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剩下的人,能不能也放了?”
  “你们先走。我再留一会儿。”
  “良心痛。”
  “第一次发动群众运动,没经验。”
  这么多年了……秉性真是一点没变,看不得人受苦。
  不过,比起当初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开笼放人”,很显然,在“发动群众运动”的本事上,她已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圈圈点点,滴着灯油和蜡油。她今日短短几句话,不知是多少天挑灯夜战的思考成果。
  苏敏官忽然抬头,眼光扫过耶松船厂的总工长。
  “别愣着。林姑娘方才说的话,都记住了?”
  罢工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最后一步千万不能掉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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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可是舵主, ”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工龄十六年, 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 “明天两边一块谈判, 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 船厂这边, 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苏敏官笑道:“成了,你回去吧!别让洋人疑心你。”
  黎富贵讪笑, 朝在座人拱手, 掀门帘左右看看,一瘸一拐告辞。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 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黎富贵回头笑:“没事!下次下手的时候轻点就行, 洋人还给我医药费呐。”
  几个纱厂小组长听得羡慕嫉妒恨。怎么别人家买办就那么懂事呢?
  “舵……主, ”景姑还不太习惯这个叫法,学着别人叫一声, 觉得江湖气太重, 自己先红脸, “我们那个恶买办你也见过。我们都不懂洋文, 明天怕吃亏哇。”
  “会有通译的。”林玉婵抿一口茶,接话, “我不方便出面, 但是玉德女塾有几个高材生愿意帮忙。到时你们就说是偶然遇到,她们路见不平, 愿意为女子劳工出头。”
  想当年,这个女子学校可是寒酸得很, 学员屈指可数,不是教会孤女就是姨太太,还有少数业务广泛的妓`女。如今也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媳妇前来听课长见识,也能挑出能跟洋人对话的“高材生”。
  林玉婵不敢居功。主要是郜德文铺陈了许多心血。
  通译的问题解决了,但还远远不够。
  “另外,”林玉婵翻开笔记本,有条不紊地说,“尽量争取让女工们旁听谈判,不能让你们孤军奋战,也避免来自同伴们的质疑。谈一个钟头要休息十分钟,向大家报告进度。遇有重大分歧,必须表决,宁可暂停谈判,也不能胡乱妥协。不然等你们踏出办公室,就里外不是人。”
  纱厂和船厂的几个代表认真听讲,低头默念。
  一个女工忽道:“如果洋人许诺涨薪……”
  “记得我们的四个条件?一旦达成,即刻复工。这样才能取信于人。”林玉婵立刻道,“不能临时加条款。如果洋人提出用涨薪来代替某个条件,需要暂停谈判,让全体女工表决同意。”
  苏敏官轻轻给她满上茶。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耶松船厂里有天地会成员,本来就凝聚力极强。再加上她的理论指导,没几天就让洋人束手无策,胜利近在眼前。
  小张笑着答应。
  “最后,”林玉婵说,“别忘了要求豁免条款——让洋老板保证,这段时间工钱照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开除,不起诉,不报复。一定要落实在纸上,要他的亲笔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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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辣的日头挂在煤气灯顶端的尖尖上。纱厂的谈判足足进行了五个钟头。
  小组长代表们已经口干舌燥。佛南先生像一只炸毛狮子,身边陪着几个不怀好意的鬣狗和肥狼,对条款上的每个字都极尽苛求,有时候欺负女工文化水平不高,故意弄些佶屈聱牙的词,扰乱她们的情绪。
  经过争取,女工们被允许旁听谈判。一开始高朋满座,大家争相扑到门前听。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女工们疲惫不堪,歪的歪倒的倒,只有少数人坚持留了下来。
  有人甚至喊:“闲死人了,我要上工!答应答应,都答应好啦!让他们赶紧发工钱!”
  好在人数不多,立刻被姐妹们劝了下来。
  过往小贩照例免费派发清凉饮料和零食。
  而办公室外,围观群众也越聚越多。穷苦百姓生计所迫,耽搁不起太多时间;渐渐的,看客里多了穿长衫的闲人、文人、商贾、乡绅。看到一群底层女工不顾体面地跟洋人对峙,不少人大摇其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个读书人愤怒地指指点点,“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出来做工本就有违天理,还跟人吵架,还跟男人吵架!这种女人谁敢娶回家,养了孩子也都是一群刁民!平白拖累这世道!要是我婆娘如此不本分,我回家非打断她的腿!”
