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带上自己多年前托容闳代购的几百美元寒酸股票,看看是涨了还是跌了。
乘着旅店门童叫来的马车, 很快来到一栋大厦前。看门牌, 这大厦里进驻了至少八家大大小小的铁路公司, 都是近几年的暴发户, 租得起旧金山黄金地段的高层大楼。
林玉婵乘坐了来到大清以来的第一次升降梯,来到七层, 看到装潢精美的办公室门廊, 上书“Central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
会客室里挂满照片及剪报,还有“某某地区铁路通车”的喜报和纪念像章。最正中的一张照片, 是1869年美国犹他州跨太平洋铁路合拢庆典。前加州州长、铁路公司总裁利兰·斯坦福先生高举银锤,将一枚纯金的道钉砸进了铁轨正中。无数白人绅士站在乌黑的铁轨和火车头上, 举杯、握手、欢笑,一派功成名就的狂欢景象。
“股票?”帅气的英裔职员笑容满面,很有服务精神地邀请林玉婵进办公室,“没看出来,一位异国小姐竟然也是敝公司的股东,虽然数额不大,但我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果是大额票证,需要到纽约证券交易所进行买卖……零星股票可以去富国银行(Wells Fargo) 挂单……您说什么,只是查查价格?冇问题啦……”
旧金山华人多。这职员也学了几句蹩脚粤语。夸张地接过林玉婵手中的股票,怔了一怔。
林玉婵余光在办公室扫一眼,熟练地找到了“太平洋铁路公司”股票当日开盘价——是从隔壁银行里抄来的。
每股18.5美元。
她胸中忽地一颤,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她托容闳买到珍贵的35张股票,每股面值是20美元……
七年过去,连口肉都没有,反而还跌了!
虽然只是几十美元的浮亏,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但当时那可是她几乎全部的现金积蓄啊!
这什么骗子公司,铁路修得天花乱坠,股东权益没保障!
帅哥职员看着她的脸色,忽然失笑,抽屉里翻出一叠旧文件。
“您这一版1865年股票,市场上已经绝种了,我入职以来就没见过。”他耐着性子,笑道,“您也许不知道,敝公司的铁路事业蒸蒸日上,股票价格涨势如虹。由于过高的票面价值限制了普通投资人的买入,因此于1867年股票拆细,一分为三,然后1869年又一次一拆五……去年又有一次三比五分割,所以您的持股数……让我算算……”
这人手底下算得飞快,打破一切关于“美国人数学不行”的刻板印象。
林玉婵脸庞微热,跟他同时报出来:
“875股。”
“按今日开盘价,每股作价18.5美元,最新市价16187.5美元。Wow. Incredible.”
帅哥职员喃喃说了一堆感叹词,再抬头,意识到这“异国美女”身价是自己的好几倍,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吩咐仆役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当然,”他不改职业风范,又开始低头运算,“相隔万里,我想您也没有按时领过分红……让我看看,1865年两次,1866年三次……1869年每季度一次……最近一次是上个月,每股分红65美分。加起来……”
他笑容满面地在纸上写下一个数。
$4885.75。
林玉婵仔细辨认了小数点的位置,提醒自己,冷静冷静。
这是她七年以来,铁路公司分发给她的所有分红。还不算利息。
这钱她拿得心安理得,公平公正。她出资协助建设美国,如今美国飞黄腾达,她理应得到回报。
“友情提示,敝公司股票正处于新一波上涨期,涨势比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南部铁路公司要漂亮得多。投资顾问的建议是持有……如果您想要变现,富国银行有小额交易点,可以拍电报去纽约挂单。至于这四千多美元分红,公司可以直接支付。请问支票抬头写什么?”
