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气味经久不散。地上脚印凌乱, 散落着各种型号的弹壳。新筑的简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弹孔。
但……竟然是赢了。
苏敏官带领几个青年华工, 熟练地指挥收拾现场。入侵者的罪证一律留好, 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抹除,拆掉未炸的炸`药。
果如阿福所料, 随着罢工行动升级, 资本家的镇压也迅速升级。他们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来了罪恶的爪牙。
刚刚天黑, 星辰未升, 四个牛仔骑马来袭,都带着枪。
本是毫无活路的一夜。但在这个新来的金兰鹤的指挥下, 众华工也端起枪, 声东击西, 居然击退了三个,还生擒了一个!
放在过去, 他们想都不敢想, 居然会有居高临下, 审问美国人的一天。
小工阿羡英文最好, 恶狠狠地冲那地上的牛仔喷唾沫。
“谁派你来的!”
“打算干什么!”
“领了多少钱!”
“这里有血,正好让他按手印!”
…………
大家群情激昂, 忽然有人注意到:“阿福呢?”
阿福体力不支, 倒在帐篷边缘。苏敏官轻轻扶起他。
“都招了。”
阿福翕动乌黑的嘴唇,颤抖的手, 指着一个方向。
苏敏官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电报也拍了,直接拍给驻美公使陈大人。你放心, 林姑娘已经跟陈大人沟通好。他做官的初来乍到,也想做一番事,听说咱们华人在这里被欺负,拍胸脯说要为你们做主。此时应该已经去警署报案了。”
阿福轻轻出口气,疲惫地闭上眼,抓住胸前的南瓜柄。
坚持了这么久,斗争了这么久。要不是这次有奇人相助,怕又是一次半途夭折的罢工,说不定还会赔上兄弟们的命……
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受欺压,不被践踏,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真有那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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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先生众目睽睽之下被从晚宴上带走,众客人一片哗然。就连诺顿一世陛下也屈尊过问了几句。
布朗警官耐心解释:“请大家放心,我们会依法办事的。”
放在平时,警察局也会买资本家的面子,不会在晚宴上当众让人下不来台。毕竟他们都是缴税大户,平时也没少给警局好处。可是今天不一样。大清国公使先生亲自莅临警察局,质问美国人为何顶风作案,无视中国人的生命安全。幸亏布朗警官经验老道,好说歹说地灭了火,把公使先生留在办公室里喝茶,否则已经上升到外交事件了。
现在人家公使先生还在警局里候着呢。布朗警官就算想拖延也没办法。
尽管公司高管继续招呼客人,但不明真相的股东们不买账,一下子生出各种猜测。
“斯坦福先生不会犯法了吧?”
资本家有钱有特权。寻常鸡毛蒜皮小事,万不会如此兴师动众。这怕是摊上大的了?
正猜测,忽然方才那美丽的“中国夫人”发出一声惊叫。
“哦天哪,这是什么?”
借着晚宴上璀璨的各色灯光,人们看清,不知何时,地上飘落几张带血的传单。
传单印制粗劣,然而上面的内容让人触目惊心:这是铁路工地华工们的罢工宣传单,上面明确罗列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华工遭受的一切非人待遇,甚至附上了几张翻印的照片。
被败血症染黑的、骨节畸形的手脚;如解放黑奴一般的、鞭痕累累的后背;被炸`药炸伤的、惨不忍睹的半边脸……
还有一些华工珍藏着的“猪仔”文书副本。龙飞凤舞的英文条款规定了“卖身”的细节,底下是明显看不懂这些文字的人,按下的重重手印。
客人们哗然:“这哪来的?”
那个自称有兄弟在铁路公司工作的中国女士已经几近晕厥,抹着眼泪猜测:“难道不是警官们带来的?传单上有血,正说明方才发生了枪战……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无端伤害,我……我该怎么办……”
林玉婵捂着脸,一边含含糊糊的哭诉,一边藏住脸上的微微笑容。我们赢啦!
可惜不能观赏苏敏官指挥枪战的英姿。
她的任务还没完。她调整情绪,继续演戏。
“呜呜呜……我亲爱的弟弟,不会早就不在人世了吧……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哭着哭着就咳嗽,咳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晚宴上她一口酒不敢喝,精神高度紧张,肚子也空空,此时疲惫和反胃一同袭来,趴在一截消防栓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干呕。
立刻有数人扶她起来,脸上怼了瓶嗅盐。
林玉婵一个不慎,吸了下鼻子,差点没骂娘!
