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帮忙带路,把他们引到哈特福德市政厅下辖的婚姻登记的事务所。
--------------------
第277章
地方长官磕着烟斗, 检查两人的身份文件,再对照这对新婚小夫妻的脸,露出万分疑惑的表情。
“1846年出生, 今年26岁?”
长官怀疑地问。
林玉婵笑了, 提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副本, 都是她带来美国,以备不时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给她签发的海关工作证明副本, 1863年接受上海房产转让的合约, 1865年在汇丰银行开户的记录,1866年的孤儿院赞助人合影……
长官吸了好几口烟, 惊叹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诀是什么, 女士?告诉我,我可以不收你们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费。”
“是永远怀有希望。”林玉婵笑着回答, 拿过钢笔, 在文书上签字, “以及戒烟。”
长官一怔,哈哈大笑, 果然熄了烟, 低头检查文书上的信息。
哈特福德市长也闻讯从办公室赶来。他始终以为这对小情侣是一时脑热冲动。上帝作证, 他虽然是个热心保媒拉纤的大叔, 可在康州结婚确实很吃亏啊!
劝也劝不住。两个罗密欧与朱丽叶铁了心,就要在美国办完事, 好像等不及明天。
“呃, 我昨天又做了一些功课,请容我再次向你们强调一下。”市长只好说, “如果想让这些州承认你们的婚姻,需要如此这般。如果想在那些州合法, 需要这样那样……如果想让清国政府承认这个婚姻,最好先……再……然后……Anyway,手续很繁杂,也要花不少钱。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你们回到家乡会被人非议,甚至吃官司……具体我已让秘书写下来了,你们收好。”
厚厚一沓法律建议,优美花体字抄写,占了他几个钟头的办公时间。看在中美友好的份上,免费赠送。
苏敏官诚心道谢,然后看也不看,收进皮包。
长官又发给他们几本类似新婚夫妇须知的小册子。有一本关于婚姻生活的鸡汤谚语,一本主妇家务小窍门,一本房产广告,还有一册法律须知,特地申明了一些康涅狄格州独有的法律:比如在本州,已婚妇女可以独立享有专利权、继承权,打老婆情节严重可能被起诉……提醒新人留意。
“还有,”市长自以为风趣地提醒,“相信毋须提醒,跟中国不同,在我们美国是一夫一妻制……”
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美国人早就听说在中国,富家男子妻妾成群、女人逆来顺受的文化传统,因此好心提醒,免得让他们日后陷入法律纠纷。
苏敏官脸色一沉,嘴角浮起一丝嘲讽
无知的傲慢,即便是好意,也冒犯人。
市长是老政客,见他反应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摸着鼻子尴尬:“咳咳,我是说……”
林玉婵忙握苏敏官的手,不让他出言讥刺。大喜的日子不计较这些。
“一夫一妻啊。”她故作失望,“我还想明天再带一个来呢。”
众人愣住。随后,马克吐温同情地叹了口气。
市长和地方长官长出口气,也笑得前仰后合,感激地看了林玉婵一眼。
头一次跟中国人深入打交道。以后可会留神,不敢这么秃噜嘴了。
秘书适时端来咖啡。苏敏官接了,表示这事揭过,含笑看了林玉婵一眼。
无怪这姑娘人见人爱。
不过……也是很辛苦。
市长又说:“如果你们需要教堂和牧师,需要再开这些证明……”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微笑着摇摇头。
他俩心都不诚,就不麻烦可怜的牧师加班了。
长官也知道中国人大约不信教,很通融地说:“那么我这里也可以盖章,只是需要另外的见证人,最好是本地……”
他放下烟斗,转头看着旁边笑嘻嘻的马克·吐温。
“我猜,这位作家先生就是应邀前来见证的?”
