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洪顺堂在旧金山已经立住脚跟,遇大事,都会和苏敏官写信商议。
林玉婵给自己去年抛售股票的决定点了个赞,想到在旧金山参加的那场股东酒会,还有那些老狐狸似的资本家,又替华工们为难。
她皱眉道:“既然是裁员,总不能又罢工。”
苏敏官:“华工大批失业。若回乡,需要可靠的客轮。若留下,需要有新企业发薪。最好是中国人自己的公司,有一定实力,免得他们到处被人剥削。”
林玉婵着迷地看着他那双沉稳的眼睛。他说得简略,胸中定然已有规划。
零星的抗争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中国人在海外,没有祖国撑腰,就只能靠抱团取暖,自筑长城。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就借助集体的力量,只有强大起来,才能让洋人正眼相待。
洪顺堂就是大伙的根据地。如果再能有一个稳定产出活动经费的财源……
“打算做什么?”她笑问。
苏敏官跟她卖关子:“我心里有数。”
她想,可不是。他白手起家不是第一回 ,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再加上招商局的几万两分红,估计“中央太平洋铁路”得有一阵没好日子过了。
她笑着提醒:“石油,矿产,最近都挺赚钱。还有证券,保险……”
苏敏官拆开第三封挂号信,眉梢一扬,慢慢从信封里抽出一叠带花纹的厚纸,眼中现出笑意。
“批了。”
林玉婵好奇凑过去:“什么批了?”
一张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务卿办公室(the California Secretary of State’s Office)的批文,批准名叫苏敏官的华人在加州成立私人企业Yee-Hing Trading and Transit Compnay(义兴商贸运输公司), 另附营业执照、注册保证金收据、实物商品售卖许可、进出口税费登记单、运输及采矿许可……
林玉婵眼睛直了,原地跳起来:“恭喜!什么时候……”
苏敏官抱住她,像个藏了糖果的孩子,狡黠告诉她:“我去年跑一趟大埠,光帮人打个官司,也太对不起车票钱啦。”
基于加州对华人的诸多排斥政策,这营业执照颇费了点周折,几个月了才办好。如果是华人在东海岸做买卖,一切手续会顺利得多。
但苏敏官就是这种逆流而上的性子。越是打压他的地方,他越是有奋斗的劲头。
林玉婵抚摸那些密密麻麻的注册文件,心驰神往,忽然扬起头,笑盈盈地问:“业务范围是什么?大埠华人多,有没有国内订货的需求?加州红鲍鱼要不要卖到广东去?别客气,新店开张,我给你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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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有响动。林幼华睡醒,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好奇地抬头张望。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爹妈分坐桌子两头,眼神中刀光剑影,正在严肃谈判。
“不行。既然义兴尚未开展保险业务,我得额外请保险公司。这个价至少要加半成。”林玉婵弯腰一捞,把崽崽捞进怀里,轻声打招呼,笑着塞一块奶酪,然后抬头,眼神重新变得老练而锐利,“还有,纽约地区的水陆运输是老范——范德比尔特家(Vanderbilt)垄断的,他们手段毒辣,无所不为,我不认为义兴近期能将业务做到东海岸去。不过,如果你愿意签署一个对赌协议……”
苏敏官轻轻握住她的手指,目光灼然,漂亮的眸子黑如墨,隔着一尺的空气,烧得她有点发热。
“阿妹,不能让我饿死呀。”他柔柔地叹口气,“我们很穷的,一群杂牌,没几个能用的人。买地之后账面几乎空的,今年的税款都未必交得起……”
奸商又开始打深情牌。林玉婵内心毫无波澜,低头教女:“林幼华,学着点这个人,脸皮厚,以后少吃亏。”
林幼华看看左,再看看右,大大的眼睛里盛满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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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再次来到旧金山港, 林玉婵面对深蓝色的太平洋,深呼吸,恍若隔世。
