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词,即便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也属于陌生。苏敏官不太确定,拦住一个留着muttonchop胡须的男医生询问。
那个医生看到长椅上的林玉婵,眼睛直接亮了。
“会讲英文?太好了,想让您的太太来医院生产?”他热情地跟苏敏官握手,用带德国口音的英语说,“来自中国,难得难得,即便是美国家庭中也极少见到如此开明的男士。他们宁可请一群资质欠缺的18世纪产婆在家里当啦啦队,然后自己煎熬得满院子乱转,也不肯接受专业医师的产科服务……我的学生已经半个礼拜没遇到新病人了,再这样下去技巧要生疏了……哈哈,您放心,并不是把您太太当试验品。在下有多年的产科教学与手术经验……”
苏敏官微微皱眉,半推半就被他请进办公室。
墙上贴着这位科勒教授的履历。他仔细研读,发现确是欧洲名家名校出身,奖章勋章一大堆,近年来美国扶贫,进行巡回讲学。
“对了,如果你们……那个……我想知道……”
科勒教授忽然想起什么,吞吞吐吐,问苏敏官。
苏敏官拉开包,亮出结婚证书副本。
科勒教授看到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政厅签署的文件,不太确定,跑出去请教了医院的法律顾问,才眉开眼笑回来。
“那就好,咱们接着说。”
只有已婚夫妻才有资格在医院挂号生产。否则只能自己偷偷在家里。科勒教授虽然热情,也不敢给自己招惹法律纠纷。
“没有进行过产前检查?——放心,这里是教学医院,有社会捐款和政府补贴,不会让您倾家荡产……能让我看看您的太太吗?只是评估一下生产难度……别介意,只是小小的触碰……”
林玉婵被晾在一边,此时才被那科勒教授请进来。
她觉得有点好笑。难怪在相对保守的十九世纪,刚起步的西方妇产科学却成了男性医生的天下。因为他们根本不用跟生孩子的那个交流,全程都自然而然和她们的丈夫沟通……
毫无疑问,任何决策也都是丈夫说了算。
科勒医生小心征得苏敏官的同意,这才给林玉婵进行触诊,摸摸肚子,笑成一朵花。
“啊,啊,很不错,大小都健康,”他转头,继续对苏敏官说,“发育合适,看起来会很顺利。不过万一不顺利也没关系。全美国只有不到十位医生做过成功的caesarean section——就是剖腹手术,不才在下是其中一个……”
苏敏官听得脸色发青,猛地拉林玉婵手。
“阿妹,这是骗子。走。”
他觉得自己够见多识广了,没听说生孩子还得剖肚子,跟杀猪似的!
林玉婵却站着不动,听得入迷。
“怎么预防感染?”她忽然问。
“呃……”
科勒医生没料到“产妇”居然还能自己出声,还考他。困惑地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见他没表示,才想了想,说:“呃,我的做法是消毒洗手,不过很多医生不喜欢这么麻烦……”
“当然要消毒。”林玉婵松口气,笑道,“您做得没错。
此时西医的“消毒派”和“传统派”仍然打得热火朝天。林玉婵不敢拿小命开玩笑。
她忽然又注意到办公桌上一叠文件,好奇地凑过去看。
“这是什么,招募志愿者?”
科勒教授有些不满地看了苏敏官,那意思明显是,你这个做丈夫的怎么不管事啊!
还是尽职尽责地冲着他介绍:“没什么,一个学术研究项目而已,关于anodyne labor……就是用化学药品减少生产时的疼痛……当然,当然,没什么意义,我知道,自古以来分娩都是会痛苦的,这是上帝的安排。但我还是十分好奇……你知道,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都在分娩小王子时使用了氯`仿,这显然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身为女性的脆弱……当然很多丈夫都不会同意让自己的妻子进行这种实验,我们正在以金钱补贴招聘底层妇女……你们不用管这些。”
说着就要把文件收起来。
苏敏官被那一连串的医学名词砸得有点懵,还未反应,林玉婵却突然双眼一亮,整个人好像轻了三十斤。
“等等,您说什么?生孩子也可以使用麻醉剂?”
