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奇怪她的思维跳跃,随口答:“有过,都未满月就夭折了。只活我一个。怎么了?”
这是旧社会常态,哪怕钟鸣鼎食之家也如此。所以对他这个“香火独苗”才会看重得过分,以致早早激起他的逆反心,直接宣布把老苏家香火给断了。
林玉婵说:“你阿妈幸好过门就怀孕。你不是说过,其他那些大大小小姨太太,困在园子里无事寂寞,无一不染上重度鸦片瘾,你老豆年纪又大,所以她们才越来越不易生养,才会有点动静就小题大做地卧床不起,其实多半也是你父亲的意思。换了寻常女仔,身体健康,能跑能跳,谁愿意几个月都受那闷气呢?方才那助产嬷嬷不是也说,这时节,心情舒畅才是第一位的呀。”
跟苏敏官讲话有一点好。不论怎么编排他爹他祖宗,他都不生气,有时候还跟着埋汰两句。
果然,他听了,觉得有理,找不出反驳的点,只好慢慢调整自己三观。
但还是不完全妥协:“铁路工地不要去了。那里烟尘大,吃食也不干净。路上也颠簸,行车走路都不安全。还有阿福的病……别让他过了你病气。”
“可阿福他们独力难支。连饭钱都快没了,还不让人接济……明天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打砸……”
“我知道。”苏敏官柔和而坚定地说,“当年我逃了,他们没能逃过,是我欠他们的。我会管。”
尽管酒吧嘈杂,里面没有其他中国人,他还是不自觉放低声音。
在他叛出那个充斥着金钱和鸦片味道的“家”之后,天地会广东会堂就是他唯一的家。那里面性格各异的兄弟叔伯,尽管有人看他不顺眼,有人跟他话不投机,有人会训斥他、跟他吵嘴、打架……但都是陪伴他度过青春期的最亲密的家人。
这些人,如今世上不剩几个。阿福是其中之一。
在把上海义兴全权交出去之后,苏敏官专心当旅客,无欲无求地欣赏大洋彼岸的风光。唯有今日,让他忽然找回了一点行动的热情。
苏敏官顿了顿,又敛容正色。
“不过……这方面还是你更有经验。我需要请教,白羽扇姑娘有何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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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第二天一早, 铁路依旧停运。大清使团依旧滞留旅舍。
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洒落,照亮旧金山市区一个个起伏的小山丘,勾染出浓绿的颜色。旅舍窗台种有一球一球的三色菫, 微风中摇曳动人。
林玉婵打扮齐楚, 虽然没什么胃口, 还是吃了几勺燕麦粥。苏敏官叫门童打来新鲜的牛奶,煮沸晾温, 又放糖, 哄着她一口口灌下去,补充营养。
他看着这个活力满满的姑娘, 看她给自己梳头修眉, 轻轻系紧腰间的裙带,然后弯腰给自己套上舒适的布鞋……不得不承认, 她确实不需要像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休息。
但他还是犹豫片刻, 道:“阿妹……”
林玉婵转头, 嫣然一笑:“知道啦,昨天那个嬷嬷嘱咐的我都没忘。不乱走不惹事不乱吃东西不会太累……”
苏敏官自己也觉得自己烦人, 于是闭嘴, 找找以前那万事不萦怀的状态, 揽过她肩膀, 嗅一嗅那搽了淡淡栀子花香水的发梢,低声嘱咐:“注意安全。”
两人分头行动。吃完早饭, 林玉婵先截住容闳, 跟他说了股票增值之事——当初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发行股票,容闳也跟风买了一点点, 意在支持美国铁路建设。
谁知容闳心思完全不在赚钱上,听闻股票涨了几十倍, 也只是“嗯”一声,笑道:“有机会我再去问。今天要带孩子们参观当地的官立小学校。林姑娘,你去吗?”
