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她唯一的目标,是为阿福等华工对抗剥削,争取罢工的胜利。
  而不是跟这个富可敌国的铁路大亨撕破脸,断绝他手下上万华工的退路。
  旁人见她与斯坦福先生“和解”,也都吁一口气,笑着圆场,先后告辞。
  斯坦福先生还催她:“那位公使老爷……”
  林玉婵挽住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的胳膊,一边往草坪边缘走,回头嫣然一笑:“放心,我会和他说明情况。大清公使在美国并无执法权。他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姿态,不会为难您的。”
  言外之意,别忘了登报哦。
  斯坦福先生忍气吞声,和她握手,送她上车。
  旧金山秋日的夜晚凉风习习,摩天大楼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客人们三三两两回到豪宅。来自中国的孩子们结束了一日游学,正在旅馆里吃夜宵。诺顿一世皇帝陛下回宫安寝,整个城市暂停了它飞速发展的脚步。
  但,这个普通的秋日夜晚,注定有人睡不着。
 
 
第272章 
  第二天, 林玉婵隆重邀请诺顿一世在旅馆隔壁的餐厅吃早餐。
  皇帝陛下很久没吃过如此丰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肠,右手煎培根, 嘴里还含着一口热咖啡, 含含糊糊地回应林玉婵的道谢。
  “为民做主, 分内之事也,不必多礼!”
  林玉婵笑着捧出一个信封, 介绍说, 这是大清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以个人名义撰写的感谢信,感谢“美利坚合众国皇帝和墨西哥摄政王诺顿一世陛下”(原文为旧金山市民约书亚·诺顿先生)为华人仗义执言, 欢迎他有空去大清国做客。
  其实不过是礼节性的信函, 但诺顿一世如获至宝,拆开信仔细研读上面的毛笔字, 又将那硕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几遍, 龙颜大悦, 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将把这封信存入国库, 作为传国之宝。
  “朕定会考虑, 期冀公务不忙之时, 能乘船游历, 会见尊贵的中国皇帝和皇太后,延续两国的友谊!对了, 林夫人, 你打算在何处生产,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助产士, 她为人热情,水平也高……”
  真是精神病人思路广, 思维瞬间跃迁一个太平洋。林玉婵慌忙截住他话头,说等铁路通车,使团便要前往新英格兰地区,不能陪侍在陛下左右,实在抱歉。
  诺顿一世颇为失望,随后又说:“没关系,朕在东海岸也有忠实的臣民!像那个纽黑文老城区‘扫帚与锅’杂货店店主,一直和朕有着通信之谊,可以卖给你打折牛奶。还有那个为人幽默的旅行家山姆,他刚刚新婚,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
  “御膳”吃了半小时,林玉婵把自己锻炼成西部口音听力八级。皇帝陛下终于酒足饭饱,说公务繁忙,抹一抹嘴,起身去巡视街区了。
  林玉婵示意账单算在自己身上。
  餐厅服务生心领神会,脱帽恭送。
  林玉婵顺手取过一份上加利福尼亚日报(Daily Alta California)。抬头,苏敏官信步走来,坐在她对面,朝她一笑。
  他披着宽松长衫,遮住下面凌乱的工装裤和带血的衬衫衣袖,整个人从容而挺拔。唯有眼角几处血丝,表明他几乎一夜未眠。
  林玉婵低声问:“如何?”
  “风平浪静。”他不客气地从她盘子里拿一片面包,用餐刀抹牛油和柑橘果酱,“伤了三个,俘了一个,后半夜警察来,把那强盗转送警署,正在审讯。早上有铁路公司代表前来,送来抚恤金,并已谈妥了复工条件。每人多发了双月薪。”
  林玉婵喜形于色,拿起咖啡杯,跟他一碰。
  “辛苦啦!”
  苏敏官温柔地看她一眼。
  “你也辛苦。”
  他要确保华工兄弟们的生命安全,不得不在工地枕戈待旦。留她一个人在晚宴里周旋那么久,其实担心得没睡几分钟。
  她坚持不需要他陪同,反而别出心裁地邀请了那个古怪的疯老头做伴。因着那句“你不要管束我”,苏敏官迟疑许久,并没有置喙。只是提醒她带好手`枪。
  他用多年犀利看人的直觉,觉得诺顿一世除了脑子有点偏执,秉性还是十分善良的,在城里也有很高的人气。看在皇帝陛下的面子上,就算林玉婵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也不太会有人为难这个异国姑娘。
  如果她选择任何一个熟人做男伴——苏敏官自己、容闳、甚至公使陈兰彬(如果他乐意的话)——未必会有昨晚那样戏剧性的效果。
  而且诺顿一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怀孕的外人。还厚道地帮她挡了几杯酒。
  这花旗国真是奇人辈出。阿妹的眼光也真是很准。
  林玉婵见苏敏官出神,在他眼前挥一下报纸。
  “猜猜中央太平洋铁路的股票开盘跌了多少?”
