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您认识贝满夫人?”一个年长的斯坦顿夫人忽然询问,“太巧了,我和她一起在康涅狄格长大……”
  林玉婵也十分惊喜,美国女知识分子的圈子好小啊。
  随即遗憾说道,贝满夫人已于去年去世,和她的丈夫一起葬在上海。她的贝满女塾有人接手,规模越来越大。
  斯坦顿夫人垂泪,“可怜的爱丽莎。我还想邀请她来参观我的女校呢。”
  林玉婵睁大眼,肃然起身。
  “请问您开办的学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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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着斯坦顿夫人的介绍信,林玉婵顺利叩开了几个女子中学的大门。
  美国内战迫使不少妇女走出家庭,经营农场和种植园,打理家族生意,甚至参军,大大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影响力。战后,女子教育在美国东部突飞猛进。女校的种类繁多:有培养宗教人员的女子经学院,有培养中产太太的“淑女学校”,还有(在林玉婵看来)比较像样的、教授文学和科学的初级中学,鱼龙混杂地开在各地。
  只要给足学费,大部分学校都同意接收中国女生,但有入学要求。
  林玉婵带去了女孩们的英文短作文,在女校教师看来颇有提升空间。
  “相信中国女孩们的其他科目都没有问题,唯独英语文学需要提高。”当林玉婵在七个学校碰壁之后,第八位教务主任终于松口,和蔼地说,“八月份入学考试,希望她们的修辞学能更进一步。另外,字要再练练,如果能学点拉丁文更好,希腊文也可……”
  林玉婵为难地想,这对外国人来说太不友好了!
  什么“英语修辞学”的课本,她读起来都有点吃力。至于拉丁文希腊文,在她看来没什么实用性,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学校都要求这种科目。
  她不想再无功而返,决定讨价还价:“不少孩子都有素描基础,可不可以代替拉丁文科目?体能测试可不可以弥补修辞学的不足?”
  从孤儿院出来的几个女孩,都接受过专业的素描培训,有的还曾画画挣钱,起码放在上海都算艺术特长生。
  至于身体素质,孤儿院和保良局可不是大小姐闺房。尤其是保良局女孩,小时候个个过得比林玉婵自己还苦,如今听说在寄养家庭砍柴劈柴都一把抓,铸铁锅直接往肩上扛,mom and dad看了直呼我的上帝。
  而此时的西方女性体育,不外乎跑跑步打打球,旨在让女生成为健康的母亲。在林玉婵看来根本是小菜一碟。
  教务主任有点惊讶,笑道:“身体素质当然是需要的。幸好你的女孩们不缠足……至于会画画,这有何用?”
  林玉婵心说,反正比拉丁文有用。
  嘴上笑道:“用处大啦。譬如以后做医生,需要画解剖图吧?做建筑师、工程师,也需要绘图……”
  教务主任更是摇头,礼貌地笑道:“哪有女孩子做医生、建筑师、工程师的?据我所知,Vassar, Mount Holyoke……No no no, 没有女子高等学院会开设这些科目。”
  林玉婵很认真的地说:“等她们从您这里毕业,说不定就有了。纽约州已经有女性获得了科学专利,康涅狄格州已经有女性冒着阻拦上街投票,这些都是近几年发生的新鲜事。您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女人不再是科学家的助手,而是主宰实验室的科学家本人;她不再是负责配药的护士,而是开药做手术的医生。工业革命和机械工艺弥补了女性力量的不足,让她可以长途旅行,采集标本和化石,可以设计机器,送到工厂制出成品……现在已经十九世纪啦。二十世纪近在眼前。当女性唯一的劣势——体力——和男性相差越来越小的时候,有什么是我们女孩子不能做的呢?”
  这番豪言壮语,放在当今的中国、甚至保守的美国西部南部,多半只会收获各种愤怒的谩骂;然而在全美最为开明的新英格兰地区,这些思想已然开始萌芽,已经被先锋女性写进了标语和小册子,润物细无声地渗进了知识女性的心里。
  教务主任托腮,专注地听着,不觉眼泛泪花。
  “没错。在文学艺术领域,我们已经证明了女人的才华不输男人。”她慢慢说,“但是机械和科学……唉,但愿如您所说,有朝一日,能有哪怕一个女人在其中立足……但这很难、很难……不仅是天分和努力的问题,外界会有许多阻力……最起码,没有女孩的父亲和丈夫愿意让她……”
  “不妨从我的这些中国女孩开始试验。”林玉婵微笑,“我保证,不会有愤怒的家长冲进您的办公室,控诉你们的教育让他们的女儿嫁不出去。”
  教务主任沉默。
  “……所以,拉丁文和希腊文科目取消,换成素描和体育,可以么?”