林玉婵收好兑换过的新股票,笑道:“不忙。”
汇丰银行在美国没有分号,美国银行日常不给女性单独开户。她拿太多现钞还不稳妥呢。
“顺便说一句,”帅哥职员笑容满面,又说,“敝公司于下周三晚间举办股东招待会。凡持股万元以上之绅士及太太皆可参加——噢,您还是外交使节?我诚挚地邀请您……”
林玉婵笑了:“谢谢,我不喜欢热闹。”
“不不,”帅哥职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身份对铁路公司来说简直是个活广告,赶紧站起来再次邀请,“相信我,您会成为晚宴上的明星!请问您是下榻‘彩绘石雕旅馆’吗?我会请经理给您寄去邀请函……”
林玉婵:“我宁可在下周三之前赶紧乘火车离开。”
如今她是铁路公司万把美元的股东,说话有底气,当即做出主人姿态,询问为何通往东海岸的列车停运。她手里有几十个孩子,要送到东海岸去上学。
帅哥职员这回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小声说:“有苦力闹事,拆了一段铁轨,目前正在紧急修复……林小姐听听就行,千万别外传,否则公司股价会跌……”
林玉婵微微皱眉,从他口中又听到一个粤语词:“苦力?”
帅哥职员有点尴尬:“都是些肮脏愚蠢的华人猪仔……我绝对没有看轻中国人的意思,但您初来加州,还是别跟他们接触……”
咣当!
办公室后面的楼梯间里,突然传来重物翻倒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骂,声音隔墙传来。
帅哥职员还在尴尬,林玉婵已经冲了出去。她隐约听见有人说粤语。
楼梯间里,两个墨西哥裔壮汉,老鹰捉小鸡一般揪住一个瘦小的中国男孩。那男孩顶多十五岁,衣衫破旧,眼中射出孤独狠戾的光,拼命咬打踢踹,不间断地骂着英语粤语混杂的脏话。
林玉婵立刻喝止。
她虽然同是华人,但在美国人眼里,她俩天上地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种。帅哥职员使个眼色,让把那男孩带下去。
“见笑……那是工地上的厨工,您别看他年纪小,这次闹事,打伤了我们的白人经理,那可怜的三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我们这就把他送到警察局,哼,在美国还想撒野……”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们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们铐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么时候!我打人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林玉婵脸色沉了一沉,一瞬间有点反胃。口袋里的铁路公司股票忽然有点烫手。
是了,建设美国铁路,大批华工功不可没。然而他们怀揣淘金梦来到美国,反而被剥削、虐待,不少人死在美国中部的雪山和沙漠,死在自己亲手铺就的枕木下面。
这是任何学过近代世界史的学生都知道的事实。
而现在,东西铁路主要路段完工,中国劳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和报偿。他们定居美国,继续为这个国家发光发热,依旧被人歧视欺侮,直到很久以后……
当初林玉婵脑子一热,想到美国铁路事业大有前景、值得投资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这数十倍的股票增值,原是用同胞的血汗换来的。
那张铁路合拢庆典的照片里,没一个华人。
她因惭愧而脸热,感觉如鲠在喉,无处容身。
那满口脏话、满身乌青的男孩,让她想到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她也想起了住在旅店里、衣着光鲜、言语礼貌、被人们围观赞叹、誉为中国`未来之光的那些男孩。
同样是中国人,为什么活该被分流,进入天堂和地狱?
她冷着脸转头,命令职员:“给我写支票。我要取全部分红。”
什么破公司,赶紧找机会卖了,不当它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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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之后,林玉婵询问门童,大步流星,来到两街之隔的旧金山警察局。
厨工男孩一路挣扎,被拳打脚踢无数,此时力尽,被人拖进警局大门,铐在一根柱子上,有气无力地破口大骂。
“袭击殴打白人……”警察们谈笑,“让他在牢里好好享受吧!这可怜的小恶魔大概不知道,只要任何一个白人出庭作证,都能要他命,哈哈……”
林玉婵径直闯入,询问几句话。
“保释?”警长见她衣着整洁不凡,也不敢怠慢,笑道,“不瞒您说,女士,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下层苦力,犯的又是重罪,谁给他出五百美元保释金?不如……”
林玉婵甩出崭新的、带银行封条的五百美元钞票。
警长张口结舌。
“请一个律师多少钱?我也管够。”她财大气粗地说,“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吗?”
旧金山也有少数华人女子,职业不外乎洗衣妇和娼妓。警察从没见过如此奢遮的华人妇女,愣了好一阵,不知该以什么礼节对待。
林玉婵签了一沓保释单,示意那男孩跟她出门,问:“贵姓?”