见她摇头,朝她挥挥手,就匆匆护着孩子们走了,像个尽职的鸭妈妈。
公使陈兰彬预备去华埠接见当地侨商领袖,正一层一层地套官服。林玉婵在他出门之前,礼貌求见,谈了半个钟头。
随后她打起精神,出门乘公共马车,直奔“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旧金山办事处所在大厦。
乘升降梯,没去七楼,反而去了六层。
“南方铁路公司”(Southern Pacific Railroad)的招牌闪闪发亮。
那个“中央太平洋铁路”的职员随口提过,这个“南方铁路”,目前是他们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墙上贴着几张衣冠楚楚的绅士照片,看介绍都是“南方铁路”的董事和经理。林玉婵推门,眼一扫,看到厚实的胡桃木办公桌前,一个白胡子绅士正跟秘书交待什么。
“霍普金斯先生,”林玉婵甜甜一笑,很自来熟地招手,“原谅我今日没有预约。但有件很重要的事……”
那白胡子果然转头。几个职员也一头雾水。
“这位女士,您是……”
林玉婵微笑,指指天花板,作势“嘘”了一声:“我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股东。占用您十分钟。”
如今美国的铁路公司开发铁路,每铺一英里轨道都会获得国家补贴。“中央太平洋铁路”华工罢工,造成铁路停运,客票货运损失是一方面;华工每歇一日,巨额政府补贴都会飞到别的铁路公司账户里。
如果说有谁最乐于见到“中央太平洋铁路”罢工停产,那必定是眼前这位“南方铁路”的老总霍普金斯先生了。
几句交谈过后,霍普金斯先生喜出望外,亲自把林玉婵请进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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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中央太平洋铁路工地。
阿福领导的罢工仍在进行当中。由于工地断水断粮,华工们不得不开始自理食水,为数不多的积蓄迅速消耗,已经有人开始怨声载道。
阿福拖着病体拍胸脯,用自己十多年的筑路经验保证,再坚持最多一个礼拜,白人老板多半会部分妥协,每人多发半月的粮。
但为效甚微。不少华工都不是被卖的猪仔,而是从家乡借钱,自愿渡海淘金的。辛苦攒下的钱,大部分托人寄回中国。他们心里有杆秤。这里每多花一美元的冤枉钱,就是浪费乡下家中一个月的嚼用。
“好啦好啦,阿福哥,我们都知你有骨气,但我们也要搵食呀!大埠物价高,咱们这点积蓄能撑多久?”
华人间通用的称呼,管旧金山叫“大埠”,意为大都市。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则为“二埠”,以此类推。
有人多想,暗地抱怨:“阿福时日无多,临走想要硬气一把,做个汉子,无可厚非;可我们还要在美国待半辈子呢,何必跟着他胡闹?”
苏敏官送走请来诊治的西医,闻讯大步赶来劝解。
“既知阿福生病,何必冷言冷语?这里有我顶着,不会让你们丢饭碗便是!”
正吵起来,忽然土路上扬尘,几辆陌生的手推车出现在道旁。
“老乡!来搭把手!”
推车的也是一群华人。有人认得,都是旧金山华埠里开餐馆、开杂货店的。
他们从车上搬下一筐筐东西。华工们近前一看,眼睛直了。
三筐大豆,五筐大米,一筐猪牛下水,一袋腌猪肉,一篮子鱿鱼干,几罐熏鱼碎,十几头卷心菜,还有笋尖、海苔、切碎白菜做成的酱……
还有一筐湿淋淋、巴掌大的加州红鲍鱼!
加利福尼亚海岸线盛产巨大鲍鱼,美国人不敢吃,这些东西在华埠中餐馆卖得很便宜,几十美分就能吃一整个。
“都是香港和广东进的货,鲍鱼是今日捕的,顶新鲜。”餐馆老板笑嘻嘻地介绍,“这里还有苹果派和香肠,是隔壁餐厅放坏不要的,其实只有点点酸,咱们中国人不在乎,热热也能吃。我一样给带来了。大家上工辛苦,快过来吃一顿。”
饥饿的华工们纵情欢呼。
小鬼阿羡当即架起锅。
只有阿福略有狐疑,问:“是谁掏钱买的这些东西?”
一转头,立刻看向苏敏官。
“华人哪有咁沓水?”餐馆老板笑道:“是那个‘南方铁路公司’的老板听说你们罢工,生怕自己手下的工人也学样,因此从我这里买了吃食送去补贴。这几车只是零头,顺路送给你们,说是佩服你们硬气!别客气,鬼佬就爱瞎做慈善,还要多谢你们给我开张挣钱啦!嗐,有钱真系大晒!”
苏敏官故作诧异,笑道:“老爷们互斗,邀买人心,咱们这叫渔翁得利。”
阿福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谢了餐馆老板。
吃饱了的华工们重新燃起斗志,行动开始升级。当天便开始写传单,宣称再不满足同工同酬、减少工时的条件,就开始倒扒铁路。
这一举动定会激怒资本家。阿福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告诫大家:“今晚别睡。”
华工们把“洪顺堂”的牌位收进帐篷里,预备迎接又一轮铁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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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总裁斯坦福先生头都大了,把办事不利的手下挨个训了一遍。
本以为饿上几天,这些懦弱的中国人就会屈服,乖乖回到工地上;没想到“友商”横插一脚,这明摆着挑衅!
