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马蹄声渐次响起,围着火车跑了一会儿,逐渐远去。
  整列火车这才活过来。列车员叮叮摇铃,通报险情结束。有人跑去检查行李。有技工迅速下车抢修,有人跑到附近电报房去发电报求援。
  眼看一切秩序恢复,突然,马蹄声卷土重来!
  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呼喝,浓重难辨的西部口音。
  山姆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地帮忙翻译:“他们刚听说车上有中国使团,打算劫去勒索赎金……三个人不敢来,回来了两个……他们说中国人好对付,以前劫铁路工人从来没失手——”
  砰!砰!
  苏敏官已经拉开窗户,探身,借月光连发数弹。一匹马中弹倒地,上面的强盗被掀下来,压了一条腿,杀猪似的惨叫。
  这就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另一个强盗望风而逃。
  一车厢美国人肃然起敬。好几个车厢里传来掌声和哨声。
  列车引擎修好,鸣笛开动。
  苏敏官刚给左轮手`枪开了张,回到沙发上,嘴角带笑。
  也算给华工兄弟们出口气。
  他把这枪卸掉剩余子弹,研究了半天,还是塞回林玉婵身边。她紧张之余,已经睡熟了。
  西方的枪械技术日新月异。头一次使能连发的枪,宛如打开新世界大门。
  她也真会挑东西。
  还是给她用更合适。
  几个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怯生生问苏敏官,能不能跟他学枪械。
  苏敏官瞥一眼远处陈大人的脸色,轻声笑道:“睡觉。”
  陈兰彬的目光却没移开,隔着几排座,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苏敏官的脸。
  苏敏官低声问:“陈大人有事吩咐?”
  陈兰彬静默许久,笑道:“没有。本官只是想,足下虽非使团成员,但临危不惧,护了我一行人安全。中国人在外,不管身份为何,还是要互相扶持,你做得很好……对了,本官年老忘事,足下是……姓林?”
  苏敏官微怔,随后点头微笑。
  “来美国多久了?”
  “很多年了。”
  陈兰彬笑道:“我说嘛。差点把你认成另一个。”
  说完,躺上床铺,闭目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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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终于, 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 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 口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 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在马沙朱色得士省(马萨诸塞)一个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镇,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车, 结束了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龙卷风和锅炉故障的延误——的跨美洲火车旅行。
  这是容闳当年在美求学时居住的地方。车站里已经等了几个人, 是他当年的好友、老师、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杜吉尔牧师!麦克林博士!巴特拉太太!您还是那么年轻……”
  容闳热泪盈眶, 丢下自己的行李, 像少年人一样健步跑去,一一和他们拥抱问候。
  他在中国多年拼搏仕途, 已经练成一副老练官腔;此时却突然如同换了一个人, 像美国人一样轻松而自如谈笑, 好像一下年轻了二十岁。
  其他人则好奇地环视这一精致的小站:尖尖的屋顶,砖木错落的门廊, 地上植着整齐的灌木。候车室里有壁炉……
  专门的布告栏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火车时刻表, 还有各种各样的宣传材料。从竞选市议员到某家新开张法餐馆的迎宾折扣菜单, 到某家百姓的寻狗启事, 还有一张市政府告示,通知本市将有体面的中国客人入驻, 请居民们友好迎接;还有……
  “马克·吐温的巡回演讲暨新书试读!”林玉婵兴奋地扑上去读, “就在今晚,市政厅大楼……哦, 票定完了。”
  她失望地转身,刚要弯腰, 苏敏官已经提起她的大件行李,警告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不服气地白他一眼,还是装模作样地提了个小包。跨过一道铁轨时,故意跳了过去。