这味道是人闻的吗!
难怪西方淑女们一闻就醒!
不敢晕了,反胃也奇迹般止住了,咬着牙爬起来,坚强地说:“我没事……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罪证照片是她借了容闳的相机,借给苏敏官临时拍摄的,加急冲洗花了十美元二十五分。传单是到华埠找人私印的。开始呈给公使陈兰彬时,陈大人还犹豫,觉得自己初来乍到,是美国的客人,为了几个猪仔工人,不值得破坏跟东道主的友谊。还是林玉婵和容闳一唱一和,花式劝导:如果这事传到国内,上官见您对此不闻不问,是不是得治罪?就算叫您回国解释一下,也是舟车劳顿几个月,不值当。您是大清父母官,到了美国,就是全体华侨的父母官,这种事必须出面做主啊!
陈兰彬这才被说服,答应今晚若洋商真的拿枪对付华工,他接到电报之后立刻报警,也算“为民做主”。
“本官只管报案,别的事一概不掺和。”陈兰彬坚持,“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送学童平安入学,还是要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林玉婵向陈大人保证,她有分寸,绝对不会给他、给朝廷添麻烦。
……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扶起来。诺顿一世见自己的女伴平白受惊,雷霆之怒,比谁都气。
“来人,给朕解释清楚!”他搂住那个小鸟一样瑟瑟发抖的女孩,顺手抓住一个铁路公司经理发脾气,“不是刚刚还在吹嘘劳工福利吗?这些照片又是怎么回事?据说还要对这些受尽欺侮的苦命人灭口?美国风气就容你们如此败坏?朕这几年的治理都白费了吗?这是欺君之罪!为什么没人帮助这些可怜的异乡人?军队何在?还不快拘捕这些藐视皇权的昏官!”
在场都是资本家,只有他一个利益不相关的。他平日发号施令惯了,豪言壮语张口就来,一番训斥,上至“伪总统”格兰特和早就该解散的国会,下至旧金山市政府、伪善的神职人员和堕落的扒手,都被他狗血淋头骂了个遍,深叹小人误国。
诺顿一世发着火,忽然红了眼圈,爬上个木箱子,双手柱杖,低头念诵拉丁语主祷文。
“Pater noster, qui es in caelis, 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褪色的金肩章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被树上的彩灯照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破旧的帽子压着他蓬乱的头发,巨大的充气火车头模型飘扬在他身后,显得静谧而荒诞。
众人有的莫名其妙,有些却被他激烈的情绪所感染,眼光扫过那些传单,重重地叹气。
“真是……斯坦福先生不该说谎的……”
人是感性动物。空洞的指控和冷冰冰的数据很难使人共情,但血淋淋的照片和细节,极具情感冲击力。
正如有些人可能会毫无负罪感地浪费能源和纸张,认为“亚马逊丛林消失关我屁事”,但给他们看一张恶心的“候鸟误食垃圾,胃里一片狼藉”的解剖图片,他们可能会瞬间意识到“真不该破坏环境”;正如有经验的反战宣传者不会罗列具体伤亡数字和经济损失,而是会直接拍摄在父母尸体边哭泣的难民女孩照片,因为后者能瞬间搅乱人们体内的激素水平。
资本家及其拥趸者可能会认为,压榨工人天经地义。我们有钱,可以买断你们的劳力、健康、甚至生命……一切苦难都能换算成经济增长,一切牺牲都有意义。多完美的社会法则。
他们都听说过华工多么任劳任怨,工资如何低,死亡率如何高……对于上层社会的体面人来说,那些不过是几个数字而已。
可是当他们真正看到那些生动的、具象化的苦难,又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是在场的女士。不少人围在林玉婵身边嘘寒问暖,安慰她“这是突发事故,你的弟弟不会有事”;有人连连摇头画十字,跟着诺顿一世一齐诵主祷文。
等斯坦福先生接受询问回来,立刻觉出,股东们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诸位请听我一言……”斯坦福先生扯着嗓子,艰难地喊话,“方才布朗警官已经确认,关于本人雇佣‘血腥查理’团伙之指控,并、并无确凿证据……这只是强盗和工人之间的私怨,上帝见证,本公司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资本家也是老油条。在行动之前,他当然小心撇清了一切关系,抹除了一切牵连自己的证据。
布朗警官也无意跟他撕破脸,例行公事问过话之后,就礼貌道别,回去办案了。
但斯坦福先生发现,他的“自证清白”,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这位先生,呃,皇帝陛下,请您下来吧……敝公司被人冤枉,如今已澄清……”
众人冷冷看着他。而就算是最理智最冷静的男士,此时也心情极差,兴致全无。
有人放下酒杯,拂袖而走。
对这些有钱绅士来说,工人福利什么的他们不关心。然而斯坦福先生方才那一番充满社会责任感的激情演讲,明显被这些传单和警察问讯打了脸。
股东最怕什么?最怕自己的钱打水漂,怕公司高管阳奉阴违,对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今天能就无伤大雅的“劳工福利”撒谎,焉知明日不会在别的话题上糊弄人?
