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却心中一紧。山姆这副时刻把天聊死的王炸口气,让她隐约想起一个人……
山姆站起来,对镜整理胡子,踱着方步往门外走。
“啊,亲爱的中国女士。”他跟林玉婵擦身而过时,忽然正色请求道,“听说你们正在给那些女学生寻找寄宿家庭……你知道,莉薇身体不太好……我可不可以冒昧报名,只要能帮忙照顾小苏西的,两个、三个、四个,我和我的太太都愿意接待……我们经济条件还可以,不需要食宿补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女生留洋全自费,如果能省几个人的食宿补贴,就是给她省一大笔钱。山姆夫妇都是中产,粗略来看,涵养不错。
但她没点头,抬眼打量山姆,慢慢的从苏敏官身边,拿过那本《傻子旅行》。
“可以。”她耳根微红,心脏因紧张而跳动得快,“但作为交换,如果您要去站着参加马克·吐温的演讲,可不可以帮我要个作家签名?”
“又是这本傻了吧唧的破书?”
山姆狡黠地看她一眼,接过书,嫌弃地翻了几页,点点头,走到理发店柜台边,找了一支钢笔,刷刷刷,开始在扉页划拉。
那个爱管闲事的学徒急了:“先生,这位女士明明请您……”
“见鬼,要迟到了!”
山姆忽然抬头看钟表,丢下书,匆匆跑出理发店,一路骂街,直奔对面市政厅。
林玉婵内心土拨鼠尖叫,慢慢翻开扉页,看到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及山姆埃尔·克莱门斯,笔名马克·吐温的青年作家给她留下的寄语。
“只有傻子才看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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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拜托你们了。明天一早, 会有马车把孩子们送来……”
“我等待不及。”奥莉薇娅·克莱门斯抱着小苏西朝她挥手,“预祝圣诞快乐!”
林玉婵笑容满面,离开马克·吐温夫妇的洋房, 轻微地蹦了两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见过许多大佬的人了, 不差这一个!
但还是很没出息地管他要了几本签名书, 打算永久收藏。
给女孩子们找寄养家庭,不能像男孩那样随意。报名的家庭她一个个考察, 确保中产以上, 男主人正直善良,女主人家庭地位高, 并且家里一定要有女孩。
她提供的食宿补贴不如官费生的丰厚, 因此女孩子们也得适当帮主人家干点活,算是变相的勤工俭学。但她一再跟主人家强调, 孩子们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学习语言文化, 不能把她们当女仆使。留学事务所人员会定期家访, 确保寄养家庭守约。
马克·吐温夫妇年轻,为了避嫌, 她没让大文豪最心水的黄鹄住过来, 而是挑了四个年纪最小的女孩, 包括翡伦, 密密嘱咐一大堆,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林玉婵好羡慕这几个小姑娘。有大文豪给她们指点英文哎!
其余女孩也都各自找好了安置家庭, 相隔不远, 都在一日车程之内。
如此密集的行程,林玉婵渐觉身体吃不消。还是苏敏官代劳, 有时还叫上圣诞跑腿搬运,帮她跑了许多地方。
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她开始还有点不甘心。但后来也想开了。要不是因为他,她还不至于战斗力减半呢。遂心安理得使唤人。
陈兰彬已经布置好公使馆的办公地点,是位于春田市中心的一栋气派洋楼。新开张时里面空空荡荡,摆了些从中国带来的瓷器、茶叶、图书、刺绣工艺品之类。敞开门,时有市民好奇参观。
留学事务局的人员也都已找好相对稳定的住处。容闳给自己过去的寄养家庭里安排了四个男童,自己租住附近,公余之暇,常与少年时期好友把晤,怡然自乐。
此外,容闳还上奏朝廷,希望拨款买地,在美国建立一个永久的、大型的留学事务所总部,以期能在十几年、几十年之后,继续服务于中国学童。
他请林玉婵帮忙看预算。林玉婵第一反应是:“太贵了。有这钱朝廷不如买几门炮。”
但是容闳说,这就是他的意图。朝廷投入的银子多了,才会重视此事,不会轻易取消变更。
林玉婵深感惊讶,这人多年不经商,居然还能熟练运用“沉没成本”的概念。
大概是跟着自己近朱者赤,她沾沾自喜地想。
她建议:“款子可以官民同筹。尤其是乡里有学童留洋的,那里也多商人买办,肯定愿意出钱。”
至于她自己,苏敏官出面,给两人租了临时的居所。新英格兰地区消费高,她在中国的高收入,换成美元也不容她骄奢淫逸。他于是按她的意愿,租在春田市郊区地带的枫树街。还好春田市不大,跟上海香港没法比。所谓郊区,到市中心也就走个十来分钟,还不如当初博雅到义兴的距离。
小楼带个院子,是殖民地初期的旧屋。胜在漂亮。灰瓦的尖屋顶,有三角形的山墙饰窗,窗框漆成淡蓝色,墙面爬满常青藤,刚刚掉了最后一片红叶。
圣诞带着自己的小孩,还有几个黑人大哥大姐来帮忙,搬运家具和厨具,又把花园里的枯草枯树翦除干净。过后坚决不要钱。林玉婵买来啤酒,请他们喝了个痛快。
苏敏官帮她布置居室,铲除老旧的墙皮。站在梯上,贴她选好的淡黄色印花纹墙纸。然后出门伐木,在院子里劈木柴,马厩里堆得高高,以备冬天壁炉取暖用。
林玉婵看他挥汗如雨,自己缩在沙发上,有点过意不去,待要帮忙,让他不由分说推回去。
她说不用那么仔细,“反正就租几个月。”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沉,提醒她:“起码得一年吧?”