  苏敏官抿一口美式咖啡,不太习惯那味道,皱着眉头笑。
  “我以为你早就挂单卖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资本家队伍里当内奸。”林玉婵笑意盈盈,“狡兔三窟嘛。”
  经过斯坦福先生的紧急公关,报纸上仅以很小的篇幅报道了昨日“股东晚宴”的翻车事件,并且惜字如金地刊登了“中央太平洋铁路”承诺提升劳工福利的公告,呼吁铁路工人们尽快复工,恢复交通秩序。
  几句话措辞严谨,结尾甚至不忘吹嘘一番本公司的业绩,颇有丧事喜办的意思。
  不过,在同一版,“南方铁路公司”同时刊登公告,谴责“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虐待华工、勾结黑恶的行径,呼吁联邦政府进行调查。
  从这些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中,敏锐的投机客能从中嗅到细节,八九不离十地复盘了整个事件。
  对唯利是图的铁路公司来说,“工人因受虐而罢工,公司被迫接受条件”,无疑是个重大利空。
  纽交所电讯传来,“中央太平洋”股价开盘重挫,落到15美元左右。
  高位接盘的新股东可能会怨声载道。但对林玉婵来说,她平均每股的成本只有不到一美元,依旧还有十几倍的赚头。这点跌幅根本砸不疼她。
  不过,今日抛售股票实在太吃亏。林玉婵寻思,这种黑天鹅事件造成的股价跳水,公司基本面未受影响,必会有投机客趁机抄底,股价也会慢慢回升。等过一阵,到了东部,再去纽交所择高售出,最大限度地薅一把资本家的羊毛。
  “阿福怎么样?”她咬一口苏敏官递来的面包,觉得柑橘酱未免太多,又抿咖啡,“你还是劝劝他,让他辞工养病吧。这么拖下去,怕是不妙。他若还不清船费,我出。”
  苏敏官脸色暗了一暗,刚要说什么,忽然餐厅侍者满面笑容而来。墙上的时钟敲响九下。
  “中国夫人,有位托马斯·爱迪生先生,声称跟您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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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玉婵的坚持下,苏敏官还是带她去了一趟铁路工地。
  被扒掉的铁轨已经接好,预计明日便能通车。利用自己的大股东身份,林玉婵成功插队,给陈兰彬、容闳、还有几十学童,都定到了连在一起的座位。
  工地上重新出现了白人监工,只不过他们不同以往,不再像对付奴隶一样对待这些瘦小的华人。根据罢工协议,铁路公司撤换了原来的监工,新招了一批人。这些人得知华工们居然组织击退了“血腥查理”团伙,对他们敬畏又好奇,目前相处还算客气。
  为了避免暴露“资本家内奸”的身份,林玉婵换上华埠妇女常见的青色布袄,蒙了头巾,带一篮子青菜,假作探亲家属,用假名登记,进入工地栅栏门。
  白人监工对华人脸盲,问都没问一句。
  当然苏敏官没让她接近黑尘漫天的现场。而是在工人休息的小屋里,让阿羡洗干净手,给她泡茶。
  歪歪扭扭的木门口贴着公司和工人签订的最新协议:
  一、月薪增至32美元,中国新年有奖金;
  二、工时缩减至户外工作10小时,隧道工作8小时,遇恶劣天气酌情再减;
  三、工伤赔偿补助细则;
  四、华工住宿条件改善,建造能抵御风雪的木屋;
  五、拨出一节车厢,设立华人商店,定期从旧金山华埠进货,成本价售卖中式食材、鞋帽、纸张、茶叶等。
  这是苏敏官带领华人们端着枪,半夜激烈谈判的结果。斯坦福先生晚宴重挫,被自己的股东当众跳反、被竞争对手暗中插刀,为了面子,也为了尽快复工拿到政府补贴,不得不做出极大让步。
  虽然没能达到和白人同工同酬,但成功地缩短了工时,改善了工作和居住条件,众人也十分满意。
  林玉婵略略问了问细节。斗争的过程和自己的“无产阶级大团结”略有不同,更接近耶松船厂的帮会式行动。这也是海外华人们更加习惯的团结方式。
  华工们喜气洋洋,赤着精瘦排骨的上身,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
  “恭喜啊,妹妹!”