  她很庆幸自己的孕期是easy模式,没像电视剧女主那样吃啥吐啥,只是每天泛几次恶心,食欲不振,以至于没发福,反而消瘦了一点点。但这几个月旅途劳顿,旅行团里无人长肉,因此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而现在,胃口逐渐恢复了,小肚子那里开始紧绷绷。尽管外面不显山不露水,但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大工程正在她的全身系统里扎根。
  她想,最多再瞒两三个月。迟早让人知道。
  幸运的是身在美国,没人抓她浸猪笼跪祠堂;除了容闳之外的几个官员,都默认苏敏官是她的合法丈夫,应该不会多说什么,顶多会腹诽他们太张扬,不知节制……
  关键是不能误正事。不能让陈兰彬等人对她的女留学生计划失去信心。
  万一在寄回国的述职信里对她的项目有半句微辞,一切玩完。
  今年必须开门红,然后才能有明年,有下次。
  一行人走出车站,照例受到小镇居民的热烈欢迎。
  不仅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人是特地乘马车,从相邻村镇来瞧新鲜的。
  他们中可能有一些年长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容闳——那时还是个青涩腼腆的中国少年,偶尔会害羞地在街上买报纸。其余的,都是头一次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高兴得一股脑往前挤,乱吹口哨。
  宁静的新英格兰乡村生活平淡,唯有今日最为新鲜刺激。
  孩子们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早不是第一天那茫然无措的模样,走得从容自若。林翡伦咧着两颗小虎牙,还朝美国群众招手,十分有明星范儿。
  容闳重临第二故乡,简直有衣锦还乡之感,热泪盈眶地跟孩子们介绍,这家餐馆曾经送他面包,那个教堂里的牧师曾送他衣服。然后悄声指着那个理发店,说在那里,他第一次下决心剪了辫子……
  拥挤的围观人群忽然有小小骚动。几个黑人不顾隔离,横冲直闯挤到最前面,引起怨声载道。
  “中国人来了!中国人来了!崽子们好好看看,这就是把你们老妈弄到这儿的中国人!”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女人钻出人群,操着粗俗的南部口音,大嗓门高声叫道,“让一让,让一让,你们去过中国吗?老娘去过!那里人人都长这样!让一让啦老爷太太们!我得让我的崽子们瞧瞧中国人!”
  林玉婵听到这声音,猛地回头,一下子傻在当处。
  这女人她认识!
  ——叫什么来着?
  “Freeman!”一个久远的名字猛地冲上舌尖,脑海中闪过汉口的大雪,“弗里曼!是你吗!——嗷!”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圣诞·弗里曼冲进使团队伍,将她一把捞起,高举过头。
  “啊哈哈哈,上帝保佑,我看到谁了?”
  周围一片惊叫,苏敏官即刻扑上去抢人。一个警察高声警告,令她放下人,把她往后推。
  圣诞忙辩解:“这个小姐我认识!见鬼,当年老娘给南方佬当牛做马,是她找了领事老爷,给老娘买了票,放了自由!老娘从阿拉巴马一路逃过来,端过枪,杀过南方兵,给麦克莱伦将军的部队运过面粉!放开我啦!”
  林玉婵被人七手八脚解救下地,怔了半天,赶紧点头,佐证圣诞的说法。
  “是……是多年前的熟人。她太兴奋了,不是要伤害我。”
  战后的新英格兰地区有少量黑人定居。小镇的白人居民多是新兴资产阶级,厌恶奴隶制。虽然也歧视黑人,跟他们隔离居住,但一听说这满口粗话的黑女人是内战时期逃过来的奴隶,还参过军,立过功,纷纷对她刮目相看,十分政治正确地喝声彩。
  圣诞一手牵着一个十几岁小黑孩,昂首挺胸跟使团队伍走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跟林玉婵叙旧。
  她定居北方以后,逢人便讲自己去过中国,还把奴隶主老爷甩在那里。邻居都不信,气得她胸闷。近日得知有中国使团来访春田市,她特意走了半日,带崽前来看热闹,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老娘见多识广,看中国人不新鲜!
  没想到团队里看见熟人,则是意外之喜了。
  当然,薪资依旧比不上白人雇工,闲时也只能去黑人专门的教堂、商店、理发店,走在路上有时也被人翻白眼。但跟她以前的奴隶生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最起码,没人会因为她一个错处就抽鞭子,也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儿子女儿被卖到另一个种植园。唯一的遗憾是丈夫没找到,不过对黑奴来说,亲人离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挣的钱还能自己攒着。开始她还心心念念要还林玉婵船票钱,找了个黑人水手,发现寄去的美元根本没寄到林玉婵手里,被那人私吞了。圣诞把那人揍一顿,从此也不敢瞎寄东西。
  一直陪送到旅店,圣诞才依依不舍地跟林玉婵告别:“我如今在开洛克家的农场里帮忙!两个崽子也在那做事!有空去我那喝茶!”
  然后很自来熟地招呼旅店里的黑人扫地大妈:“照顾着点儿这些中国女孩!别让小流氓占她们便宜!”
