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怎么就停不住笑,比五岁小孩还没出息。
“再来……”
苏敏官板起脸,“说好就一次。”
“已经两次了。你方才没制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让苏敏官在后面推她,时速达到了恐怖的八公里每小时。到了院子尽头,完美刹车。
外头的乡亲们在以各种姿势摔跟头,眉毛胡子上挂着雪粒追跑打闹。同一时刻,散布在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养家庭里的中华学童,也在体验他们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着和他们的新Mom and Dad拥成一团。
只有林玉婵的小院里,幼儿园版的雪地小火车一圈圈的转,里面传来一阵阵低智的欢呼。
“欧耶!……再来一次……”
--------------------
第276章
山姆·克莱门斯——马克·吐温邀请林玉婵和苏敏官去他们位于康州哈特福德的新居共度圣诞节。
其实离春田市也就二十几英里的路程。去了才发现, 容闳也在受邀之列。还有一些当地文艺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来给他接风洗尘的。
这些人看到客厅里一群中国男女老少, 都有点惊讶。有的还生出微词, 为什么要邀请有色人种一起, 他们的文化又不过圣诞节。
马克·吐温邀请大家试读自己的新手稿。在众人被频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时,他冷不丁说:
“这世上有许多可笑之事, 其中之一便是, 白人认为他们比其他野蛮民族稍微开化一点。”
(There are many humorous things in the world; among them the white man’s notion that he is less savage than the other savages.)
然后做出个等待掌声的表情。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容闳打圆场:“其实把白人换成中国人也一样啦。这是全世界的通病。”
林玉婵马上反驳:“这是white men 和 Chinese men的通病, 我们women不认领哦。”
奥莉薇娅一怔, 笑得前仰后合。
用man指代全人类是英文里约定俗成的用法,她们本土人早就习以为常。也只有她这个外国人能从中作梗, 引申出不一样的意思来。
奥莉薇娅举杯, 环顾在场几个太太小姐:“To the savageness of women.”
寄宿的几个女孩子英文水平渐长, 起码听懂这是个笑话,遂起哄欢呼不停。
绅士们见女士高兴, 只能乐得自黑, 哄笑一番。
有人拉小提琴, 演奏《铃儿响叮当》的曲调。客人们用高高低低的调子跟着哼。吊灯上燃着一圈圈蜡烛,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响,锅中的胡桃南瓜浓汤咕嘟冒泡。刚出炉的苹果派上洒着肉桂粉, 盛在红绿彩纸装饰的盘子里。窗外大雪刚歇, 白皑皑地包裹了常绿的杉树、雪松和冬青,雪团中透出邻人家和煤油路灯的光。
-------------------
饭毕, 大部分客人告辞。马克·吐温邀请几个中国客人去附近的避难山教堂观摩平安夜烛光礼拜。
“只有那里的杜吉尔牧师不讨厌我开他玩笑。”
林玉婵欣然应约。苏敏官有点犹豫,她笑着拉他出门, 走上刚刚铲过雪的石板路。
现下在大清境内的外国教堂礼拜堂,尽管里面也有不少善人,但由于中国和列强不平等的本质,或多或少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文化侵略的气息。苏敏官对此警惕,也属正常。
但这里是美国。当地教堂没有那么多历史文化包袱,就当去瞧新鲜。
本地教会福利院的孩子们披上花花绿绿的桌布窗帘,扮成古人,排演耶稣诞生的情景剧。上了年纪的夫妇轻轻相拥,并排坐在被一排排烛光照亮的棕色木质长凳上。
同行几个中国女孩子一开始很新鲜:“咦,这里的孤儿院,男孩那么多。”
林玉婵一问才知道,新英格兰地区生活富足,少有因性别和贫困遗弃婴孩之事。倒是因宗教原因,私生子极受歧视,就算父母健在,也没人愿养着丢脸。于是教会接收,除了孤儿院,还有给失足未婚妈妈提供的培训就业机构,福利链条已是十分成熟。
大家赞叹。
教堂里有个小管风琴,当地乡亲合唱团轻诵圣歌。一瞬间,全场寂静。
在国内听过的音乐仅限于红白喜事上那刺耳的唢呐,头一次听到和声,霎时被迷住了,仰头静听,眼里有璀璨烛光。
林玉婵也无端湿了眼眶。唱诗班并不算太专业,但精心设计的和声掩盖了音色的不足,教堂的穹顶洗涤了平凡的声音,让它变得立体而空灵,宛如飘在空中的仙乐。
但她知道,这种优美无关信仰宗教。只有世代生活在安全富足之地的幸福之民,才有可能拥有如此宁静安定的歌喉。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过上这种悠闲而殷实的日子,他们的歌声,不管唱什么,一定也是很好听的……
忽然,她感觉肩头温暖。苏敏官慢慢搂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神色放松,低头偷吻她的额发。
他有意躲在角落里,却不料头顶的烛光照出两人的影子,拉得极苗条,把这个动作昭告到整个教堂最中央的大理石地面。
长椅上几个人立刻满面笑容,回头寻找。
唱诗结束,牧师和几个绅士笑着寻过来。
“啊,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久闻大名。”一个灰色西装老者和蔼地打招呼,“我是哈特福德市长,欢迎来到宪法之州。”
哈特福德贵为康州首府,人口区区数万,还不如中国江南一个大村镇。即使贵为市长,收工后也泯然众人,跟普通老乡打成一片。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疑惑。礼貌地跟市长打招呼。
报纸上没说,这些中国学生最大的也只有十几岁吗?