这个神奇的十九世纪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
她因为怕疼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教授教授,您跟我说!我有问题……”
教授彻底受不了这个喋喋不休的小妇人,礼貌地说:“不如您去外面休息等候,我来和您的丈夫谈细节……”
“我生孩子我做主。”她霸道宣布,“他只是陪我来的。”
苏敏官忍回一个笑,亲昵地看她一眼,很上道地征求意见:“要不我去外面等着?”
科勒教授:“……”
苏敏官又笑:“您别介意。这些名词太深奥了,她英文比我好,听得明白。”
近几年,由于事业成功,人际交往也比较顺,有时候想怼人都没机会。
这一刻,蛰伏已久的叛逆心浮出水面。看到自诩文明开化的洋人都被她震得哑口无言,苏敏官心里舒爽,又找回了一点跟全世界作对的劲头。
不过,这么要紧的事,他哪能真的不闻不问。医生也还是不能得罪。他给个台阶,没让科勒教授难堪。
科勒教授只好请他们两人都坐,让学生临时多添一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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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林玉婵了解到, 西方医学的麻醉术此时已经很成熟。五十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六十年代的美国南北战争,催生了大量的战地医疗需求,使得麻醉技术突飞猛进, 此时已在各种外科手术中广泛应用。“几个大汉把病人按在床上, 医生在惨叫声中迅速解决战斗”的血腥场面基本成为历史。
但“分娩麻醉”还处于起步研究阶段, 受到重重的阻力和反对。
一些比较先锋的医生认为,产妇的痛苦和嘶吼会消耗精力, 使分娩更困难, 因此建议将普通手术中使用的麻醉剂用在产床上。
但是,出于社会传统的原因, 大多数人对此不屑一顾。毕竟《圣经》都说, 上帝令生儿育女变得痛苦,以提醒人类仍是有罪之身。这是一种惩罚, 也是一种赐福。
况且, 当代的学者认为, 女性的道德感天生比男性脆弱。如果滥用麻醉药物,她们很容易对这种舒适感上瘾, 变得迟钝、狡猾、多疑、冷漠、丧失责任感和羞耻心……
其他的观点包括, 药物对胎儿不好, 产妇太舒服了会延长生产时间, 疼痛时的呼叫可以以提高肺活量、锻炼呼吸器官、锻炼女人的意志品质、促使她们变成合格的妈妈,宝贵的麻醉资源不如用在治疗伤兵上……
当然, 争论这些的都是男人——医生、药剂师、政客、神职人员、伦理学家……
孕妇本人向来都是“您在外面先等会”。
转变发生在1853年。即将生育第八个孩子的维多利亚女王再也无法忍受又一次生产疼痛, 顶着重重阻力找来麻醉医生,用吸入氯`仿的方式减轻宫缩疼痛, 顺利生下Leopold小王子,并给予麻醉服务五星好评, 认为是“上帝的祝福,带来难以言喻的安慰和喜悦”。
1857年,女王再次“回购”,借助麻醉生下了第九个孩子Beatrice郡主。1860年,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女、普鲁士的腓特烈亲王妃初产,使用麻醉……
尽管这项举动依然受到保守界的大肆批评,但英国王室的带货能力不可小觑。分娩镇痛终于光明正大地进入公众视野。
这位科勒医生就是一位熟练的麻醉师,已经成功进行过多次临床手术。此次招募志愿者,主要是想进一步研究麻醉剂量与产妇年龄体质的关系。
“主要是靠吸入笑气、氯`仿、乙`醚等麻醉药物减轻疼痛,我会根据病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度身定做麻醉方案……请放心,没有证据表明麻醉会影响胎儿的健康。当然,也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也绝不会给她超过安全剂量的药物……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疼痛,和正常分娩一样的疼痛。但我可以用三十年的从业经验保证,不太会出现麻醉完全失效……”
即便科勒教授磨破嘴皮,在纽约地区也很难募集到足够愿意配合的孕妇(的丈夫)。他不得不向布莱克威尔女士申请经费,提供金钱补贴,吸引穷人和底层有色人种来他这里免费参与研究项目。
林玉婵听完科勒教授简短的介绍,满心只想:
还有这等好事?
无痛分娩还不要钱!