“彩绘石雕旅店”的电梯依然吱呀作响, 酒吧一层的Hangtown fry依旧美味。她和苏敏官依旧规规矩矩分定两间房。她倚着窗台向外望, 在盛开三色堇的临街花坛里冒出头。邻房窗口外, 有人朝她轻声吹口哨。
林玉婵隔窗朝他笑,作势“嘘”一声:“现在不行。晚上再来。”
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 身上多了个小挂件, 把她的腿当拐杖,仿佛第一次空降地球的外星人, 摇摇晃晃地探索着房里的地毯和鲜花。
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 自娱自乐地唱着《噢苏珊娜》:
Oh! Susanna, do not cry for me;
I come from Alabama, wid my Banjo on my knee…
唱到一半, 在活泼的伴奏声中夸张地叫道:“多谢陛下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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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 旅馆里的其他房客大部分听不懂,否则怎么也得吓一大跳。
同行还有大清驻美公使馆若干职员, 都是外派期满, 回国升迁的。所谓“在家千日好, 出门一日难”, 美国生活虽富足,毕竟蛮荒之地, 没有中华文化之根, 这些官员纵然拿着高薪,也待得不舒服, 有机会就申请回乡。
苏敏官带着几个新员工,帮他们把大量行李送上推车。
加州义兴公司新成立, 吸收了几十名失业华工,目前还只做些面向当地华人的简单零散的小业务,譬如承建小型工程、采购中国货物、代购车船票、传递越洋包裹信件、劳工法律援助等等。此外还收购一家毗邻华埠的咖啡馆,作为临时的商会和会堂,定期和华埠商人小聚,讨论政府最新排华政策以及应对方法。
员工素质良莠不齐,尚未培训到位,大多数人目前只能卖力气搬行李。
“多谢。这个箱子轻放。”林玉婵指点着行李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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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带回国的礼品,林玉婵这一趟身负重任,身上压了无数订单——一些精明的美国商人想省去中间环节,从她这里低价拿货;大清驻美公使馆和留学事务局在哈特福德觅得新址,正待扩充,于是托她从国内采购建筑材料及装饰用品,旨在一鸣惊人,不能堕了我大清国威;容闳还悄悄找到她,托她回国后帮他催一些欠款,这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可靠的委托人……
“急用那么多钱,打算在美国扎根了?”林玉婵惊讶地笑道,“还是要买房子?”
容闳拈着胡须,笑而不语,眼角却闪着一丝丝不符他年龄的窘意,一瞬间,好像初入社会的小男生。
林玉婵想起近来一些传闻,作恍然大悟状。翻翻包,从里面拿出一沓英文手写信。纸张有点旧,墨水也褪色,看起来就是几年前有人随手划拉的备忘。
容闳看一眼就皱眉头:“这什么乱七八糟……”
“哈特福德前市长的法律指点,”她笑嘻嘻说,“如果外籍华人想在美国结婚……”
容闳是法律行家,能不懂这个,老脸一红,恼羞成怒。
“我美国籍,谢谢。”
林玉婵轻轻吐舌头。差点忘了。
“而且还没到那种程度。”
林玉婵耸肩,冲他刮刮脸,轻声问:“真的比我还小呀?”
容闳脸色胀红,端起茶,作势要送客。
林玉婵大笑,然后将那沓旧纸撕碎,随手丢进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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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阿羡推个竹筐做的小轮车。林幼华坐在里面,看着码头上一排排蒸汽轮船,以及码头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工人,意气风发,漆黑的眼珠顾盼生威,稀薄的头发随风飘扬,好似阅兵的首长。
阿羡服刑期满,整个人仿佛长大许多,眼里收敛了那股狠劲。他规规矩矩朝林玉婵行礼,“白……白羽扇姑娘一路顺风。”
林玉婵失笑:“也不用这么正式。敏官在国内早就改规矩了。谁要是敢在上海这么叫一声,转天再坐牢。”
她抱起自己的崽崽,亲亲脸蛋,跟她闲聊。林幼华继承了她父亲伶俐的口齿,开口学话极早,此时已能含含糊糊说几个字。
“露、露娜……”
苏敏官脸色微沉,提醒:“没大没小。叫阿娘。”
“露娜!”
