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
苏敏官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警觉和抵触,随后却长长叹了口气。
要忠于自己的理想,就等于背叛组织。他被关在船舱里好几天,想了一路,想不出两全的立场。
再说,招商局前景虽好,李鸿章手段霸道,一艘船还没置呢,先掐死所有本土竞争对手。这种被人按头欺负的窝囊事,他要是敢妥协,甚至配合,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忽然说:“阿妹,如果我……我要做些别人反对的事,你会怪我吗?”
林玉婵笑了,挣开他,去舱里换了干衣。
“忘了告诉你,”她轻快地说,“你失踪的时候,我们这群臭皮匠也先斩后奏,做了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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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被众官簇拥着,接风洗尘,设宴饮酒,又张罗请戏班子,袖子里不免又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银封。“雷厉风行突击检查”的计划完全搁置。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做官嘛,人情往来,怎么能省。
第二天,巡捕房派人送来查抄义兴的赃物:两千两现银和汇票庄票,一柜子各种文件手册,船已都锁在码头里了,由于船工群情激奋,还未敢上船检查;还有几本边缘烧焦、看不懂的账册,内容颠三倒四,不知是哪个小儿信笔涂鸦的练习本。
李鸿章吩咐拿银子谢了来人,黑下脸,翻了翻那些“账册”。
这船行果然有鬼。不然,哪个商铺记账还用密码符号?
正琢磨其中机窍,忽然,盛宣怀一脸紧张,闯了进来。
“大人,电报……”
沪港电缆是今年新铺的。然而李鸿章对“电报”这东西已不陌生。洋人已经跟他软磨硬泡了好几年,要求架电线、办电报公司,美好前景说得天花乱坠。作为封疆大吏,李鸿章哪能让洋人主导驿信传递。每次都拒绝没商量。
不过这不妨碍他勇于尝鲜,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条泡在海里的洋人电缆。
“香港来的?”李鸿章接过,“何事?”
翻开电文,他剧烈咳嗽一声。
轮船招商局在香港新设立的分局,刚刚选好址,雇好人,租好了船坞货仓——被人砸了!
就在两个时辰以前。
告急电报里字字血泪。说港英当局不买大清的面子,怠慢华人商业,一天了还没派警察来。他们只能自雇侦探,查出很可能是当地“三合会”所为。下属们势单力孤,没法跟本地黑恶势力相抗,只能忍气吞声。
重建花钱。香港分局请求延期开张一个月,并增加拨款若干。如果李大人能游说港英政府,帮他们讨个公道,严惩肇事者,那再好不过。
“一群蠢货!”李鸿章将电文摔在脚下,“不是让他们夹着尾巴做人,跟当地三教九流都搞好关系吗!这是经商,又不是开衙门!谁让他们搞衙门那一套!”
江南制造局众官侍立,脸色红白不定,都觉得李大人是在指桑骂槐。
直隶总督的临时公馆布置得精美异常,多宝阁里摆的全是顶级洋货——精致的钟表、八音盒、镶嵌巨大的南洋珍珠的摆件。对面则挂着传统字画条幅,看落款都是大人物。
这些仓促间堆砌的泼天富贵,此时看来,全程了莫大讽刺。
李鸿章凝思片刻,忽然又起念。这个“三合会”,听着有点耳熟。
他手下幕僚一堆,召来一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给解了惑,说是一伙窝藏在香港的反清贼人,这几年接纳了不少漏网的长毛逆匪,偶尔还客串海盗,专劫大清的船。朝廷屡次要求港英当局重视,但直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引渡回来。
李鸿章又窝了火。袖子里那些银封也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匪帮是一家。这些贼人跟他的轮船招商局耗上了!
“把船上那个人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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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一个钟头后, 手下战战兢兢地回报,说从天津带来的人犯伤势恶化,此时已不能行走, 只能勉强抬下船, 强行搬动恐出人命。问李大人能不能屈尊去码头一趟, 就地审讯。
李鸿章大惊:“西医的药也不管用?”
当时没命令下死手啊!
手下大约自觉有看护不周之罪,哆哆嗦嗦答:“不、不知道……想是洋人大夫不靠谱, 以后还是得找本地跌打郎中……或许他自己本身有病……”
人有旦夕祸福, 李鸿章不能跟老天作对。只好等手头事办完,吩咐备轿, 暂时离开戒备森严的行辕。
码头上, 已有人征用商业公所,搭起临时衙门, 清理百姓, 守了一队人。
苏敏官被五花大绑, 安静地窝在一个角落。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 像少见阳光的木叶。
两个哨官退后, 指指人犯, 低头缩胸地立在一旁, 意思是就这样了。
李鸿章本来想命人直接抽一顿,看着架势也算了。真是个绣花枕头, 这点伤都挨不过!
