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托苏敏官跑腿,抽空拜访了所有寄养家庭,给孩子们拍了生活照。她提笔撰写留学事务中期报告,请陈大人润色,和公使馆其他公文一起寄送回国。这些将成为下一批留学生的招募材料。
料想国内的家长们看到这些孩子在美国开心成长,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关进笼子、强迫劳动、残忍试药……也会打消疑虑,第二批孩子会招得更顺利些。
她忙着把手头的工作收尾,不觉发现家里悄悄多了不少东西:阁楼里摆着小苏西·克莱门斯用过的摇篮和包被,以及没来得及用的一大箱尿片;圣诞发动黑人姐妹,织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伦带着女孩们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闳送的一大堆补品;盥洗室里塞满崭新的绵柔布料、香皂和凡士林油;厨房里囤积了大量的炼乳、牛肉沙丁鱼罐头、还有刚刚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盒装奶粉……
她暗笑,默默把这些杂物布置到方便的位置。心中嘀咕,小少爷这段时间外快赚得挺多嘛。
她给博雅的员工写信,告知自己需要滞留美国至少到年底,让大家别担心。此外这阵子认识了不少友商,也拉到些小的外贸订单,一并寄送回国,期待能打通博雅公司上海-纽约的商路。
最后,给亲友和生意伙伴写信问候,附送美国特产花旗参,维持一下人际关系……
苏敏官心疼她,捉刀帮她写完最后一批信。然后直接把人抱上雇来的马车,送去纽约妇幼医院,先占个床位再说。
此时的新英格兰地区虽有都市,但大部分地区还是森林和乡野。马车平稳而行,车轮碾过土路边的奶蓟和蒲公英。松鼠在路边跳跃,秃鹰在天上盘旋,一只幼鹿藏进树丛,簌簌作响。
苏敏官伸手,从路边树上折下一把带枝的金缕梅,轻轻嗅那香气许久,然后把花枝放在她胸脯上。
“别紧张。”他低声说。
林玉婵偷偷笑。那花儿都快被他薅秃了,也不知谁更紧张。
但当肚子里足月的小生命忽然踢了她一脚,她才忽然进入状态,前几个月的俗事杂务化成一片亮白的光,织成一扇无形的门,送她进入新的冒险。
“小白,”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我们的婚书……”
“文件都带齐了。”他好笑地看着她,“不会有警察来抓你。”
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也不嫌晚。还好他心细。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问:“名字想好没有呀?幼华好不好呀?”
苏敏官狡黠一笑,“我有更好的。”
然后低头翻行李。
各样文件、现钞支票、换洗衣物、无数巧克力、糖蜜、茶叶、以及罐头干粮……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
林玉婵眨眨眼,幸灾乐祸。
“忘记带字书了?”
苏敏官怔住,眉梢一点红,委屈地白她一眼。
她早就发现他翻字典了!还一声不吭,就等着摘取他的劳动果实!
孰料他事无巨细地带齐了一切东西,那本夹了无数书签的字典却落在家里……
林玉婵得意一笑:“那只好听我的……”
曼哈顿东区修路,马车猛地一个颠簸。林玉婵待要再说,突然腹痛加剧,脸色顿时刷白,冷汗湿透领口,再也出不来声。
最后一个念头是,幸亏没卡着日子出发……
苏敏官一言不发,抱她跳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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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林玉婵费力地睁开眼, 一转头,洁白的羽绒枕头上陷出凹坑,枕上汗湿一片。
本以为自己才睡了几个钟头。看看墙上的日历, 竟已过去两天。
她开始以为是麻醉的效果未褪。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 自己纯粹是累的……
吸入麻醉剂后, 依旧疼,但是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死去活来。以她这吃惯了苦的体质, 算是在可以忍受的边缘。也不记得自己有大声痛叫。还在清醒地反馈疼痛程度和麻醉效果。科勒教授还夸她……
是了, 这两天好像确实有人来来去去,给她擦洗, 跟她说话……
太累了, 不记得细节。
她快速给自己做了一遍智力和记忆测试,算算汇率, 记记人名, 发现没变傻。十九世纪的麻醉技术还算挺靠谱。
真是科学拯救人类。她想, 回头给这医院送个锦旗。
再歇两日,估计就能出院。然后好好洗个澡, 奖励自己一顿波士顿龙虾……
美滋滋盘算半天, 她才猛然想起来:
“诶, 我崽呢?”
好像是在这里生了个崽哦!