  林玉婵脸红。得,全知道了。
  她参观华人商店。精明的资本家为了节省人力,商店设为自助式。华人自由拿取物资,每周派人来补货结账即可。欠款从工钱里扣,不怕华人赖账。算是个超市的雏形。
  在“超市”的一隅,辟出约莫一平米的地方,摆上了“洪顺堂”的木牌,周围香烟缭绕。原先竖在荒野里的各种神位牌位,终于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屋檐。
  在小神龛的正中,摆着一个从华埠加急定做的、十分正式的乌木灵牌,上面寥寥几个字,“江门陈阿福之灵位”,前面供着一截乌黑枯败的南瓜柄。
  败血症在此时本就是不治之症。在罢工斗争胜利之后,阿福一口气放下,当晚便撒手而去,成为埋骨大洋彼岸的万千华人中的普通一员。
  至少他还留了名。
  所谓修桥铺路无尸骸。资本家不会给他树碑,万千乘坐火车的美国人不会给知晓他的名字。甚至,他带领工友们奋起抗争的事迹,慢慢的也会被人遗忘,被更激烈、更成功、更有组织的斗争,衬托得黯然失色。
  灵牌上另刻小字“四八`九”,是洪门暗语,表示他是美国分会洪顺堂首任龙头老大。苏敏官挪动牌位,把它放在正中央,点一缕香。
  林玉婵黯然,也给阿福上了炷香。
  有人轻轻拉她袖子。“人狠话不多”的小鬼阿羡红着眼圈,塞给她一卷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
  “阿福叔这几年的积蓄,一共三十六元半。他说全还给你。”
  从保释阿羡开始,到给阿福请医生、买药、购买防身猎枪子弹、照相取证、印刷传单……都是林玉婵出钱,一共花了九百余美元。
  阿福尽管不愿受人恩惠,但事关集体安危,也只好先受着,一直惦念到临死。
  能还多少还多少,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
  林玉婵捏着那钱,心头堵塞。
  其他工友们没显得太悲痛。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华人太多了,苦难早就麻木了神经。大伙只是经过灵牌的时候,拱拱手,叫道“阿福哥走好”。
  有人请示苏敏官:“阿福的后事怎么办?”
  阿福既死,华工团体群龙无首。尽管这个半路空降的金兰鹤并没有截胡阿福的领导权,甚至自觉接受阿福的调度。但当苏敏官带着大伙打退了持枪牛仔后,当仁不让的确认了龙头地位。
  苏敏官的性格使然,不讲究什么“三辞三让”,只知道“我行我上”。
  他想了想,说:“叶落归根是最好的。但越洋轮船不愿载华人尸首。我打听过,华埠若有华人去世,一般只能葬在附近的黑人耶教墓园里。但阿福去得急,没来得及受洗,几个黑人墓地都不愿收。所以……”
  几个华工看向远处山丘。
  有人叹气:“和别人一样。停在哪儿,留在哪儿。也只能这样了。
  林玉婵觉得那怎么行。苏敏官肯定也不会看着他洪顺堂的兄弟随便找个山坡埋了。
  “买一块地。以后专做华人墓园。我出钱。”她突然说,“先别推辞。我拿着铁路公司几千块分红,这钱烫手,不如花了干净。我先出四千美元,捐给美国洪顺堂做会费。往后大伙有病有灾,都有照应。跟美国老爷斗争时,也有底气。明日我要启程,不能多耽,这钱先留下。”
  知道苏敏官没现钱,她主动化身人形提款机,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苏敏官微微诧异地看她一眼,并没有小家子气地推辞。
  而是低声说了句谢谢,问众人:“够吗?我不熟悉此处地价。”
  两广洪顺堂的全部折现资产,相当于六十万两白银的招商局股票都在她名下管着。这点钱她愿垫就垫,日后想办法走暗账就行。
  华工面面相觑,本能地摇头。
  “够是差不多够了,可……不、不行……太多了,谁拿着都不行哇……”
  厨工阿羡突然举手。
  “我我我可以!我管烧饭的,时间宽裕些,也常进城,也识账目。大伙可以监督,我绝对不乱花!”
  苏敏官笑问:“你以前花过最大的一笔钱是多少?”
  阿羡挺胸:“五十银元。给蛇头的船费。”
  “好。这事你负责。大伙都是见证。我要陪林姑娘东行,等回程,我会回来检查账目。办不好没关系,我不苛求。但有一分钱含糊……”
  苏敏官的语气里有天然的威慑力。梁羡听着听着,从兴高采烈变成惶恐,最后有点敬畏地点点头。
  “不不不会,一定……一定办好。”
  苏敏官:“烧过香吗?”
  “阿福叔带我烧过……”
  “好。祖师爷面前保证一下吧。”
  阿羡神色肃穆,依言在牌前跪下。
  林玉婵偷偷抿嘴,看着苏敏官日常复兴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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