“噢,才不是。”马克·吐温吐烟圈,“我是来给我的下一本讽刺小说找材料的。”
长官和市长齐声笑道:“能被您写进书里,我们十分荣幸。”
“等你们看过我的描写之后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马克·吐温笑嘻嘻地拔钢笔,在见证人一栏上签下自己的本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
“好啦,一切手续完成。”市长祝贺,“现在新娘可以戴上戒指了……如果有的话。”
想起来对方文化异俗,赶紧加上最后一句。
十九世纪的西方还没有交换戒指的婚俗,通常只是新娘一人戴婚戒。
对林玉婵来说当然无所谓。她笑道:“不用……”
她没说完。苏敏官忽然按住她的手,慢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
她惊讶地接过那个八角形的皮质小盒子,拨开精致的黄铜扣。
苏敏官定定注视她,故作轻松的口气,说:“要做做全套。”
围观数人夸张地欢呼。
林玉婵屏着气,小心地捏出盒子里的戒指。黄金为底,虽然是西方的样式,但居然镶嵌着浅色翠玉,是完完全全的中式风格。
而那玉质温暖细腻,明显是多年贴身浸润,色泽纹路隐约眼熟。
林玉婵立刻认出来,是苏敏官一直佩在胸前的金镶玉长命锁。幼年时母亲给他挂上,是他从那个富贵的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值钱物品。在他孤身一人的日子里,这锁片为他挡过子弹,捱过拷打,渐渐的面目全非,直到彻底碎掉。
他的日子过得大起大落。几次狠心放手,丢弃已有的一切。唯独这枚伤痕累累的锁片,他已习惯了它的触感和温度,始终没有摘下过。
直到今天。
她忽然有些鼻酸,低下头,认真将戒指套在左手,凉凉的。轻轻一捏,软软的纯金戒身贴合手指,跟她合二为一。
中心那一小块完好的玉,被犹太匠人用雕宝石的工艺,琢成了戒指中心那一抹水滴形的绿,周围一圈细金,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犹如月夜星辉,焕发出久违的灿烂。
“时间仓促,我也不喜欢那些廉价的成品。”苏敏官轻声说,“找了个金匠,剩余的部分刚好能打个戒指。不值钱……反正只是过个瘾。好看吗?”
她点点头,忽然想,昨天大雪封路,他出门去找金匠?
她仰起脸,灿烂地一笑,大大方方吻他的脸颊。
“啧啧,多令人感动啊。”马克·吐温夸张地抽鼻子,“相信我,当我娶到莉薇以后才意识到我之前简直是白白浪费了三十年的时光。我应该一生下来就跟她结婚,而不是把光阴浪费在吮手指和弄湿尿布上……”
大作家对尿布有执念。林玉婵笑道:“不回去看看小苏西?”
“哦,对了!那么,拜拜。”
林玉婵大笑,谢过在场诸位,挽着苏敏官的手,一齐离开市政厅。
“证。”
市长黑着脸提醒。
她脸红到脖子,慌忙将花纹厚纸的结婚证明封入信封,收进包里。
把结婚证忘在办公桌上的新人,从这市政厅盖起来以后她大概是头一个……
苏敏官大大方方伸出胳膊,让她挽住。清新的北风吹拂她的头发。
软绵绵的冬日阳光,给路边未化的积雪披上一层暖色。教堂钟声融化在空气里。路边民宅里有人在拉手风琴,奏着殖民时期的古早民歌。
色泽明快的洋楼错落在道旁,院子门口竖着漆成黄色或绿色的信箱。胖胖的面包店老板叫卖新烤出的百吉饼,爱尔兰酒吧里的凳子朝上翻着,凳腿间嬉戏着两只小猫。小小的书店窗台上摆满蓝色花盆,橱窗里摆着《汤姆叔叔的小屋》 。当地法院的围墙上贴着几张竞选广告。却被旁边一个印刷粗糙的巨大海报抢了风头。那海报上毫无花哨,只是手写着两个巨大的单词:
WOMAN SUFFRAGE!
(妇女选举权)
林玉婵真是爱极了这个小镇。
因是圣诞节假期,公共马车上没什么乘客,两人相当于包了一整辆车。
苏敏官低声叫她:“苏太太。”
她笑着答应。
“老婆。”
她答应。
“夫人。”
“……”
“娘子。”
这太羞耻了!林玉婵拒绝出声。
偏偏他眉梢蕴笑,睁着一双弧度优美的眼睛,很期待地盯着她慢慢变红的脸颊,又深情款款地叫一声:
“娘子——”
林玉婵咬咬牙,放粗嗓音,学北方声调。
“孩儿他爸!老头儿!”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苏敏官被无声闷击,气急败坏地扭过头,观察窗外的厚厚积雪。
林玉婵无声大笑。跟她比脸皮?再修炼一百年吧。
她握拳,不太习惯戴戒指,手心有些陌生的异物感。
“感觉如何?”
