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不理会这流氓宣言,红着脸,对镜整理头发。
这人就是狂妄到家,跑路之前还要高调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抽屉里有五百银元钞票,各面额都有。”她说,“还有一把新式左轮手`枪,可以连发,子弹两盒。本是我放在商会里防身的。你的枪年代久了,容易卡弹,带一把备用的稳妥。”
苏敏官沉默片刻,听话地将钞票和枪弹收好,然后抱住她,蜻蜓点水的一吻。
“下去吧。”
有人敲隔壁九号的门,询问近日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一家子中产华人认认真真地应答。
林玉婵胸腔里盛着一颗咚咚跳的心脏,轻快下楼。
很快,七号的门也敲响了。两个华人包探出示证件,彬彬有礼地朝林玉婵拱手,说近来有江洋大盗专事抢劫,为祸洋泾浜,很有可能藏身附近云云……
林玉婵慢条斯理跟他们一问一答,邀请两人进屋。
洋楼里还存着保良局女童的衣物铺盖。乍一看,这楼就是个女生宿舍。
林玉婵出示证件,表明这些都是自己收留的孤女,并非暗娼窝点。
包探礼貌地求上楼。林玉婵主动开卧室门。
里面空无一人,只是间最寻常的妇女闺房。天气炎热,窗户半开,被微风吹得摇曳。
两个包探不好多窥探,告了声罪,让林玉婵签了张文件,客气离开。
她锁好门,慢慢放松下来,躺在自己的床上,闭目许久。
没有人再窜出来吓她一跳了。苏敏官藏身之技精湛,此时大约已无人找得到。
林玉婵打起精神,找出汇丰保险箱的钥匙。
--------------------
第264章
灰云下的汽笛声震耳欲聋, 船首劈开灰色的水面,上海至旧金山的长途客轮在阴雨中启航。
清朝第一批留美学童踏上征途。和它在历史上的重大意义相比,这一天显得无比平凡。
男学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签订生死状, 约定出洋十五年, 业成后回国差遣, 不得私谋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灾疾病等不测之事, 各安天命, 不予补偿……
骨肉分离,码头上哭声一片。留学事务总监督容闳——同时任清政府驻美副公使——不住鼓励:“抱一抱你们爹娘。老乡, 抱抱你们的孩子。亲亲小脸蛋。再回来时就是大小伙子啦。”
但中国的家庭里并没有拥抱和亲吻的习惯。不论多么依依不舍, 父亲们只是噙着泪,板着脸, 训斥自己的儿子在外不许忘本;孩子们只是下跪, 一遍遍朝父母磕头。
轮船启航, 船舷两侧巨大的明轮开始转动。孩子们收了泪,兴奋多于害怕, 拼命朝岸上挥手。
林玉婵也催促身边女孩:“挥手!挥手!”
女孩子大多没有家人, 但来送行的也不少:孤儿院的嬷嬷保姆、奥尔黛西小姐、郜德文、还有一个保良局董事、还有无数林玉婵的熟人……
孩子们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外滩繁华, 也高高兴兴地瞎挥一气。男童女童的笑声很快混在一起。
业余摄影师容闳特地买了最新型号的德国相机, 给这划时代的一幕留影纪念。
同行的翰林陈兰彬——留学事务总监督、同时兼任驻美公使——连同几个文书官员,正跪在甲板上, 朝京城方向磕头。见状赶紧原地起跳, 摇着白胡子,像个操心的私塾老先生:“喂喂, 男女授受不亲,分开点!”
朝廷当然不放心容闳一个假洋鬼子独自引领留学事务, 于是曾国藩在世时,特调刑部主事陈兰彬做总监督,负责学童在美期间的中文和道德学习。也算消除一下来自旧学派的阻力。
容闳赶紧打圆场:“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何必管那么多!这船上多是洋人,几十双眼睛看着咱们,咱们可不能显得太古板,让人笑话,说咱大清国不是要派幼童出洋么?怎么还那么守旧呢?”