她眨巴眨巴眼,转头看看苏敏官,跃跃欲试。
他没作声,许久才轻声笑道:“小时候广州有传言,说洋人教士把妇女小孩骗去教堂试药,之后剖腹剜心检查药效。我那时自诩精明,始终嗤之以鼻,觉得谁信谁傻。路过教堂时还特意往窗户里瞧。”
而现在,一个洋人医师堂而皇之地邀请他的女人“试药”,真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林玉婵忍不住笑。他说得轻描淡写,听这口气,小时候也被吓得不轻,不然心理阴影为何留到现在不散。
“医师保证安全。我打算在这里留几日,观摩他的工作。如果进来的产妇都平安顺利,那我也要做。”
话说得很坚决,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他依旧谨慎,问她:“一定要冒险?”
“疼呀。”她答得理直气壮。
顿了顿,又软软地说:“据说比割肉取弹片要疼一百倍呢。”
苏敏官眉心一跳,左手不由自主攥紧桌上一个墨水瓶。
被她提醒,想起许久以前在上海仁济医院的那场无麻醉手术。
……真不知道古往今来的女人,那些不如她坚强,不如她康健的女人,是怎么过来的。
科勒教授见两人用乡音交谈,凭经验,知道肯定是做丈夫的犹豫。男人一犹豫,这事多半黄。
“瞧,一张宣传单而已,浪费许多时间……”他笑着收回话题,啜饮咖啡,“我们方才聊什么来着?”
依旧是对着苏敏官说的。
“能不痛当然是好的,”苏敏官沉默许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轻声道:“如果使用麻醉,您本人会在场?”
“那当然,”科勒教授笑道,“我需要随时监控病人的情况,控制麻醉的药量。否则只要受过训练的助产士,或者我的女助理医师就够了……”
他恍然,很理解地笑道:“当然,大多数丈夫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障碍,除非性命攸关……没关系,医者仁心,虽然我可能第二天就忘记我的病人的模样,但我理解……您太太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林玉婵听了科勒教授的答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确实……
对十九世纪的大清“古人”来说,接受无痛分娩已经够出格;再让男医生目睹自己太太衣衫不整地生产,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
苏敏官含笑看她:“阿妹?”
神态还挺得意,好像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刚刚尽到了提醒的义务一样。
她心一横,很没脸皮地说:“我不介意,你呢?”
苏敏官咬唇,这要说“介意”,不等于跟她结仇吗?
他改口:“我怕你到时紧张。”
她笑:“麻翻了,恍惚了,不紧张。”
他低头,目光在宣传单上那些英文单词上逡巡。
都是蛊惑底层百姓的浅显大白话。什么“让她更爱你”、“收获女人的感激”、“预防产后歇斯底里”、“让她主动要求再生一个”、“女王的选择”……
纽约州是少数承认他俩有效婚姻的地方。按照法律规定,丈夫是妻子的全权监护人,一切他做主。就像当初在渣打银行开户失败一样,她的意见不重要。
科勒教授桌上的一串文件,签字的地方,抬头都直接印着Mr.____。
他大可以拉着她离开,过后再花言巧语的哄。阿妹一向善解人意。
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又代表什么呢?
那是她为了两人共同的孩子,主动将女人最大的软肋交给他。
终于,他有些挫败地自嘲:“好不公平。”
“公平的,”林玉婵哄他,“当初你在仁济医院做手术取弹片,被护士姑娘看,我还鼓励你不要害羞呢。”
苏敏官迅速脸红:“……”
这么清奇的论点她怎么想出来的!
那场景,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她不会一直记忆犹新,隔段时间就拿出来温习一下吧?!
他无话可说,低声笑了好久,站起来,眉目舒展。
“我希望到时我本人在场,亲眼观摩您操作。”他在招募通知和免责文件上连串签字,跟科勒教授握手,“另外,相关的材料和法律文件可否赐予一份,让我回去研读?”
谁让他就是迷这个女人呢?也不是头一回被她拉低底线了。
罢罢。千万别让熟人知道就行。
正盘算,忽然黄鹄一脸喜气地跑过来,在办公室门口喘气。
“姐!姐你快出来!”
苏敏官吓一跳,命令:“有话好好说!”
黄鹄先给科勒教授鞠躬,然后满面笑容,说:“校长女士同意我在这里上课啦!先试听三个月,然后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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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林玉婵终于给所有女生找到合适的对口学校,完成各种文书工作,写好备忘,拜托容闳监督她们温习功课,准备入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