林玉婵冷汗下来。环顾病房, 干净整洁,只她一人。
门开了。黄鹄穿着实习护士的制服, 笑靥如花。
“姐, 醒了?我给你擦脸。”
林玉婵抱着她的肩膀摇,问:“我崽呢??”
黄鹄忍笑, 看着门外。苏敏官小心探进一个脑袋,见她醒了, 眼角一弯,大步进门。
林玉婵冲着他审问:“你把我崽弄哪去了!你去哪了!”
苏敏官放下手里的篮子,笑个不停。
“阿妹。气色好多了。”
然后俯身吻她,手巾擦掉她额角的汗。黄鹄早跑出去了,丢下个脸盆。
林玉婵不理他,目不转睛看着那篮子。
……好小哦。
活着吗?
苏敏官见她眼神懵懂,爱怜地笑出声,掀开篮子盖被,把里头的小东西抱出来。
姿态十分熟练,正如十年前第一次抱起软绵绵的林翡伦。
“唔好意思,带出去一小会儿。”他说握起毛巾,给她擦脸蛋,“方才抱给大夫查身体,测呼吸心跳和体重。陈大人来纽约办事,一定要来瞧瞧,带了点礼。然后催我把出生纸一并办妥,他好顺路带回公使馆,上中国的户口。”
林玉婵有搭无一搭地听着,“嗯”一声,目光不离她的崽。
小小的,皱皱的,白白的,闭着眼睡。眼线长长的,隐约看出双眼皮。
但还很明显是亚洲人面相,不担心抱错。
第一眼丑,第二眼萌,第三眼心都化了,觉得比苏敏官还耐看。
她不觉傻笑,亲亲那软如豆腐的小脸蛋,突然想起来什么,问:“男仔女仔?”
苏敏官一怔,“等等。”
刚生出来时太激动,听完就忘了……
赶紧在随身皮包里翻找,找到刚办好的出生纸副本。
“女仔,”他笑嘻嘻地确认了文件上白纸黑字的性别,“十九英寸半,六磅七盎司……”
林玉婵失望:“有点轻啊。”
苏敏官笑她得陇望蜀。按她的身材来算,这么大只的崽崽很难得了。不能跟人高马大的洋人比。
林玉婵浏览出生纸,看到了她女儿的名字。
Lam Yau-Wa。林幼华。
当着翰林陈兰彬的面,字书上他选的那些中二霸总的字眼,苏敏官也不好意思动用。还是按照她的意思起了。官老爷居然还拍手称好。说等孩子大些,若不弃,他可以帮忙取个小字。
林玉婵撩眼皮,又问:“姓林呀?”
苏敏官很委屈地看着她,“你忘了,陈大人一直以为我姓林。他在侧,我能怎么办?说自己是通缉犯?”
她仰天傻笑:“天意如此。以后不许赖。”
其实陈兰彬也不认识英文。出生纸上不论写啥,老爷子都看不懂。孩子不跟爹姓,虽然苏敏官没觉得损失什么,但毕竟太过离经叛道。苏敏官故意做出“我也没办法”的姿态,免得她心里有负担。
林玉婵想起什么,说:“妹妹……”
广东人习惯把家里的小女儿叫妹妹。苏敏官却轻轻用食指掩她嘴,纠正:
“阿女。我们的阿女。”
见她不解,又笑道:“我家里一个妹妹就够了。”
她扭头笑。这人的思路真是难以捉摸。随他啦。
他的手,硬实而温暖。她半边脸沉浸在那温度里,整个人被疲惫淹没。舒服得她又昏昏欲睡。隐约感觉他用指尖拨弄自己的发梢,似有似无的吻落在她额头,轻柔似水的声音说:“辛苦了,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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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9月,所有中国学童都通过了各自的入学考试,进入几家当地中学,开始上课。
学校寄回成绩单。孩子们成绩优异,很快过了语言关,作文写得甚至比同龄的美国孩子还要流畅,让教师们啧啧称奇。
第二批学童顺利抵达旧金山,正在办理入境手续。已经有学校寄来了邀请函,欢迎他们前来报考。
林玉婵觉得自己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全靠日夜休养和身边人的照顾,方能一点点恢复。头脑和身体的钝感逐渐远去,慢慢找回以前的精力。
但每当把她的宝贝阿女抱在怀里,感受那相连的体温和心跳,看着那精致的眉眼一点点长开,她就觉得一切都好值得啊。
她开始在院子里修整花草,推着婴儿车出门散步,去容闳、马克·吐温家里做客。
不过,当她翻开几个月前的备忘,看到一连串待办,再看看这几个月积压如山的信件,还是有些头疼。
崽崽多可爱。工作太无聊。
她喜欢亲力亲为,照顾小孩也不例外。苏敏官虽然也在侧帮忙,毕竟不能全揽。他也建议找个长期的女仆或保姆,林玉婵一概摇头。
“我的崽崽不放心给别人。”
就十九世纪那些育儿观念……教育别人太累,还是她自己来吧。
苏敏官建议换奶粉——此时奶粉是新潮产品,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都声称奶粉比母乳有营养,是科技的结晶,理想的婴儿食品。
林玉婵摇头:“奶粉营养不全,我的崽崽要吃母乳。”
她自己已经很适应十九世纪生活的种种落后不便,然而若有条件,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落后在起跑线上。
有时候,单单盯着那越长越漂亮的小脸,为了捕捉一个笑容而等待一个钟头,为了安抚一阵哭声而徘徊半夜,也甘之如饴。
林玉婵隐约觉得这不正常。她心里有个小人跳出来,提醒这是荷尔蒙作祟。在原始蛮荒时代,新妈妈必须一心扑在新生儿身上,忘记自我,不怕苦累,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种群存活和自身基因延续……不在乎后代的族群都灭绝了……
道理都懂。可是……人类幼崽真的很迷人啊!