  几个人附和。
  又有知情人小声嚼舌:“我听这厂子买办说,死掉的那个女工,是偷带了纱厂财物,被发现,畏罪自杀的!这些妇人不明道理,只懂得亲疏远近,不知道德大义。闹了这许久,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小偷!所以啊,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点没错!跟她们不能讲道理,只能打!哎,这洋人哪,还是心软。”
  几个谈判代表听在耳中,心烦意乱。
  但很快,忽然一大群人涌进院子,护院大汉挡不住。
  “谁是小偷?你亲眼看见小偷了?信口雌黄,不怕遭报应?”一个明显大老粗的男人朝那几个读书人嚷嚷,“还有你,你既然知情,怎么不说他们厂子里监工是色胚,非要摸乃,才让那女工撞死的?依我看,这婆娘刚烈,比你们这些怂蛋有血性!”
  老粗嗓门奇大,言语下流,几个读书人顿时被吼出八尺远。
  “支持罢工!奶奶的,舔了洋人靴子底,就能随便欺负咱中国人了?今儿摸大脚婆娘的艿,明儿就去摸你们家太太小姐的乃!你们乖乖看着啊!一群汉奸!”
  读书人不跟老粗一般见识,顺墙根溜走。
  河边一艘小乌篷船里,苏敏官听着自己手下兄弟“摸来摸去”,呷一口茶,表情复杂。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没给带歪,真是奇迹。
  偏偏旁边还有人取笑:“没事,可以偶尔说说,拉近和群众距离。”
  苏敏官:“……”
  死也不。
  他欠身,隔个茶桌,轻轻吻一吻那口无遮拦的小嘴。
  “线人报知,吴淞官府晚上要查我的船。这里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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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观群众的舆论完全扭转。办公室里,姚景姑听到那一浪浪的声援,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耶松船厂赢了。
  “两点钟了,我们要吃饭。今日谈不出,明天再谈。我们不着急。”
  说着要走。
  皇帝不急太监急,买办忙道:“哎,回来……”
  刚接到的信,耶松船厂那边全线溃败,资方被迫接受了工人的一切诉求。
  其他几条还好,但是“立刻发薪水还带利息”这条,佛南先生要么割肉止损,要么高价贷款,妥妥的要大出血。
  这边纱厂还拖着不复工,没两天,他这买办薪金怕是也要拖欠了。
  “姐妹,有话好说嘛……”
  “谁跟你是姐妹。等明儿你被开了,咱们倒可以一块乐呵乐呵。”
  女工们底气足,笑着看买办,看得买办脸上肥肉耷拉着颤。
  “老板,sir,”买办做小伏低,“要么这条也答应……就是磕个头的事儿,我们中国人天天磕,你们不是讲女士优先吗……”
  佛南先生头疼欲裂。合伙人已经跟他发了几次脾气了,甚至有人威胁,再不解决问题就退资。现在连买办都拖后腿!
  他阴谋分裂工人群体,没想到最先分裂的,却是资本家内部。
  但他怎么能向一群底层中国妇女妥协呢?船厂发工资就罢了,这边让他对死人磕头!
  还有什么“工伤赔偿”,这是长久之患哪!
  他气哼哼站起来,拂袖就走。
  “滚!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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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厂的谈判陷入拉锯,艰难地进行了三天。终于,洋人有选择地答应了所有条款。
  唯一的修改,佛南先生坚持不磕头,只肯对吴绝妹的灵位鞠躬。
  谈判代表们轮班替换,此时也身心俱疲,不想再争。林玉婵也告诉她们,当年洋人见乾隆皇帝都不肯磕头,这一条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于是众人一致表决通过,鞠躬就鞠躬,不能敷衍,必须鞠满九十度。
  女工们屏住呼吸,不错眼珠地盯着垂头丧气的佛南先生,在复核过的协议上签字。
  协议一式三份。厂方和工方各执一份,另一份贴在纱厂外墙,示众三天。
  “姐妹们,我们胜利了!”