只能铁青着脸, 骂道:“你的同伙干的好事!”
苏敏官扬起苍白的嘴角,惬意地笑了。
“大人, 您会用电报,我们也会啊。洋人可不管你是官还是匪, 给钱就能发电报。我叫手下办了加急,多收了五块洋钱,还插队排在了您前头呢。”
“所以香港的事,确是你指使的?什么时候?和谁联络?”
苏敏官眼皮一垂,嘴角一翘,算个默认。
李鸿章心思敏捷地想,不对啊,算下来那时他正关在船舱里,航行在海上,如何跟爪牙通风报讯,指挥三合会的袭击?
其实是林玉婵在读到报纸的那一日,知道苏敏官的失踪肯定跟招商局有关,就跟义兴残余人马商议,自作主张地拍了电报,又电汇了一笔银子,请香江那头的凤嫂配合准备。
直到跟苏敏官碰上头,再一封电文拍过去,二十分钟后,红旗帮的红布铁锹就砸烂了招商香港分局的大门。
李鸿章不知其中内情,第一反应是想到,难道自己的轮船上、自己的随从里,也有无处不在的“会匪”同情者么?
五十岁的一品大员,后脖忍不住微微的一寒,想起当年被他屠戮无数的发捻匪徒,无数个枕戈待旦的日日夜夜。他想起那个已经倒戈投诚,相谈甚欢之际,却被他背刺诛杀的苏州郜永宽,还有各种形状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如今虽已非战争岁月,然而他肩上担子渐重,走得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
李鸿章静心慑神,走开两步,坐在椅上,戴上花镜,翻看那残缺的密文账本。
“这是你们的党羽名单?”
“按时交费的都记在上面了。”苏敏官坦承,“只有江浙和两广。其余省份不归我管。”
李鸿章差点笑出声。还“不归我管”!
就是个按人头收保护费的恶霸,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呢!
“贩夫走卒、船工纤夫,下层人愚鲁偏信,只是抱团而已,算不上结党结社,这些人本官不为难。”李鸿章很和蔼地说,“但这里面有公职的、有功名的,他们一心二用,一边拿着官家俸禄,一边对朝廷心存不满,这种不忠不义之人,也未必跟你们又多志同道合。你把他们指给本官,也好让我跟两宫交待一下。至于你……你回去通知香港那边的人,咱们和平相处,别再给各自找不痛快。”
他的态度很是亲善,真正屈尊纡贵,把自己代入“梁山好汉”的立场,提出一个貌似很宽厚的建议。
其中暗示很明显:你尽可把跟自己有过节的党羽供出来,好让我也领个功,咱们双赢。其余人我就不追究,免生民变。
李鸿章一生跟逆匪、跟洋人打交道,“痞子腔”炉火纯青,该撒谎撒谎,该耍赖耍赖,把自己打造成对方的“同道中人”,进而暗度陈仓,百试百灵。
苏敏官微微冷笑。
如果他是头一天认识李鸿章,也许会动心。
跟郜德文喝酒的时候,这个太平天国的遗孤曾垂泪控诉,当年李鸿章就是这么折服了她那心志不坚的父亲,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了李鸿章的鸿门宴。
况且,本子上的名单,是用的天地会多年流传的暗码记录,看似不知所云,但其实规律也很简单,无非隔行、跳字、置换……这些劳动人民能学会的小把戏。
李鸿章说得好听,只要少数人名充数。可一旦把“明文”和“密文”对上号,就如同送了他开锁的钥匙。剩下的一大本密码,全都迎刃而解。
苏敏官故作为难,又被李鸿章恐吓了几句,又保证会赦免他的罪过,纠结了半天,才点点头,迟疑问道:
“供出多少人,能放我走?”