殊不知,在欧美人眼里,中国人永远不显老。尤其林玉婵这种身材娇小的姑娘,肌肤白皙饱满,眼神真诚活泼,几个老绅士一眼看去,都判断她不超过十六岁。
市长眼尖,看到两人来不及分开的、勾住的手指,心知肚明地一笑。
年轻的热恋情人哪。
他想起关于中国人保守早婚的传闻,又猜测,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才会这么亲密。
“原谅我的无知,但中国的已婚太太们有什么明显的,嗯,标识,比如戒指什么的?”市长看着苏敏官,风趣地问,“我好根据这一线索决定,该以什么口气跟这位迷人的女士搭讪。”
市长夫人一头银发,挽着市长的胳膊,适时摆出一个夸张的吃醋表情。
林玉婵脸蛋一热,别过脸抿嘴笑。谁说美国人直率。为了问一句婚否,发明出这么多拐弯抹角的说辞。
苏敏官按照他俩惯常的说辞,告诉市长,两人只是订婚。
然后把她揽得紧了点。
马克·吐温表情忽然亮了。他一直以为这两人早就结婚了……
他有心把火车上一路见过的逸事都抖落出来,还好良知未泯,及时打消这个念头。
“有没有考虑在美国结个婚?”他忽然说,揶揄地指着身边牧师,“这位可敬的牧师今天刚好主持了两场圣诞婚礼,手头东西都齐备。而且他肯定不介意赚点外快……”
杜吉尔牧师张口结舌。这都平安夜了还不给他放假!
市长赶紧笑着圆场:“不行不行。我们康涅狄格州法律规定,未满十八岁男女结婚需要获得父母许可……”
“她满十八岁了。”
苏敏官忽然低声说。
周围人一静。
苏敏官忽然眸色一闪,拉着林玉婵走出两步,离开烛光的照明范围。
他轻轻吸口气,待要张口。
林玉婵说:“好。”
一个字,很爽快。
他有些惊讶,本能地退却,微笑道:“他们说着玩的,拿我们开玩笑。”
她低头,目光往下,看自己小腹。
那里被厚厚的大衣和裙子遮着,平平展展,谁都看不出里面的玄机。
她又瞥一眼在教堂里玩耍的美国福利院小孩,轻声说:“不能像那样。”
父母不是合法夫妻的孩子,就办不来出生纸,就是illigitimate child,是被歧视、被欺负、没有任何法律地位的私生子,连带着父母也抬不起头。在十九世纪的世界,这条规矩目前中美通用。
庄严的教堂更是提醒她,在宗教氛围浓厚的美国,“未婚生子”甚至比在大清更难以令人接受。
苏敏官抿嘴一笑,故作失望,问:“就为这个?”
“你还想怎样?”她飞个白眼,轻松说,“一张纸而已。”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眼光深沉,如同着了魔。
林玉婵被他看得难为情,别过脸,很耍赖地说:“是你先问我的呀!”
虽然并没有问出声。不过,在他说出“她满十八岁”的那句话时,有些念头便再也藏不住。
苏敏官用力捏捏她的手,返回烛光下,轻声询问市长几句话。
市长和牧师反倒有点意外。本来以为是玩笑,看这中国年轻人的神态,好像当真了!