哦对,她又忘了自己的特殊情况了。低头看看,讪讪一笑。
这一趟可耽搁久了。还好不孤单。
奥莉薇娅·克莱门斯太太还答应,到时送她摇篮和婴儿床呢。
此时美国的物质生活水准也不如后世那么丰沛。和中国一样,婴儿用品辗转多家,用旧了,反而带着上一家宝宝的健康祝福。林玉婵完全不介意,早早在储藏室留出空间。
苏敏官换下工装衣裤,穿回长衫,从背后拥着她,似是猜到她想什么,轻声笑道:“生了男仔怎么办?”
小苏西的摇篮他见过,外面装饰着绣花和蕾丝,女孩子气十足。林玉婵倒一下子看上了。
林玉婵一本正经告诉他:“那他会长成一个审美合格的精致男人。”
苏敏官被她逗笑,捻她耳朵,说:“你还是喜欢女仔。”
林玉婵摇摇头,带着些不确定的语气,小声说:“也没有。”
过去她也曾偶尔想过,万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别是女孩。不说别的,她是肯定不会给自己女儿缠足的。这样一来,纵然有自己庇护,但她迟早要接触社会,必定会遭受无尽的谩骂和敌意,甚至迫害。这样的孩子,能健康成长吗?
不过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果在美国度过童年,没人关心她脚大脚小。
而且她跟孤儿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顾女孩更有经验。
但又会产生其他问题。文化归属感、种族歧视什么的……
不管怎样,她的孩子,注定是时代的异类。如果异类的性别为男,开局难度似乎没那么大……
但要真是男孩,没有那么多人生变故和历史机遇,能长成苏敏官那么优秀吗?可别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亏大了……
苏敏官见她左右为难,安慰地摸摸她头发。
“反正你也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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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自己和孩子们,林玉婵便打算去联络学校。新英格兰是目前全美最发达的地区。其他地方,即便是暴富如加州旧金山,也才刚刚开始张罗大学,各种官私学校良莠不齐,且学费高昂;而新英格兰地区已有十几所优秀的初等学府,包括不少优秀的女子中学,有些还受政府税收补贴。
附近有春田市的霍来克玉山女校(Mount Holyoke College)、纽约州的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艾玛拉女子学院(Elmira Female College ),对女学生发放和男生同等的学士学位。稍远一些,还有宾夕法尼亚女子医学院(Female Medical College of Pennsylvania)、纽约妇幼医院附属医学院(New York Infirmary for Indigent Women and Children ),有资格授予医学学位。
不过随着严冬到来,这些行程不得不暂时搁置。当学校和政府开始休假,春田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庆祝圣诞的时候,大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林玉婵在中国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见识过长江沿岸的薄霰,见识过天津海面上的落雪,以为自己算是见多识广。今日却被美国东北部的漫天飞雪囧住了。
枫叶街的二层小楼里燃着壁炉,窗户上模糊不清。她隐约看到外面下雪,兴奋地披好厚衣推门——
“……小白!”她哀号,“救命!我们被困住了!”
大门推不开!大雪至少一米厚!