公司业绩有没有水分?年报是不是真的?那些壮志凌云的“展望”和“效益”,到底是不是画饼?
今日能让公司股东因为自己的亲人受虐而哭,焉知明日哭的不是自己,为着什么其他的缘由?
信任的白纸一旦裂开一个缝,里面就是无底深渊。
斯坦福先生沉默数秒,意识到这件事的“主要矛盾”。
大清驻美公使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来?听说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西方商人欺侮中国平民,地方官都忍气吞声;今天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他认为,一定是因为林玉婵——这个有钱的中国夫人恰好是外交使团成员,为了给她讨说法,或者讨她欢心,公使老爷才决定把事情闹大,给他一个难堪。
其实斯坦福先生这次猜错了——大清国积贫积弱,国土上列强横行,这个没错;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奴颜婢膝胆小怕事。陈兰彬之所以自请赴美,也是因为他身怀古典士大夫气节,在官场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决定远走重洋,另觅前途。如今他身在地球另一端,上无朝廷监管,下无软骨小人,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三品文员,当仁不让,成了全美华人之首,一举一动都代表国家颜面,责任感空前高涨。再被林玉婵和容闳游说一番,自然会挺身而出。
陈兰彬不仅去警局严正抗议,而且已经写信寄回总理衙门,细陈华工在外洋受虐之情,请朝廷采取措施,保护大清子民。
斯坦福先生当然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认为,林玉婵是问题的关键,必须赶紧搞定她。
遂整理表情,亲自去搀扶那个哭得泪花花的东方美人,诚恳地道歉,让她受惊了。
“夫人莫慌。强盗袭击工地,是我们安保不严,幸好没出人命,您的弟弟也未必就在那里,您大可以放心。我会立刻让人加派保安,确保此事不会再次发生……对了,令弟大名叫什么,我可以派人去打听……”
林玉婵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嗅盐的怪味在鼻尖挥之不去。哭着哭着假戏真做,抓起地上的罢工传单,质问:“那这些是不是真的?”
斯坦福先生脸色青红不定,“呃……不是,绝对不是!当然,筑路危险,工伤是不可避免的,但本公司一直都会给伤者合适的抚恤,财务报表里都有相关的支出记录……至于同工不同酬,工时超长等事……也许是下面的监管人员擅自为之,引发工人不满,绝非常态!请容我调查问责,给我一点时间……还请您对那位公使陈先生说两句公允话,‘中央太平洋铁路’绝不是那等压榨劳工的血汗公司,请他和大清政府放心……”
林玉婵慢慢收泪,问:“您不骗我?”
“不不,当然不会,我向上帝发誓——”
诺顿一世在旁边高声附和:“Fault confessed is half redressed,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斯坦福先生,我相信你是个守法公民,今日暂不对你实行逮捕和惩罚。但是你的公司形象代表San Francisco城市风貌,还望你限期整改,不要让朕失望……”
斯坦福先生简直想弑君,把这搅浑水的疯子一枪崩了!
林玉婵趁机扬头正色,说道:“那么我希望在明天的报纸上,能看到斯坦福先生方才的的一系列声明——同工同酬、工伤抚恤、合理工时、并且采取措施,保障华工的人身安全。这也是对广大股东的一个交代。能做到吗?”
斯坦福先生咬咬牙,点头道:“好。在场诸位绅士都是见证。”
林玉婵破涕为笑。诚心谢过斯坦福先生,对周围人喊道:“都说明白了。是公司里的中层监理违反公司规定,压榨劳工,善良的斯坦福先生已经表示会补救。我真是太感谢他了!上天保佑,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尽管她很想让斯坦福先生颜面扫地身败名裂破产滚蛋,但这不是今天的主要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