男孩跟她差不多高,揉着乌青的胳膊,警惕地看着她,瞟一眼保释单上的名字,那意思是你不都看见了?
“林——申。”林玉婵假装费力地认读单子上的美式拼音,笑道,“哟,本家。”
“梁羡。”男孩忍不住纠正,“羡慕的羡。”
林玉婵抿嘴暗笑。招得真痛快。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我今日正好发了笔小财,给自己积点阴德。”她语气随意,带着男孩在走廊里穿梭,“中国人在外就该互相帮忙,不算什么。不用想着回报,否则我过意不去。”
几分钟的照面,她就看出这孩子自尊心强,又有一股狠劲,底层混上来的,不会是什么小白花。林玉婵谨慎起见,不打算当他的知心大姐姐。力所能及地拉一把,良心上过得去就行了。
“对了,保释单上命令你三个月内不许再触犯法律,定期报到……”
她说着,忽然眼一霎,看到旁边一间办公室开着门,里面审着一个十分眼熟的犯人。
“……拜托啦,中国人在你们眼里真的都一个样吗?受不了,还要问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个做生意的……”
苏敏官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说着他那装逼的女王口音英文,把两个美国警察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依旧是短平头,却不知何时换上了林玉婵给他买的衬衫和西裤,勾勒出矫健流畅的肌体轮廓。十九世纪的男式衬衫比现代衬衫要宽松一些,丝质面料上点缀少许同色刺绣,隐约可见里面的紧身白背心,潇洒中带着三分风流倜傥。
他斜斜往墙上一靠,旁边几个穿制服的美国警察立刻被衬成了小混混。
林玉婵揉揉眼睛,心跳停一刻。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真面目啊!
她眼光也好!挑的衣服正衬他身材!
……想立刻出去约会。到处秀霸总男友。
白人警察有点困惑,举着一张明显是通缉令的画像。
那上面的青年人带着同款傲气,长长的辫子随性地盘在脖子上,穿个肥肥大大的中式长衫。
“清国驻美公使馆刚刚送来的。”警察回头,朝同伴小声说,“你觉得像吗?他很可能刚刚把那猪尾巴给剪了……”
林玉婵简直无语。“驻美公使”舟车劳顿,还在旅馆里忙着焖米饭呢,“全球通缉反贼”已经安排上了。看这警察手里厚厚一沓,除了苏敏官,不知有多少倒霉蛋今日海外扬名。
还好只是例行公事,这么多画像,“驻美公使”大约自己也没看过,又先入为主地认为苏敏官是“家属”、“美籍华人”,否则大约在船上就该发现了。
苏敏官忽然看到什么,抬眼,朝林玉婵无奈地笑笑。
“你们没有受过侦探培训吗?”他耐心给警察扫盲,“如果是新剃的头,头皮颜色会很白,发茬摸上去会很硬,不会是我这样……”
警察仔细检查,果然这脑袋已经剃过一阵了,发间甚至有日晒的痕迹。那是来自夏威夷的骄阳。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在檀香山跟土著打了一架。”
“啧啧,”警察对他刮目相看,“那些波利尼西亚人可不好惹。”
林玉婵在外面甜甜喊一声:“Darling?”
警察:“……”
谁越洋跑路还带个darling?
“……抱歉,先生。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谢谢您的配合。拿好这张手令,可以到门口去领回您的枪械。”
苏敏官色若春风地一笑,谢了警察,自如地走出门。林玉婵大大方方挽住他胳膊。
这么出挑的帅哥,异国他乡,可不能弄丢了!
“不错。”她摆架子,“给我省了五百美元保释金。”
苏敏官使眼色,笑问:“这位小兄弟是谁?身手不错。三个警察才按住。”
那个叫梁羡的男孩虎着脸不说话。林玉婵笑道:“是位义士,不必知晓姓名。”
拿捏青春期男孩的心态,她现在可是半个专家,否则白在孤儿院出入这么多年。
她忽然想,苏敏官小时候,无依无靠被人欺负,那时的孤傲冷漠的性格,大约就是这么养成的吧?
果然,梁羡微微一怔,因着她这个“义士”的评价,眼角露出友善的喜色。
“不敢!”他很有江湖气地答,“小时跟黄飞鸿黄师傅学过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