“……对,对,确实可以,先去市政厅登记,然后可以根据自己的信仰选择教堂或者其他宗教场所……不过,神圣的婚姻神圣的法律,不可儿戏……”市长忙不地给这冲动的小伙子打预防针,滔滔不绝地普及法律,“你若真想娶这位贤淑美丽的太太,就要做好对她负责一辈子的准备。你要有足够的积蓄抚养她和你们以后的孩子,你要在法律意义上代表她,你要为她的财产和嫁妆负责……”
身边忽然有人拍一拍市长胳膊,耳语几句。
“啊,真是不巧。”市长拍大腿,“差点忘了,根据最新的康州法律,两个外籍的有色人种……”
苏敏官耐心问:“不可以?”
“没有没有,”市长自豪地笑道,“我们宪法州先进而开放。我们保障已婚妇女的继承权,白人和有色人种也可以自由混婚,如今城里住着好几对……但你知道,每个州的法律不同。有些地方不许外籍人士结婚,有些地方不许华人定居成婚……比如加利福尼亚,据说政客们已经开始鼓吹禁止华人在那里组建家庭,真是不幸……比如临近的马萨诸塞,暂时不承认这种婚姻的法律效力。纽约应该是可以,新泽西和华盛顿……我得去查查……”
苏敏官微微挑眉,又长见识。早知道美国各州自治,没想到这种事无巨细的律法细节,都不一样!
这种杂牌国家是怎么凝聚到一起的?只靠铁路么?
林玉婵忽然插话,激动得眉梢微红:“您是说,如果我们在此结婚,这个婚姻只在康涅狄格州有效?”
市长有点莫名其妙,点点头,“没错,美国各州自治,这份文书仅在本州有法律效力,不能作为你们回到中国以后的婚姻证明……我刚好也是律师,我的建议是去大清国公使馆换取中国的结婚文件……不过即使公使馆有这项业务,鉴于你们的公使馆位于马萨诸塞,他们的市政厅里现在是保守派说了算,如今未必承认外籍有色人种在康州的婚书,所以可能会不太顺利……见鬼,我会建议你们回中国再登记,再入境美国时就是现成的夫妻身份。不要费这番事。”
美国法律就是个黑洞,各州各地各行其是。市长说着说着,差点把自己绕进去,很不体面地爆了句粗口。
别人假装没听见。马克·吐温哈哈大笑。
一抬头,看似年幼的中国姑娘根本不怪罪,反倒笑靥如花,很急性地催促:“那我们就要在这里结婚!牧师先生,市长先生,有劳了。”
---------------------------------------
当然真正的结婚手续还得等圣诞假期过后才能办妥。林玉婵找出自己朝廷盖章的外交护照作为身份证件。苏敏官的身份就复杂些。他只有来美国的统舱船票。
不过他翻了翻衣服,很心机地从内侧口袋找出一张旧金山警察局的拘押证。白纸上盖个大蓝章,证明作废。不过起码证件上有籍贯和年龄。
乘公共马车去哈特福德的路上,两人沉默了半程。
“你想好了?”苏敏官冷不丁问。
“你想好了?”林玉婵发出反弹。
他低头笑,鼻尖抵上她的额角。
他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和她做了许多年的情人,忽然又想尝尝做夫妻的感觉。
万里长城没有塌,依旧鲜活肃穆地矗立在他心里。但他已不需要那厚厚的城墙替自己遮风挡雨。它变得越来越矮小,直到被那个长大了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跨在脚下。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他已清楚自己这一生将会做怎样的人,用不着年少轻狂的誓言提醒自己。他不是为了讨好祖先,也不是为了延续香火,更不是为了要融入某种社会圈子,随波逐流……
只是为了给他未来的孩子一个合法身份。
虽然月份还早,两人也尚未交流过日后养孩子的种种细节。但至少,新生命需要有个像样的起点。
这是两人不需明言的共识。
阿妹告诉他,也许在遥远的将来,人们可以随便结婚不结婚,都可以自由地同居生子。但他们身在十九世纪,还是得“入乡随俗”,对一个无辜小生命的前程慎重对待。
况且,这只是一个在康涅狄格等少数州有效的婚姻。出了这五千平方英里的土地,除非再进行一系列冗杂的文书操作,否则,他们法理上仍是单身男女。
天知道,当林玉婵听到哈特福德市长说“这个婚姻只在康州有效”的时候,那股天降馅饼的兴奋劲儿……
两眼发光。简直比得上当年赚到茶叶的第一桶金。
苏敏官偷偷翻了好几个白眼。
没办法,拴不住。命里无时莫强求。
隔那么远,列祖列宗估计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