“明天晚上股东晚宴,他们想在这时节扼我的咽喉,做梦!叫查理和他的伙计们准备好!哼,我要让这群贪婪的黄种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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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业绩增长飞速,为了回馈股东,也是给自家公司做宣传,每季度都办晚宴,邀请位于湾区的大股东赏光参与。
由于天气清朗和暖,这次的露天晚宴设在位于阿拉莫广场一侧的太平洋俱乐部草坪上。这是位于旧金山市中心的一块高地,百年松柏遍植其中,临近街区矗立着联排的维多利亚式住宅,随便一幅定格都是标准的明信片风景照。
临近傍晚,树上挂了红黄彩球和横幅,热腾腾的烤炉亮着橙色的光。草坪上搬来一台嗡嗡作响的新式发电机,点亮一排时髦明亮、刚刚投产的石墨灯丝白炽灯。一个大型充气火车头模型随风摇晃,巨幅“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广告标语随处可见,确保公司出尽风头。
现场乐队奏着轻快活泼的流行民歌《噢,苏珊娜》。二十年前,淘金客们唱着这首民谣涌进加州。这个被金矿和猎`枪主宰着的野性世界,每一口空气都弥漫着一夜暴富的味道。
盛装的绅士淑女乘马车而来。铁路公司总裁利兰·斯坦福先生笑容满满,招呼各位股东金主。
林玉婵从马车车窗中探头,被刺目的灯光眩了眼,缩回来,整理衣领。
为了出洋,她准备了全套中式礼服——当然按她的审美,并不是那种繁琐宽大的款式。到了美国之后,看到当地华人装束风格,又托人去华埠找裁缝店,改得更为修长贴身。
三三两两的绅士淑女穿着盛装,谈笑饮酒,宛如一个大型的上海洋场。
不一样的是,今日这些客人们非富即贵,并非远赴东方的水兵和暴发户可比。
相比之下,林玉婵觉得自己投资几百美元,就位列受邀大股东,实在是有点欺世盗名。
其实也合情合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自上市以来,虽然股价长红,但也免不得时刻有波动。那些投资了原始股票的股东们,眼看股价增长一倍、两倍,不少人就十分满足,早早地卖掉了手中的筹码。或者在股价上下横盘之时,选择变现获利,规避风险。
极少有人像林玉婵一样,做到买了股票之后束之高阁,心如止水,七八年一眼不看,一直持有到现在,翻了几十倍。
所以此时的诸多股东,虽然持股价值同样是上万美元,但入场成本比林玉婵高得多。换言之,都比她有钱。
股东们有男有女。但女客无一例外都有男伴。不是丈夫,便是父兄,要么就是有浪漫关系的对象。跟人寒暄的时候也总是站在男伴身边,鲜有人单独行动。
林玉婵也只能入乡随俗。她默默观察人们的举止,飞快地熟悉美国西部社交礼仪。
马车停下,车夫扶她跳下车。
引导客人的门童见有个黄种人面孔,诧异地接过邀请函,检查了好一阵,才露出职业性笑容:“先生女士,里面请。”
斯坦福先生红光满面,敏捷地跳上主席台,介绍本次晚宴的特邀来宾——股东中的名流人士。
“……让我们欢迎加州银行行长,尊敬的威廉·洛尔斯顿先生!他的银行持股‘中央太平洋’十分之一的股份,为西部铁路事业做出了伟大的贡献……”
金融大鳄互相捧场,热烈的掌声响起,乐队夸张地奏出背景音乐。
“……我们的旧金山土著,讽刺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
客人中有书迷,大声笑着背诵此人名句:“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避难所,哈哈!”
腼腆的作家端着酒,朝台下挥手致意,请大家来买自己的新书。
“淘金潮的最大赢家,李维·斯特劳斯先生!”
李维斯的创始人穿着他的招牌蓝色牛仔裤,和斯坦福先生握手寒暄。
加州发现黄金,别人挤破头去淘金,唯有这个精明的商人,发现淘金者的衣裤容易磨破,因此发明了耐磨耐缩水的帆布工装裤,出厂即大卖,让他赚得比淘金还多。
金子总有挖完的一天,“牛仔裤”的需求永不衰竭。这种野性、刚毅、充满开拓者精神的服装,已然成为“美国梦”的具象。
“您要给您的铁路工人定做厚实耐磨的牛仔裤吗?”李维·斯特劳斯故作市侩,操着夸张的德国犹太人口音,跟斯坦福先生开玩笑,“找我批发,可以打20%的折扣哦!”
客人们哈哈大笑。
“……年轻的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先生,本周恰好游历至此,也许很多人还不认识他……”
爱迪生一脸紧张,穿着一身不太合适的礼服,上台鞠躬。
“呃,很荣幸认识大家。我正在研制一种能会说话的机器,phonograph……对,不不,不是电话,而是把声音记录在槽里,然后通过振动,复原……这不是妄想,我有实验手稿……如果、如果各位富豪们愿意解囊捐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