分忧,解决这些隐患的。”那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细不可查的笑意,“毕竟,能鼓动一整个船厂工人罢工对抗,竟而把洋人打出车间,迫使他们发了薪,放了人——这份号召力,在商人中可是很少见呐。”
苏敏官脚步停滞,一瞬间脊背发紧。穿堂凉风灌入毛孔,手臂泛起应激的粟粒。
他求助似的看着盛宣怀,明知故问:“这位是……”
盛宣怀急忙耳语。苏敏官这才隔空拜揖:“李大人。”
人家已经查出他是罢工的幕后黑手,否认也没用。苏敏官飞速思忖,李鸿章没提纱厂,说明在他的耳目心中,女工大约不足为患,没特地留意。
林玉婵应该也没有入李鸿章的眼。女子掀不起大波浪。
苏敏官低头,从容解释:“船厂工人苦那洋商久矣,前几年也闹过事,也曾对簿公堂。小人与几个当事工人是老乡,不过是出于义愤,帮他们瞎出几句主意而已。都是中国人,被洋人欺压了,自然要帮同胞讨公道。就算事后那洋人起诉、报复,我也认了。”
朝廷最重稳定,最忌结党结社。这“煽动”和“组织”的帽子一扣下来,他就算什么都没干也有罪。
只能避重就轻,言明自己只是和洋人作对,没有颠覆大清的意图。
一个小厮掀帘。李鸿章从书房走出来。
他已经五十岁,穿着玄色的夏布便装,高大的身躯微微驼着背,颧骨上方堆着一双明显的眼袋。唯一不显老态的,便是那一双并不算大的眼,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透露出一丝喜怒无常的急躁。
盛宣怀连忙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看地。
“那么,沙船船工如有不满,本官命你来解决。”李鸿章看着苏敏官,微笑道,“轮船招商局的日程不会变。杏荪,你跟他回上海,把他那个船行的资产好好盘点一下,然后……”
李鸿章戛然住口。急走上几步,走到苏敏官面前,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
“你——我见过你吗?”
苏敏官心头一跳,低眉敛目,平静道:“小人原籍广东,父亡后跑街经商,二十岁后一直在上海经营船运。李大人任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时,曾多次视察上海港码头,小人也曾观瞻过大人威严,但……直到今日之前,一直无缘觐见。”
李鸿章慢慢挺起驼着的后背,平视这个看似很老实的年轻船商。
“同治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左右,京津驿道的‘客尚来’旅店,天字一号房,”李鸿章声音洪亮,一字一字说,“本官在接见海关总税务司长赫鹭宾的时候,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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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说你们谋反?”
林玉婵满脸不相信, 悄悄指着义兴门口的封条,压低声音问。
当然,“不相信”的并非谋反的事实, 而是——
义兴一直很小心谨慎, 账面上全是合法生意, 顶多跟别人一样打打擦边球。这么多年了风平浪静,怎么就突然捅了马蜂窝?
就算像楚老板那样大摇大摆地搞黑恶, 租界里也从来不管啊!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露出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谁知道哇!”他说, “敏官去天津, 十几天了人没回来;只来一队巡捕,说是工部局应了直隶总督的请求, 来查我们生意。当值的几个兄弟都进去了!我跑得快, 听他们碎嘴说, 好像发现敏官是……是会里的人物。其实这阵子风声紧,大家都很小心, 做事不留把柄, 也没听说有人报官出卖的。就是……就是蹊跷嘛!”
林玉婵:“李鸿章……”
当然, 这种事天地会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苏敏官出发前已有预感, 应急预案迅速启动。各地漏网之鱼迅速碰头,该躲的躲, 该找关系找关系, 还有几个已经跑到外地去联络同袍,去天津的快船也已经定好了……
“会务账册和名单呢?”林玉婵突然问。
“没来得及全毁掉。”石鹏懊恼地说, “不过这阵子风声紧,敏官让我们一律换了暗语记录, 官兵看不懂……”
“给我留个舱。”林玉婵果断说。
“姑娘,你不是要出洋……”
“还有,他是和谁一起去的天津,有名单吗?”
*
两小时后,林玉婵从郑观应的公馆里告辞出门,手中捏着一张名片。
“新任太古轮船公司总理账务。”郑观应依旧惜字如金,向她介绍自己的新头衔,“你的公正轮船公司股份已悉数转入太古。欢迎继续合作。”
名片是新印出来的,散发着墨香。“太古轮船公司”她也没听说过,多半是太古洋行新组建的轮运下属企业。
郑观应不肯多言,然而从这个头衔上,林玉婵已经猜出八分缘由。
他那个“公正轮船公司”的副业做得好好的,没理由突然转入太古洋行的怀抱啊。
除非……
“对了,”郑观应都快进门了,突然想起什么,递给林玉婵一封白封皮信,“本来要差人送去船行的,既是熟人,给你吧。”
林玉婵一愣:“这是什么……”
郑观应懒得多说,给她一个“你不会自己看吗”的眼神,拱手转身。
路边报童高声叫卖:“申报!申报!每份八文,字大好读,都来买啊!”