  走出办公室,谈判代表被飞奔而来的工友们拥住,不知谁起的头,嚎啕痛哭。
  “绝妹如今死而瞑目了!你们没看到孔扒皮那脸色!哈哈哈……呜呜……”
  “我、我真没想到他们会答应……本来拼着挨鞭子,被扫地出门的……”
  “明天上工……呜呜,都别忘了,明天准时上工……”
  “都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管……”
  大家相互鼓励着,提醒着,安抚着涌到崩溃边缘的情绪。
  走出厂房的时候,人人侧目。
  但女工们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各种异样的眼神打在身上,只增添了她们胸中的自豪。
  集体的力量,竟而强大如斯,强大得能让无所不能的洋人低头。
  让洋人走狗睁开眼,头一次以平等的姿态,和她们这些卑贱的、不识字的妇人对话。
  如同喝了酒,后劲十足。不少人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飘然感中,大着舌头笑闹,想要发泄什么。
  卖紫苏水的小贩推车而来,笑道:“林夫人说了,今儿晚上,还有小米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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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会大堂关起门,女工们终于得以发泄情绪,喝着准备好的米酒,狂欢着庆祝胜利。
  不止她们。几个耶松船厂的小伙子也作为“工人代表”受邀前来,头一次见到了相隔一条黄浦江、却从未见过面的“盟友”。
  都是贫困无产阶级,没那么多礼数规矩。大家很快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几个年长的女工开始调戏人。
  “各位,”林玉婵等众人平静下来,笑着问道,“有什么心得吗?”
  有意义的集体活动完毕,总得开个总结会。小学生都明白的流程。
  工人们畅所欲言,有的说坚持就是胜利,有的说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勇敢,有的说,要是早点懂得组织起来,吴绝妹就不会死。
  忽然又有人站起来:“可是那几个福建……”
  “对了。”林玉婵抢话,“不仅是福建姐妹,其他籍贯的姐妹,尽管不是小组长,但也在斗争中表现突出——都有谁,大家记得吗?”
  女工们注意力被分散,忘记声讨“工贼”,七嘴八舌,顷刻间说了好几个人名。
  所谓乱世出英雄,只有被赋予极大压力的时候,很多人的潜力才会表露出来。
  林玉婵记下这些人名。
  “那么我提议,这些姐妹,以后可以作为副组长,辅助小组长的工作。另外我还注意到,杨树浦纱厂、还有其他几个纱厂,都曾有女工来支持咱们的行动。以后咱们和她们多联络,万一再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女工们答应了,又觉得有点恍惚。
  她们还沉浸在过往的胜利中,林玉婵却在展望“以后”。
  林玉婵继续引导:“罢工的过程,有什么经验吗?”
  姚景姑侃侃而谈,总结:“要团结。要一条心。有什么情况都要集体投票,不能搞一言堂。要有明确的斗争目标。要有可靠的领袖,一层一层的传达消息……定期要通气,了解所有人的想法……”
  “对!”耶松船厂的工人补充,“还有,贵在坚持。老爷们会收买咱们,不能上当,也不能闭门谈判。还有纠察队,一开始就要组织起来……”
  又有人说:“下次可以分工更细些,最好能找个懂律法的参谋,还有笔杆子,还有专门负责谈判的人……对了!不能次次指望林夫人的小米,平时自己攒一点经费,罢工期间保证大家不挨饿!”
  一旦思路打开,工人们七嘴八舌,顷刻间总结了一部细致的实战“兵法”,很多人自己也惊讶无比。
  “哈哈,姐妹们,咱们要是男的,有机会读书,现在怕是能当官,哈哈哈……”
  以后照着“兵法”做,不用步步商量,可以争取更大的权益。
  林玉婵听到“兵法”,心中一动。
  这次经验总结,苦于不能落实在纸面上。一则工人都是文盲,看不懂;二则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就是平白落人口实。
  她忽然想起天地会那一堆土掉渣的密语打油诗,一下子明白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她问:“这里有人会唱山歌吗?”
  还真有几个粤西籍的女工,平时张口就是民歌小调,此时自豪地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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