“不需要很多。”李鸿章带着鼓励的微笑,“到本官满意为止。”
苏敏官挣扎着站起来。两个哨官一左一右的扶。
刹那间,李鸿章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凛冽的气场,好像一把无形的冷刀劈在他的面前。多年未曾激活的应战本能让他毛发直竖,一双花镜片后面,那个垂死之人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纵身扑来……
苏敏官挣开肩膀上麻绳的活结,轻轻揭掉李鸿章的顶戴,坚硬的枪筒顶上那个跟常人一样脆弱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过李鸿章面前的密文名册,轻轻放在灯火上。
李鸿章根本没来得及动。
更荒谬的是,那两个穿着号服的哨官,此时也狰狞毕露,一左一右,拧住了李鸿章身边的随从,把他们干脆利落地绞了脖子。
“你、你……”
临时的衙门设施简陋,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面码头喧嚣,偶尔能听到守门的呵斥人。
“李大人见笑。”苏敏官忍着伤口撕裂的痛,快速说道,“现在,咱们来重新谈谈条件。”
李鸿章一时间头脑空白,瞪着自己那滚在地上的顶戴,双手连抖,一下子眼前发黑。
“反贼”起死回生!
“会党”果然无处不在!
他手下的人,到底还有几个可信?
其实他若有机会出门看一眼,就会发现一切如常,他的随从队伍正在外面聊天偷懒,但由于是密审重犯,没人敢随便进来。
他也不知,他派去提审苏敏官的那几个人,刚进码头就被人盯上,根本没能上船。他们被天地会的人截下,威胁了两句“人逃了,李大人定会重罚你们,多半以为是你们放的”,又一人塞了五百两钱庄庄票,当即转换阵营,对李鸿章谎称“人犯重伤走不动”,交差完事。
大清上下烂到家。这些小人物在朝廷做差只求威风挣钱,哪有什么职业道德和家国责任感可言。
眼下他们已经揣着银票,坐上了出城的马车,约莫已经逃到朱家角了。
而那两个“哨官”,也是何伟诚剥了看守苏敏官的哨官衣服,由自己人假扮的。李鸿章日理万机,记忆力再强,这些小人物的面孔也从不留意。
李鸿章更不知道,苏敏官并非一直乖乖地囚在船里。他早就被人救下船,来了个租界一日游,重新包扎换药,养足精神,身上佩好了火`药和枪。
今日的“提审”,他以为只是询问一个半死不活的反贼,却不知,自他的轿子抬出辕门的一刻,就是走进了一个狩猎的圈套。
“李大人,想夺我们的产业、查我们的人,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湘军里有会党。淮军里有会党。你的招商轮船局要想行走各港口,每天都要跟会党打交道。”苏敏官自忖能轻松对付个五十岁老头,一边盯着他,一边警惕地盯着会馆大门,“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胸无大志的凡人,但凡能好好过日子,没人愿意占山为王举旗造反。所以……”
他放开左手。密文名册已经烧成了灰,盘旋着落在地上,烫坏了李鸿章的官靴。
李鸿章大怒,张口就喊:“来人……”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颏下胡须。李鸿章一阵疼痛,张着嘴说不出话。
“李大人,士可杀不可辱。当年你用在太平军身上的招数,别逼我用在你身上。你年纪大了,受不住。”
李鸿章脸色煞白。犹豫刹那的工夫,久违的血性冒了个头,烟消云散。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这个人,八年前就能挟持赫德,做他的幕后“捉刀人”,像演皮影戏一样操纵三品大员;今日技巧更精进,算计到他李少荃的头上……
就不该瞻前顾后。早该一刀砍了!
“第一,立刻释放被扣押的义兴船行雇员。日后也不许追究。”苏敏官声音平稳,“第二,停止搜捕各地民间会党,不许以无中生有的罪名滥捕平民。”
李鸿章只是冷笑。
“《大清律》中专门有禁止结会树党的条款。你叫本官去改《大清律》?”
“行事在人。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权,《大清律》对于你,也就跟四书五经差不多地位吧?”
李鸿章眉毛一动,登时一滴冷汗下来,惶恐间竟有些飘然之感。
他在朝廷中的地位和野心,竟然连反贼也尽人皆知了么?
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座钟。离“提审”开始,只过去十分钟。
他下了下决心,再次开口。
“我知道,李大人这阵子突然跟会党较劲,无非是我们挡了轮船招商局的路。那么第三,如果你应了前两条,作为回报,我可以将义兴船行附予轮船招商局,确保平稳让渡。招商局需要接收义兴全体船工,确保不致失业,也不许追究任何人的前科背景。李大人,答应么?”
李鸿章耳朵一动。“反贼”终究胆子有限,还是要献船……
遂拿着腔调,说:“如果人人都规规矩矩的,本官巴不得多收些熟练船工,好给招商局开张。你放下枪,咱们好好谈。”
“第四,义兴不白给你。此前姓盛的曾透露,朝廷收购底价是四十万两。这是把我们当猴耍。至少六十万两银子,是我的卖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