陈兰彬没话,嘟囔两句,活像私塾先生管不住孩子。
等到陆地看不见,轮船开始在海浪中颠簸。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孩子们失却了最初的新鲜感,开始集体狂吐,房间里倒得七荤八素。
好在林玉婵有所准备,特地空了个箱子,全带上缓解晕船的薄荷油、腌渍萝卜、陈皮话梅、醋浸嫩仔姜之类,一日之内被孩子们抢了个空。她本人荣升船上最受欢迎乘客,没有之一。孩子们见了她主动鞠躬,恭称女先生,还给她唱歌。
林玉婵觉得自己以前跑生意出差多,早就习惯了水上交通。没想到等这些救命东西发光,她自己也开始狂吐……
碧波无垠,白浪翻滚,太阳、乌云和繁星交替主宰着世界。有时候林玉婵凭栏吹风,觉得这世界尽管变化飞快,但这亘古不变的单调风景,才是地球的常态。
快一个礼拜之后,学童们首先适应了海上生活,开始在船上嬉戏自若,试吃各种西餐餐点。由于都受过“幼童出洋肄业局”的严格训练,十来岁的孩子,比大人还礼貌讨喜,又都清秀腼腆,引来同船洋人的交口称赞。
不过偶尔也有事故。这日林玉婵正在餐厅用餐,十八岁的黄鹄匆匆赶来,很稳重地叫她:“姐。”
黄鹄是女童中最年长的,理所当然成了十五个女童里的头。她已在上海读了一年的教会护理学校,教师皆言她有做助理医师的天分。
林玉婵问什么事。黄鹄很淡定地说:“林翡伦和詹天佑打起来了。”
林玉婵:“……”
虽说她早就知道,这艘船上的男孩们都是未来的各界大佬,但现在在她眼里都是小屁孩!不能惯着!
当即气势汹汹地去拉架。
不过到了才知道,没她想得严重。林翡伦嗜吃甜品,詹天佑提醒她小心虫牙。林翡伦以为他是觊觎她手里的蛋糕。詹天佑觉得自己好心喂狗。俩孩子话不投机,当即决定效仿西洋,来一场决斗。
两人年龄相仿,女孩反而发育快一些,高出半个头。詹天佑反而显得白嫩瘦弱。等林玉婵赶到时,决斗已经变成林翡伦的单方面吊打。
“翡伦,回来!”
林玉婵不拉偏架,严厉喝止自己的便宜闺女。
林翡伦从小有点怕她,不情愿跑回来。
“道歉。”
林翡伦苦着脸道歉,嘴一瘪,要哭。
“姐,你怎么也偏袒他们男生啊……”
林玉婵神色一动。怎么叫“也”?
容闳大概不会偏心。但在随行的总监督陈兰彬、还有几个汉文教员心里,这些男女学生的分量完全不同,自然会有差别对待。
“在我这里没有男女。谁有理我偏袒谁。”林玉婵想了想,对身边几个学生说:“至于别人,我会努力劝谏,但未必管用。等你们到了美国,不论男生女生,或许都会体会到不同程度的轻视和偏见。我知道这不公平,但你们能做的只有努力提升自己,不要怨天尤人。你们虽小,但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些大人的道理需要提前懂。”
詹天佑腼腼腆腆蹭过来,也小声道歉,说自己不该以男欺女,以后注意。
林玉婵想,吃亏了还知道自我检讨,多好一孩子啊,难怪有出息。
她依旧严肃着脸,对詹天佑说:“今日这事你没错,但以后到了美国,记着要少跟人争吵,多以理服人。谨小慎微不是软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热血激情要留给家国天下的大事。父母生养你十年,绝不愿意看到你因一时好胜跟人动手,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詹天佑点点头,乖乖地说:“谢女先生教诲。”
林玉婵失笑。大佬管我叫女先生哎!
其实以她的做人原则,刚才那些“教诲”,什么“正视偏见”,“该怂就怂”,她自己也未必完全认同。但没办法,这些孩子们要面对十几年的异国旅程,一切行事准则必须从实用主义出发,才能保证他们健康平安地成长。
……
林玉婵当了半天小学班主任,疲惫地回到自己的舱房。
推门之际,忽然想起有什么不对劲。
林翡伦哪来的蛋糕?
留洋学童住着统一订购的特殊舱房,二等舱待遇,只是床位挤一些,六人或八人一间,有公共食堂和茶房供应饭食。一日两餐一点心,不包括西洋甜品。
蛋糕只供应给少数头等舱乘客。其他人想吃,就要自己花钱买。林翡伦身上那几个铜板的零花钱,连口奶油都买不到。
林玉婵推开自己的舱房门,扑鼻闻到一股香甜的烘烤面粉的气味。一盘刚出炉的戚风蛋糕放在她的床前小桌上,中间点缀一枚糖渍樱桃,活色生香。
“叨扰了,阿妹。”苏敏官面带风尘之色,似笑而非笑,双眸极亮地看着她,“请教一下,这船去哪?”