林玉婵转头一看,崽崽哪里是叫自己。她指着那艘缓缓进港的、挂着黄龙旗和招商局商标的巨大轮船,急得小脸通红,小腿乱蹬。
苏敏官只好承认错误,说自己教女无方,以致让林幼华以为,所有的轮船都叫露娜……
“那艘露娜吨位小,航不得远洋。”林玉婵耐心地跟不满周岁的小孩讲道理,“等你……等你长牙,我带你去看它。再去天津住大酒店,再去顺德吃鱼羹烧鹅双皮奶打边炉……”
这一趟预计回国半年。林玉婵曾想过把崽崽带回国,找人帮忙带。但小婴儿受不了长途奔波,万一在船上生病,连个医生都没。况且她在中国还是有诰命的单身寡妇,身边骤然多个孩子,只怕被有心人盯上做文章。
她宁可在时机适当的时候,自豪地跟身边人宣布“这是我的孩子”,也不愿谎称这是亲戚朋友的娃,好像她有多么见不得人。
林玉婵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走。
招商局的船已经航来了美国。码头上贴着新规,外洋邮轮允许亲友送船。也是个竞争揽客的手段。
于是林幼华终于登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露娜”。船上地方宽敞,有个极大的公共客厅,铺着青呢地毯,还有水果小食供应。崽崽兴奋得到处爬。
苏敏官习惯性的,用职业的眼光检查了轮船的配置和各种参数,很是放心。
十九世纪的科技发展真是日新月异。
船上的中国籍水手穿着中式短褂,盘着辫子,操着宁波口音,殷勤帮林玉婵搬行李。
“几位都是头等舱?”一个水手看着苏敏官一身西装打扮,有点迟疑,不知他听不听得懂中文,“This way, 这边请……”
“就她一个。我们是送行的。路上多照顾我太太。”
苏敏官从容答,顺便往大副袖子里塞上几十美分硬币。
水手们立刻笑容满面,争相端上黄酒和鸭胗干。
“您是华侨吧?一看就是赚美金的大老板,哈哈……来多久了?当时是乘帆船吧?辛苦辛苦,瞧瞧现在的汽船,大不一样啦,马力开足,二十多天就能到上海!哈哈哈……欢迎日后回家乡去看看,坐咱们中国人的船,舒服!”
苏敏官很高冷地不答,坐下来,慢慢将那一杯黄酒抿尽。久违的味道。让他想起义兴茶馆里,那个独属于他们的小小雅间。
“一个月一封信。”苏敏官呼吸带酒意,眸色清明,侧头看着那打扮利落的清秀小女人,“收不到,我劫招商局的船去找你。”
“一个月一张相片。”林玉婵针锋相对,抱起林幼华,交给他,事无巨细地絮叨,“不要带去危险的地方,每天要喝一杯奶,满一岁要去种痘,要是有别的开发出的疫苗就一并接种……”
苏敏官耐心听完,抵着她额头,懒懒散散地说:“只保证活着。”
她笑骂一声,弯腰提起自己的随身包。
她不再是那个被激素绑架、患得患失的新妈妈了。她的孩子,骨子里带着坚韧和强悍的基因,她的未来还将迎接无数惊涛骇浪,不需要被一个全职妈妈时刻养在温室里。
交给苏敏官她是一万个放心。在旧金山还有华埠的乡亲们相助。在新英格兰,还有无数友人和小姐姐,都可以和她做伴。
“阿妹,”临下船,苏敏官忽然拉她走开几步,压低声,“在国内的兄弟写信过来,说组织基本散了,日子不太好过。你若有余力,还请多帮衬一下。只是注意保护自己。”
她朝他坚定地一笑,说没问题,又笑问:“大伙听我的?”
“别低估你的威信。”苏敏官笑道,“要是不听白羽扇的话,两广分舵十年前就扑街啦。”
顿了顿,又说:“若无闲暇,也可以托给可靠的人。这几年的会务总账,我出发前,藏在……”
林玉婵低头垂目,默默记住几个地址,然后和他碰杯,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黑暗的日子还有许多年。但漫长的夜晚也并非漆黑一片。天上有星光,地下有萤火,天地之间有无数不放弃希望的人,他们拢着伤痕累累的双手,护着一簇簇小小的烛光。
她靠在半空的舷梯上,旁若无人地和他吻别。然后目送自己的情人和孩子走下码头,回头,朝她挥手,身影消失在几丛繁花之后。
汽船鸣笛,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来去。服务生一个个敲门,送来茶水。
林玉婵在小舱房里打开行李,找出防晕船的薄荷油。
然后检查自己的德林加1858小□□,数数子弹。这一趟有苏敏官打点,回去也已联系好亲友接送,不会有什么人身安全上的问题。但她还是习惯将这枪随身带着。
那是他手把手教她握过的,精致的把手上似乎还带着少年轻狂的气息。
她将枪放回包里。忽然,她的手触到夹层里什么硬硬的东西。
林玉婵胸口轻轻一震,慢慢抽回手,手上握着另一杆枪。
一枝斑驳的木把□□筒老爷枪,磨平的雕花,细细的枪筒,对她来说,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金兰鹤的信物。谁拿着它,谁就是天地会两广两浙的龙头。尽管它年高德勋,已经不太中用,但苏敏官依旧每日佩戴,从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