尤其是带着自己和爱人血脉的孩子。眼睛像她,嘴巴像他,和苏敏官一样,有个圆圆的、手感很好的后脑勺。虽然看不出性格资质,但日后定是个和他一样,有着打碎旧世界的力量、内心却留着一丝邪气的俊俏小姑娘……
厚厚的备忘摊在桌子上,两个礼拜了没读进一行,落满窗外的花瓣。
林玉婵开始愧疚,为自己的拖延而无地自容。但当苏敏官问她,她还是倔强地说没事。甚至带着一点防御性的气恼,提醒他不要管束自己。
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必须自己解决。
她同时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现代事业女性会甘于回归家庭。在这种荷尔蒙极端不稳定的软弱时刻,在她的基因本能命令她全身心照顾幼崽的时候,如果她的丈夫再纵容地表示,别工作了我养你,她很容易心软,闭眼放弃自己的一切。
林玉婵强迫自己静心,整理所有未拆封的信件。没拆两封,幼华哭了。哭声像小猫。
她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看钟表:“饿了!”
喂完崽,又累得不行,一睡睡到昏天黑地。
醒来之后,挫败感空前巨大。又是一天虚度。
她以前可是带病工作达人,怎么可能因私废公。难道她越活越回去了?
原先那个咬定青山不放松,任何困境都挫不败的少女哪去了?
蓦然回想起十几岁时候的糗事:被老道的生意人算计,被陌生人污言秽语的咒骂,被渣打银行赶出门,被容闳炒鱿鱼……
委屈的感觉如同渔网,铺天盖地锁住她全身。身边的男人把她搂在胸前,她撇过头,枕头里掉了几滴泪。
……
第二天醒来,第一反应是看钟:“晚了!阿女!”
屋内反常地挂了两层窗帘,黑得如同冬天的凌晨,这才让她一觉睡到十点钟。再一看,绣蕾丝的婴儿床不见了。林玉婵心里一咯噔。
蹬蹬蹬下楼,只见苏敏官已端坐在书桌前,回头看她,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他身边的婴儿床里,安安静静放着她的孩子。小脸蛋宁静,正睡得香。
林玉婵大惊:“你……”
“吃过了。知道你不放心奶粉,让临近农场送来的新鲜羊奶,煮沸晾凉。她很喜欢,比平时吃得多。”苏敏官捻着一把裁纸小刀,一边条理清晰地说,“尿片和衣裳都换过,按你教的法子洗了澡,涂了凡士林油。十分钟前刚睡下。餐桌上有牛角面包和红茶。”
林玉婵慢慢松口气,又难以置信。
这些事,平时他们两个人干都跟打仗似的。他今天开挂了?
她又注意到什么:“你在拆信?”
“积压太多,不如清理一部分。”他握着刀,唇角似笑非笑,“比如这封老赵的信,我猜多半是辞职……”
林玉婵慌忙扑到桌边,有些不满地护住那些信件。
“我……这些我都会处理。不用你帮……”
说到一半,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但积压的事情太多。她踏入社会十几年来,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事业断层。每次决心要做,提不起勇气和精神。
苏敏官挑眉,温柔如水的眼睛里没多少温度。
“阿妹,要是觉得累,就多休息几个月。这些文书你先看看,如果需要,可以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