苏敏官也瞧着新鲜。他用力推门,也只推开三寸。只能伸出个手,攥了几抔白雪回来,非常安于天命地笑道:“古人用雪水烹茶,今日咱们也终于风雅一回。”
倒是从信箱里摸出几封信,都是国内寄来的电文。信差是昨天下午来的,说明这一米厚的积雪完全是大自然一夜之间的杰作。
林玉婵坐在沙发上拆信,一边笑着看苏敏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敏捷地攀窗户出门,开始一点点铲雪。
不光她这一家。旁边的邻居全员出动,都在给自家挖通道。
博雅公司寄来了今年第三季度的报表。在大洋彼岸的上海,1872年年景一般,几个子公司业绩平平,她算了下,自己的分红仅够覆盖这一趟赴美的费用。
不过这也正常。自己创业不像拿固定薪水,收入增长并非一条直线。有时候几年停滞不前;有时候抓住难得的商业机会,财富积累就能突飞猛进。
还好有铁路公司的分红和股票。股票已经托交易员在纽交所卖出一半,均价每股18美元。如今她手头现金充裕,不用从国内汇款。
她又读报纸。《申报》和《字林西报》一直在订,请员工挑选之后,打包寄来,以便了解国内近况。此外又订了和《波士顿环球报》(The Boston Globe)和《纽约每日时报》(The New York Daily Times),另付外埠邮费,定时送到家里。
她读到报纸上的广告,猛然又想起答应保罗的缫丝机,于是记下几个工厂的名字和地址,打算预约参观。
不过看美国东北这气候,这个冬天是不太可能成行了。得等春暖花开。
把报纸塞进抽屉,忽然又发现,抽屉最里面藏着一本陌生的书、看样子是从公使馆书架上顺来的一本《说文解字》,里面夹了几十个书签……
林玉婵抬头一看,苏敏官还在跟积雪搏斗,全身一层白。
她不由得嘴角翘高。翻了几个书签,乐出声来。
苏敏官枉披一副人模狗样的皮,骨子里不改狂性,选的字都既偏又飒,有些还(以她的标准)十分中二……
不知是不是弥补自己一辈子被她叫小白的人生遗憾。
算了,就让他YY去吧。反正给孩子取名不着急,满月百天后再定也不急。上学时再取学名,十几二十岁再取字……古人文化修养比她强多了,她不操这心。
窗外传来老幼妇孺的嬉戏声。美国乡亲们很会玩,把自家门前的雪扫平,一条街连在一起,脚踏木板,开始滑雪。
苏敏官心痒痒,问了邻人,很快照猫画虎做出一副雪板。
林玉婵把字典塞回抽屉。眼巴巴地跑到门口。
苏敏官踏上雪板试验。可惜广东人的种族天赋没点在滑雪上,他纵然身手矫捷,一上去,也是个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松树,像学步的孩子一样,一点点往前挪。
突然他一声短促惊叫,无意间进入一个下坡,速度骤然加快,风驰电掣的消失在……
一个小坡后面。
林玉婵哈哈大笑,撒腿跑出去,把他从厚厚的雪里拉出来。
苏敏官自觉十分丢脸,抿着嘴,要再来。
林玉婵笑嘻嘻地给他整理雪板:“或许是皮带太松。我给你试试……”
苏敏官看出她的危险意图,把雪板往背后一藏。
“阿妹,屋里坐。我去给你泡茶。”
她委屈巴巴看着他。
不就是个雪板吗!想当年在高中,她也是个二沙岛刷街小达人呢!
她绕到他身后去抢那雪板,被一只手抱离地面,就是够不着。
苏敏官耐心说:“明年此时,我陪你滑。”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避免这种危险运动。但也许是激素水平不稳,就想作。
“还有五个月。”她撒娇。
“好,五个月后我陪你滑。”
林玉婵心头大乐。他忘了算坐月子的时间了!
也忘记盘算孩子怎么带!
但她还抬杠:“那时候就入夏了。”
“陪你坐火车,去西部的雪山。或者等北方铁路通车,去加拿大。听说那里有终年积雪的冰川。”
她心头略微满足,跟他说一言为定。
不过看着别人疯玩,心里还是煎熬。她转身去工具间拿扫帚,慢慢的把院子里的雪扫成十分和缓的小坡。
苏敏官摇摇头,弄清她的意图。
“就一次。”
他将雪板放在院子一头,坐在上面,将她环抱身前,小小的一团,四下都搂紧,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始移动,越来越快——
“嗷呜——”
林玉婵一声欢叫还没结束,雪板以大约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已经稳稳触到了院子另一头。
越是勇于冒险的人,越不愿在日常小事上浪费运气。这已是两个人都能接受的安全极限。
林玉婵意犹未尽,提起雪板跑回坡上。
“你在下面接我!”
然后她以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缓缓“冲进”他的怀抱,温柔得像空间站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