《申报》创刊,一炮而红,定价仅是另一份华文报纸《上海新报》的四分之一,而且排版是中国人喜闻乐见的竖版,立时成为华语报界新宠。报童喊得神气活现,一份份报纸恨不得往行人眼前怼。
林玉婵看到一闪而过的竖版字:“招商轮船局筹备招股,拟收购所有沪上华人船运,统一调度……”
她匆匆摸出一把钱,买了份报纸。一读,彻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关小黑屋。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关了小黑屋。
中国民间运输业,真是命运多舛。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们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若我逾期未归,家产恐难保。我会尽力一搏,只求无愧祖先。期家人兄弟各自保重,嘱吾妹勿念。”
林玉婵折好信,轻声道:“勿念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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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沉浮,阳光洒在绸缎一般的海面上。一艘庞大座轮缓缓驶过崇明岛,逆流插入白茫茫的长江。
船首挂着大清龙旗,过往船只纷纷避让。
长长的午休过后,李鸿章终于起床,歇在他的头等舱套间里,小口啜饮洞庭碧螺春,低声问盛宣怀:“那人醒了?”
李鸿章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本事,首先乃是洞察力,记忆力,其次才是官场才干和驭下之能。八年前惊鸿一瞥的一副面孔,如今仍旧能一眼识得,李鸿章自己都想给自己鼓个掌。
也亏他样貌不凡,尽管竭力掩饰,神态也绝非寻常下人。这才让他额外多看两眼。
差点就让个会党反贼从他眼皮底下溜了!
大清好容易结束了连年的兵祸,可不能再掉以轻心,祸起萧墙。
李鸿章当然立刻就命令把人拿下,帽子一掀,当场露出个反贼头。不等他狡辩,亲兵早就扑上,当场把人拿下。
先审他当年绑架赫德、从太后手底下捞人,到底意图何为。姓苏的答得很爽快,说是要救自己相好。
什么拙劣的理由,李鸿章才不信。这种不计后果、不择手段的反骨刁民,案头供着《水浒传》,整天“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救啥相好,别是女大王。
不过反正已是陈年旧事,追究也没意义;然后命他供出党羽组织。这次姓苏的硬气,捱了几次拷打,满嘴胡说八道。
只有在半昏迷的时候,舌头不听使唤,含混说了句什么。李鸿章凑过去细听,听到几个字。
“江南制造局……”
李鸿章全身一凛。一身的城府差点破防。
这是他一手扶植的洋务明星企业,多年的心血集成,岂容人如此污蔑!
“你胡说!”
苏敏官醒来,也知自己说漏嘴,干脆破罐破摔,虚弱笑道:“那厂子原本是我掏钱买下的,过户搬迁的时候我前前后后帮忙,我能不知?……局里上下贪腐,一年诓你几十万两银子,你猜那钱都去哪了?技工怠惰,事事无成,你以为是他们天生懒?一年下来,不合格的枪炮七八成,你以为真是咱们中国人资质有限,复制不出外国的成就?……哦,对了,去年我还托那里的工人私造了几枝林明登边针枪,难用得很,已经拿来支门板了……”
李鸿章越听越惊心。江南制造局里贪腐成风,懒惰成习,他也不是不知,每年都下令整改;可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往里安插了一堆关系户,每年吃回扣吃到流油,也不指望其他人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出去?
那可要命!
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厂子里正在造什么军器都知道。李鸿章不由得心里没底。
“谁?都有谁是你们一伙的?”
苏敏官轻轻舔舐手腕上的伤口,冷笑不语。
其实江南制造局任人唯亲,寻常会党哪混得进高层,也就有几个学徒的扫地的烧饭的,跟苏敏官有点交情。而且厂子里的人没什么保密意识,有时候在造的枪炮还没完成,洋人报纸上把型号都登出来了,有心人一探便知。
李鸿章吃亏在不常驻江浙,未能参透这其中生态。苏敏官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触动江南制造局的一切软肋,他愈发心虚。
“备船。”
两年没去视察过了,也该突击整顿整顿。反正还要去给轮船招商局选址,就当提前出发了。
盛宣怀得到消息,有点意外。
“大人……区区会党而已,近年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是穷人抱个团,选个头,被人欺负的时候能有个靠山,其实都还是顺民嘛!卑职以为,没必要那么劳师动众,还惊动您总督之尊,就为查几个会党吧?”
李鸿章笑了。他这个年轻的幕僚脑子好使,可惜阅历缺得太多。
“杏荪,这你就不明白了。”李鸿章给他上课,“难道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了?你只看到穷人过得辛苦,却可曾想过,也许是他太懒太馋,不求上进,才落得如今的地步?你只看到恶霸欺人,可曾想过,为什么那恶霸不欺别人,专欺他呢?是不是他缺了修身养性,缺了忍耐的心性?退一万步,就算这社会上真有不公之事,他们有保甲,有乡绅,有父母官,有鸣冤鼓……再不济,退一退,管好自家事,培养几个有出息的儿孙,日后自会替他讨回公道,又为何非要捧一个无亲无故的什么舵主、堂主、龙头?那些时时刻刻好像走投无路似的,好像所有人都要欠他害他的,有一个是一个,都是心术不正的刁民!即使现在不闹事,也是谋叛未行;一旦时运来到,这些就是打在最头阵的反贼!杏荪,咱们体恤百姓可以,可不能养痈贻患哪。”
百姓愚,便不能让他们醒;百姓一盘散沙,便不能让他们抱团。会党即使什么都不做,在朝廷眼里也等同于谋反,必须严密监控。
盛宣怀凛然受教,立刻告退,安排轮船和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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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还差半日到港。苏敏官被带来轮船顶层的豪华套房。
哨官放下他双臂,他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谢李大人赐药。”
他面色极白,尽管被两层衣物包裹,也能看到绷带外面渗出的隐约血迹。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艰难地躬身。
挨打是真疼。但李鸿章随行的西医是真有本事。苏敏官思忖,要是落在别的旧式衙门手里,被折腾这么一遭,早就扑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