  ……
  林玉婵费尽口舌,终于“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说服玛丽威尔女子中学为十二岁以下的中国女孩们定制考试科目,如果合格,今年九月即可入学。学校负责课业和生活上的一切辅导。相应课程修完后,可以推荐进入Mount Holyoke等高等女子文理学院。
  她在合约上签字,站起来躬身道谢。
  转身的时候,教务主任看到她托腰,才注意到那宽松长袄下隆起的腹部,顿时小声尖叫起来。
  “Oh my God。”
  “忘了提醒,”林玉婵回头一笑,“您必须保证,女孩子们在校期间,不能搞得跟我一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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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黄鹄直接联系大学就更麻烦些。还好这时苏敏官从旧金山回来,带上黄鹄,陪她们乘火车,直接去了纽约妇幼医院(New York Infirmary for Indigent Women and Children)。
  “阿羡仔的案子已结。”路上他才有机会和她更新进展,“十个月监`禁苦役,外加赔偿金,由大埠华商捐款。律师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另外,墓园的地皮他也买好了,没乱花钱。我去看过,风水不错。”
  林玉婵点点头。以她那短暂的印象,阿羡年纪虽小,在一众华工当中确是最有胆识有主意的。假以时日,多半能成阿福那样的领袖。但他性格冲动,此次又是把人打成重伤,那么也该接受惩罚,蹲个监,磨磨性子。
  至于严重的故意伤害只判十个月……不管了。这次她必须帮亲不帮理。谁让资本家欺负华人那么多年,孽力反噬,活该。
  黄鹄忽然来到她的座位,一声不吭,给她一个纸包,里面全是剥好的炒南瓜籽。
  林玉婵不声不响把南瓜籽分出一半,放回她手里。
  这孩子从小养成的习惯。照顾了别人,总是忘记自己。
  黄鹄却坚持不要,忽然眼圈一红,哭了。
  “姐,”她抽鼻子,“我怕我考不上,辜负你。”
  苏敏官起身换座,让黄鹄坐林玉婵身边。给人灌鸡汤这事他并不在行。
  林玉婵笑笑,搂住她肩膀。
  “考不上还有备选学校。都考不上还可以去护理学院,也可以先找个医院帮工。再不济可以回上海,去仁济医院做护士,去博雅做文员。退路一大堆,天塌不下来。”
  这当然是宽慰的说法。她觉得黄鹄的专业水准很不错了。还有教会医院的实习经历呢。
  黄鹄却摇摇头,小声说:“没有你,我怕是早就被我那糟爷爷卖到不知哪里去。这些年,我花了你许多钱,要是再不成功……”
  林玉婵忆起福州路那阴暗的花街柳巷。在那里,她第一次公开用枪,枪口指着地头蛇人贩子,逼迫他交出那个被亲爷爷卖掉的女孩。
  还有那部破破烂烂的独轮车,上面坐着三个衣衫褴褛、从虎口夺回的女孩……其中一个,满脸雀斑,整个人木讷而畏缩。这张脸渐渐清晰,和面前的雀斑女青年的脸重合到一起。
  她的眼中依然有些微的怯懦,但那是面对即将攀登的人生高峰之时,理所当然的一点点紧张。
  林玉婵抱抱她,认真说:“没有你和你爷爷,我也挣不到现在这么多钱。”
  虽然当初被黄老头坑得七荤八素,但她现在有底气说这话。凡是没能把她打垮的那些荆棘野兽,都化成了她奋斗路上的养分。
  她拍拍黄鹄手背:“去温书。”
  *
  纽约妇幼医院位于曼哈顿东区。这个日后全球顶尖繁华的超级大都市,此时还在建设当中。已有不少高楼试探着钻出地面,划出高高矮矮的天际线。
  医院院长伊丽莎白·布莱克威尔女士五十余岁,未婚,原籍英国,是美国第一位获得医学学位的妇女,美国医学总会的第一位女性会员。据说当她立志学医时,没有学校接受她的申请。相熟的医师朋友建议她像欧洲的先驱者一样,女扮男装悄悄入学,她拒绝了。
  最后,终于有一所学校力排众议,接收她作学生。她和一百五十位男同学一起学习,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此后她在欧美多地开办医院和学校,开美国女子医学教育之先河。
  林玉婵收集了关于布莱克威尔女士的一些剪报,其中内容毁誉参半,但无一例外,都肯定了这位“孤僻固执老女人”的专业素养。
  “四年的通识课程,外加严格的临床训练。”一尘不染的走廊通道里,布莱克威尔女士板着脸,脚下走得飞快,丝毫不照顾身边的大月份孕妇,“这些书,看到没有?这些器械,看到没有?你能掌握多少?要进我的学校,你必须比同样教育程度的男生更优秀,否则没有医院会雇佣你。这是现实。你多大了?十八岁?多少年护理经验?——照顾弟弟妹妹不算。我是指专业的经验……”
  林玉婵终于有点跟不上。她一推黄鹄后背,让她自己去追校长。
  今日轮不到她当保姆。依着布莱克威尔女士的性格,黄鹄必须自己争取机会,不能让别人代劳。
  她找个长椅坐下休息,看着穿制服的青年女学生夹着书本来来去去。还有不少年长的男医生穿梭其间,看样子都是请来的导师。隐约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时值三月,纽约乍暖还寒。她跑出一身汗,用手帕擦拭额角。
  苏敏官坐在她身边,不知从哪骗来一杯加牛奶的热咖啡。
  “还好么?”