  黑人大妈笑着应了。林玉婵饶有兴趣地发现,此处的少数黑人形成了凝聚力极强的族裔团体。肤色就是通行证,大家无条件互相帮扶。
  容闳已经给相熟的友人、以及耶鲁大学校长写信,给学生们安排寄养家庭和预备学校,许以食宿补贴和足额的学费。
  很多有爱心的中产家庭都表示愿意收留中国儿童,名单和地址过两天就送来。
  孩子们马上就东倒西歪地睡了。所谓舟车劳顿,水路和陆路的累法还不一样。坐船时虽然辛苦,起码每天无聊,睡眠充足;火车颠簸七八天,每天新鲜看不够;亢奋过后,疲惫堆积,叫都叫不醒。
  陈兰彬陈大人开始还张罗去市政厅拜访春田地方官,物色可租赁的办公官邸。谁知官服换了一半,也倒在床上一睡不起。最后旅馆里一片鼾声。
  黑人扫地大妈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擦除地上的鞋印,给孩子们一一盖上毛毯。
  大清第一个留洋学童使团,此时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
  林玉婵只小憩了一个钟头,就精神抖擞地爬起来。
  先给国内亲友写信报平安,等日后公使馆统一寄送。然后兴致勃勃地搭配衣服。
  苏敏官半睡半醒,抓着她胳膊不放。
  “那个名人演讲?”他猜出她心里放不下什么,带着点撒娇的鼻音,说,“不是说票都售罄,不去也罢。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林玉婵乐不可支。这人孤陋寡闻,马克吐温都不知道!
  她翻出他买的那本打发时间的畅销书《傻子旅行》(The Innocents Abroad),指着上面印的硕大作者名Mark Twain,笑道:“运气好,说不定散场能要个签名呢。”
  苏敏官:“……”
  他确实对西洋人名不是太敏感,特别是跟他没有金钱竞争关系的。
  林玉婵:“我自己出去逛,你接着歇。”
  苏敏官不声不响爬起来,穿衣梳头。
  那眼神分明是,休想独自溜出去。
  “我……我也要出去理个发。”
  林玉婵歪头看他,支着下巴乐。
  为了尽可能地和画像上的通缉犯撇清关系,苏敏官老早就甩了辫子,假装是长年蓄短发的华侨。开始是小平头,像个刚退役特种兵,发茬短而扎手,干净利落,显露出好看的后脑勺形状。随后渐渐留长,开始盖住一点点额头,鬓角的碎发可以别到耳朵后面。于是林玉婵给他用梳子三七分,用少量发蜡定型,一下子衬出五官的立体感,倘若再打个有质感的光,很有民国剧里那种忧郁豪门阔少的派头。
  不过今日下车,他还是戴上了帽子。因为头发的长度实在尴尬。以林玉婵的审美,除非他打算走艺术颓废路线,否则还是该稍微修剪一下。
  “容先生推荐那个给他剪过辫子的理发店,”她积极指路,“就在市政厅对面。”
  两人各有事干,愉快地携手出发。
  先去理发店。这年头西方男士的发型没什么花哨的,跟一百年后也差不多。林玉婵看看那理发匠,笑道:“就理成跟您差不多吧。”
  理发老头是多年前给容闳剪辫子的那个,闻言笑道:“保证剪出来比我要英俊。来,小伙子,里面坐。”
  苏敏官还有点犹豫,被林玉婵笑着推上椅子。
  “不怕。”她在他耳边说,“剪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耳根微微一红,警惕地盯着镜子里的理发匠手里的剪刀。
  店里另有一个学徒,正在给人刮脸。听到交谈声,刮脸的客人回头。
  “咦,山姆!”
  一路同行的乘友山姆,居然也在此站下车。林玉婵下车时只顾学生,没注意其他人。
  山姆穿着白西装,顶着半边乱蓬蓬的胡子跟她道谢:“多亏您和您的女学生一路照顾小苏西,让我们的铁路旅程不那么可怕。否则奥莉薇娅怕是不肯跟我再生第二个了。”
  理发店店员集体沉默。
  那刮胡子的学徒没话找话:“您是外乡人?”
  “事实上我们正在考虑定居在此,或是附近的市镇,比如哈特福德什么的。”山姆点头,“不过你说得对,我今天确实是头一次来。”
  “春田市不大,但文艺活动很多。”学徒自豪地夸赞家乡,“瞧见那海报没有?待会大作家马克·吐温要在市政厅演讲。您的运气真是不错。”
  山姆:“Hmmm,你会去吗?”
  “那当然。早就托人订好票了。”学徒道,“不过今天票已售罄,您要去,怕是只能站着听。”
  “哎,生不逢时。”山姆失望地摇摇头,捻一捻新修好的牛角胡须,“每次碰到他演讲,我总是得站着。”
  学徒又无话可接,只能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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