她靠近他肩膀,采访。
苏敏官不理她,被她拱了拱催促,好半天,才低声笑道:“我小时候想的娶亲,是吹吹打打,是烟味呛人的应酬,拜长辈拜宗祠,磕头到头晕,最后被无聊的人捉弄一夜……不是这样的。”
“因为今天你不是娶亲。”林玉婵纠正他,“是结婚。”
他又笑,感觉不出太大区别。鸦羽般的睫毛随着马车的节奏轻晃。
“有没有觉得早该这样?”他反问。
轮到林玉婵窘迫,半天,才说:“现在正好。”
心理上并没有“我嫁人了”的仪式感。她可不会就此脱胎换骨,变得规规矩矩,该堕落还堕落,依旧会惊掉世人的下巴。
身边的男人依然是她的paramour,那个和她一起搞钱的生意伙伴,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秘密情人。
苏敏官从包里摸出那一沓市长亲嘱。
在哈特福德当市长也真闲。大概也是自己研究上瘾,将怎么把这桩仅限于康州的婚姻变成全球有效,写了十几页的攻略。
“这个好沉。”他抱怨。
“但是字很好看。”她说,“而且人家写了几个钟头呢。”
苏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将它丢掉的念头,复装回包里。
他忽然又问:“今天几号?”
圣诞节过后一天。但按他的思路,问的是农历。这就没法脱口而出了,在美国呆了几个月,用的都是西历,旧历早忘了。
林玉婵懒得算,于是回:“不用记。”
但愿她将来忘记结婚纪念日,别被他揪小辫子。
马车拐上另一条路。一块漆黑的石头从积雪里冒出头。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的界碑。上头被人放了个圣诞花环,一半埋在雪中。
苏敏官轻轻吁一口气,托起林玉婵的手,吻一吻那枚戒指。
“可以摘啦,阿妹。”
--------------------
第278章
林玉婵笑出声, 待要摘掉戒指,又改了主意,把它推回指根, 大大方方地欣赏。
“漂亮。”她笑道, “就当个装饰了。”
苏敏官攥住她手指笑:“没见你平时戴戒。”
她没话。这不是舍不得花钱么!
她猛地想起:“你哪来的钱打戒指?”
就算只给匠人手工费也一定不菲。林玉婵估摸他现在的身家, 怎么也超不过二十美元吧?全是自己发的零花钱。
苏敏官嘴角一翘,神秘兮兮地靠在车厢壁上。
又被她催两句, 才说:“你不知道美国有多少暴发户想做中国的生意, 就是请不到靠谱的顾问。”
林玉婵:“……”
这人真是摇钱树成精,哪儿都不放过赚钱的机会。
随后又想, 要不是自己怀孕不敢到处跑, 这钱她也可以赚!
再想深一层,她现在是薛定谔的苏太太, 就算赚了钱, 一不小心走错了州, 也都归他……
不服气。
不过这么多年相知相处下来,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选择的枕边人。他宁可在谈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抢她钱, 也不屑于用这种旁门左道, 控制她的经济财产。
这是他做人的尊严所在, 也是她敢跟他去市政厅的底气。
临近住所时, 天又阴沉,眼看要下雪。马车加快了速度。她靠在他怀里颠簸。
回到家, 燃起壁炉, 歇片刻,苏敏官又知法犯法地叫她:“苏太太。”
然后观察她反应。
林玉婵觉得这人好幼稚啊!他哪里是尊重神圣婚姻, 他就是想过家家!
她抿嘴不答,推他胸膛, 慢慢把他推到墙边。墙纸被火烘得热,现出隐约的砖缝纹路。
“小女子未曾婚嫁,”她压下眉头,学戏文里的腔调,娇声说,“你是谁家恶少,闯我闺房,意欲何为?”
苏敏官眸子微微一闪,咬唇憋回去一个笑,然后猛地把她腾空抱起。
“小姐花容月貌,小生仰慕已久,相思成疾。今日人间良夜,冒昧前来,说几句衷肠话。”
林玉婵咯咯笑出声。过家家还上瘾了!
她假意挣扎,叫道:“仰慕我的‘小生’多了,你算老几,外头排队领号去!”
“唔好意思,”他将她放倒在沙发上,目光如星,居高临下地看她,“都被我赶走,你没得选。”
林玉婵还想怼一句,被他俯身,封住嘴唇。
他新理的碎发拂过她耳边。她笑着拂开,手上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