-----------
-----------
咔哒一声,林玉婵第一反应,拨上门闩,额外上一道锁。
然后她尖叫一声,一头扎进他怀里。
苏敏官牵动伤口,轻轻“嘶“了一声,把她搂得更紧。许久,才力有不支地放开。
“陆上搜捕得紧,躲到乡下也不清静。没处去,只好贿赂了相熟的买办,蹭一艘船避避风头。”他胸膛微微起伏,告诉她,“前几日一直躲在货舱里,狼狈得很,不敢来扰你……对了,蛋糕是买的,不是偷的,你放心。”
林玉婵嘻嘻傻笑,看苏敏官切蛋糕。修长有力的手握着餐刀,整齐地切下两片,分在面前两个盘子里。
“我去向船长举报偷渡,”她噙着笑说,“这船上有大清驻美公使,说不定还带着你的通缉令呢。”
“巧了。”苏敏官往她嘴里塞蛋糕,“方才我偶遇大清驻美副公使容先生。他不仅没抓我,还帮忙担保,让我补了一张统舱的票。”
林玉婵笑岔气,“那你去统舱待着呀!”
请神容易送神难。偷渡常客苏敏官对此充耳不闻,腆着脸霸占了林玉婵的小舱房。
……
“一人一天多少淡水?货舱里有牛羊,阿妹,不介意我洗一下吧?”
“有干净手帕吗?伤口有点出血。”
“晕船、晕船、晕船……啧,这不叫航海日志,这叫病历。来,我帮你记。”
“没关系,翡伦她们都认识我,都答应替我圆的。放心。”
……
星夜下,轮机声嗡嗡单调,苏敏官将舷窗打开一条缝,咸风吹入,零星的海水溅到木质床头。林玉婵躺在他臂弯,和他天马行空的乱猜,这滴水曾经到过何处,见过哪些鲸鲨鲲鹏。
苏敏官忽然起了兴致,说小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大海的西洋寓言。
“在远方极西的深海,鲛人统治水族,住着琥珀和蚌壳堆叠的宫殿。宫殿里住着数位鲛人公主。她们个个面目极美,戴着珍珠花瓣做的头面首饰,香包是牡蛎壳,花园里游着飞鸟一般的鱼虾。她们长到十五岁,便获许可,能浮上海面,看到月亮、轮船和人间的城市。”
林玉婵嘴角弯起无声的笑,津津有味地聆听《海的女儿》。
“终有一日,最年幼的鲛人浮上了水面。她看到一艘船,船上有一个翩翩佳公子……”
偶尔苏敏官记不清细节,她还能自作主张的猜,把剧情顺下去。
“她去找了巫婆?”
“对。她去找了巫婆。”他有点气馁,“谁给你讲过?”
她嘻嘻笑:“你说梦话讲过。你忘了。”
苏敏官撇嘴,换个姿势抱她,继续拾取记忆里的碎片。
直到鲛人公主丢掉尖刀,化为灰烟——
“后面似乎还有。现在想来,大约是后人附会的大团圆结局,不讲也罢。”
林玉婵笑了。童话嘛,最后自然要升华到“要做好孩子,这样小人鱼才能早点进入天国”的主题,倒不是狗尾续貂。
她问:“你不喜欢鲛人公主的选择?”
苏敏官摇摇头,说为个凡人实在不值得。他宁可没心没肺地活上三百岁,把海底世界的每个角落走个遍。
不过他也承认,这个为爱牺牲的结局实在是很凄美。倘若如他想的那样平庸结尾,这故事也不太可能流传万里,传到他的床头。
林玉婵微笑。小时候写读后感,她也是这个态度。
但眼下她又有了微妙的新的理解。她说在小人鱼的心里,王子已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某个她竭尽全力也要接近的毕生的理想。如果把王子换成事业、艺术、名誉、科学、真理……
“还是会有人飞蛾扑火,燃烧短暂的生命去追求这些东西的。”她总结道。
“即便它最终并不属于你。”苏敏官忽然轻声说。
林玉婵揽过他的头,亲了亲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睛。
有些东西没那么容易放下。他选了一艘远洋客轮,眼不见心为净,也是在强迫自己放下。
她说:“我没出过国。到时车上路上,你不要分心,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苏敏官笑了:“好像我对外国很熟似的。”
她跟他一起畅想美国会是什么样子,说到古怪荒诞之处,两人一齐笑。他翻身把她压在褥子里。
舷窗外微浪翻涌,广袤的太平洋当中,伶仃只剩两人。
--------------------
第265章
等到船上学童们完全适应了颠簸的海上生活, 林玉婵开始组织给她们补课。这些女孩子招得仓促,几个月的女塾学习效果有限。林玉婵借了船上空舱,顶着晕船的不适, 每天开三小时英文课, 争取尽快追上官费男学童的水平。
苏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轮船上行走。陈兰彬等中国官员开始还有点奇怪, 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容闳一本正经说:“林夫人的随行家属,本来就是美国华人。出发时就在啊。”
几位官老爷反正对“自费女生”、以及对林玉婵这个杂牌出身的“教习”正眼不看, 当时也没留意, 就信以为真:“我说嘛,她一个妇道人家, 家里人怎么放心她独自出洋?肯定要跟来监督一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