  林玉婵接过咖啡,点点头,又憧憬地看着医学院里的布告栏,半开玩笑地道:“我也好想读大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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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现在林玉婵接触的这些大学和学院, 放到二十一世纪都是如雷贯耳的“美国顶尖名校”。哪个高中要是有人被其录取,是要挂横幅宣传的。
  而在十九世纪,在她看来, 这些学校的入学标准还相对宽松——当然那是因为能上大学的都是社会精英, 本身就是极少数特权阶层, 竞争还没有后来那么激烈。
  她忍不住心思飘动。她高考考得其实不错啊!
  要是自己能参加美国学院的入学考试,是不是也能挣个“七姐妹”女校的文凭?
  虽然对她来说没啥用。
  苏敏官笑了:“你何必读书。你应该直接去那些学校里讲课。”
  林玉婵天马行空地想着, 忽然拍拍肚皮。
  “我想让TA在这里读书。”
  虽然她对美国没什么归属感, 但现实摆在这,如今在大清国能有什么像样的教育, 除非天纵奇才, 否则如何在那一潭死水的世界中脱颖而出。
  林玉婵有自知之明,觉得大概不可能跟言情小说女主似的, 一眨眼就生出个三岁炒股五岁哈佛十岁诺贝尔的天才。
  她絮絮叨叨地说:“在美国读个大学, 至少读到高中, 再去欧洲游学几年,然后赚点钱……带着知识回国, 才有能耐建设一个新社会……最好在国外认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这样万一被抓了还有人捞……嗯, 万一实在不愿回国也没办法, 得尊重孩子想法……在这里研究科学也不错,哎, 我从小就羡慕理科好的人……”
  苏敏官含笑看她。她真是老母亲思维, 要把自己缺失的东西都补在下一代上。
  其实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他倒是读书了,按照传统中国人培养士绅的路子, 考个小小的功名大概也不成问题。但那些老掉牙的经书又何用,纯属浪费时间。他的大部分人生积淀, 都是在艰难的生存试炼里,通过一次次真实的教训而学会的。
  只要种子够顽强,不管掉落何处淤泥,都迟早能开出花。
  但当他代入父亲的心理,试图为一个没见过面的新生命打算时,他还是说:“还是留在这里好。中国已老了。在那里生活的人,日子注定过得死气沉沉。”
  “不,”林玉婵认真地反驳他这句话,“真正的中国还没出生。这个老朽的世界终将倒下,成为它的养分,它的根。”
  苏敏官微笑,不予置评。不知又是她从哪篇激进反动的言论里看到的说辞。
  但她似乎很当真的样子,拉过苏敏官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手里写下两个字。
  “幼华”。
  “不论男女都可用。”她激动得眼睛发亮,“我们的孩子,会见证这个新国度的幼年时期,和它一起破土成长。”
  苏敏官故作失望:“不叫慕白呀?”
  她柔柔地笑道:“官话白话都通顺,英文也不难念。给个面子嘛。”
  她这种完全没接受过旧式教育的坯子,小时候身边全是梓涵和宇轩。方才灵光一现想出这两个字,确实是用尽了一辈子的文采。
  他不是完全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用白话轻轻念一遍,并非当前广东人流行的起名风格。
  “我再想想。”
  他忽然又注意到什么:“阿妹你看,这几个词什么意思,是不是妇科?”
  加州是蛮夷暴发户之地,虽然金矿一大堆,但连个正经大学都没有。无怪当地人不知妇产科,生孩子都留在家里,跟中国一个样。
  可是新英格兰又不一样。在纽约妇幼医院的科室指南里,明确有个“Obstetrics and Gynec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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