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婵:“难道是被吓到了?”
方天绒:“三哥性格温顺,向来不喜争端,下山次数少之又少,被重明鸟的军威所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起来,那位前朝的肖宗镜我们也曾打过交道,当初他与那杨亥老匹夫也属实让我们头疼了一阵,那次三哥也被吓没了魂,却也没说过什么招安投诚的屁话。”
吕婵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来到方天绒身旁,低声道:“三哥胆子虽小,但他不是蠢人。当初大黎烽烟四起,一个青州之乱绊住了半个朝廷,我们才得以喘息,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大的麻烦。而如今新朝正是肃正的时候,那重明鸟活像个魔神,全国叛军被他杀得血流成河,他早晚要找来的,等他来的时候,恐怕就没有前朝那么容易了事了。”
“你!”方天绒给她拉回座位。“这话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大爷就没想过吗?你是不了解重明鸟的行事风格,此人比起杨亥肖宗镜,更为残酷无情,他对付各地叛军,向来是先打,至少削去对方一半战力,才肯谈招安收编之事。”
“这……”
“而且,我再同你说件事。”方天绒哼笑两声,又道:“那重明鸟不是‘早晚会来’,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重明鸟正在雍城整兵,再有月余,恐怕就要到了。”
“啊?”吕婵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方天绒冷冷道:“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重明鸟自不是泛泛之辈,但我们游龙山也不是好惹的。他想来此地撒野,我就要狠狠褪他一层皮!”说到这,他站起身,姜小乙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勃然的战意。“山间十万匪众,哪个不恨朝廷?兄弟们义字当先,同生同死,区区重明鸟,有何惧哉!”
“说得好!”吕婵笑着应道,“你就是这样的汉子,才使我神魂颠倒。不过,若是要战,必要内外团结。大爷事情繁忙,二爷向来只管后勤账务,三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了。”
方天绒道:“放心,三日后我出钱牵线,在狼头寨举办夜宴。到时请三哥来,和老五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吕婵轻舒一口气,低声念道:“……也不知怎了,我最近总是紧张兮兮的。”
方天绒语气转而温柔,笑着道:“我知是怎了,再有两个月,你的寡期便结束了,要嫁进玉龙寨,当然紧张了。”
吕婵用力拍了下桌子。
“冤家!就你的话多!”
方天绒哈哈大笑,拉着她坐在桌边,好酒好肉吃了起来。
半夜时分,方天绒离去。
两人竟连床边都没沾到过,连搭手都隔着一层衣料,未碰肌肤。
吕婵送走方天绒后,叫丫鬟们收拾了房间,上榻休息。
姜小乙和钟帛仁悄悄离开染坊。
返回山间小屋的路上,姜小乙长吁短叹,钟帛仁问:“你怎么了?”
姜小乙:“我现在真是羞愧万分。”
钟帛仁:“哦?”
“想想昨夜,我提起这二人,还在大言不惭说三道四,没想到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哈。”钟帛仁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真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讲求礼数。”她泄气道,“我再不乱造口业了。”
钟帛仁:“倒也不至于此,这二人确是另类。”
“我忽然又不想杀他了,这对姻缘还是结成为好。”钟帛仁看向她,姜小乙又无奈道:“但我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韩琌是不会放过他的。”
钟帛仁不语,姜小乙同他解释道:“韩琌就是重明鸟,现任朝廷讨贼大将军,他……哎,我曾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性格极端,做起事来毫不留情。刚刚方天绒也说了,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钟帛仁淡淡道:“他削弱叛军实力,再进行收编,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他这样做事,于他自身来说,隐患颇多。”
姜小乙一顿,问道:“什么意思?”
钟帛仁:“你想,若他来到游龙山,杀掉了马六山和贾奉,收编了金代钭,方天绒和刑敕,后面这三人对他,会是什么看法?”
“必然恨之入骨。”
“没错,被招安的人里,但凡将来有人立下了功劳,进了朝堂,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姜小乙摆手道:“不要紧的,你有所不知,新皇帝很宠他呢。”
钟帛仁笑了两声,道:“你将朝廷看得太简单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皇帝再宠他,也要下面的人都尽心才行。现在是肃正时期,大家自然配合,等到局势稳定,牛鬼蛇神便全跑出来了。像重明鸟这样不留余地的做派,在朝廷上走不远的。”
“这……”姜小乙也听慌了,不住嘀咕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这该如何是好啊……”
“你很担心他?”
姜小乙听这语气似是变了些,转眼看去,钟帛仁停住了脚步,神色平平,也正看着她。
夜色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冷。
“人各有命。”他淡淡道,“你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姜小乙愣了好久,盯着那双月下的眼眸,渐渐地,灵识似乎游走在虚幻的界限内。她忽而察觉到一种浓烈的感伤,喃喃道:“没错,其实他和他师兄是一类人,他们的心念都比我坚定得多。上一个我就没劝动,这一个肯定也不行。”
听了这话,钟帛仁眼睑微颤,脸色淡下去一些。他走上前来,手搭在姜小乙的肩膀上,低声道:“他还年轻,尚有机会学习。他比他师兄聪明很多,相信定会找到朝廷生存之道的。”
两人面对面站了好一阵,姜小乙忽然抬头,道:“你怎么知道他比他师兄聪明,我又没有说过他师兄的事。”
钟帛仁:“我猜的。”
姜小乙:“这也猜得到?”
钟帛仁:“嗯。”
姜小乙咝了一声,道:“那你再猜猜,他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钟帛仁挑挑眉,微歪着头,平平无奇道:“我猜他大概是个像我一样,只有道理通透,实际什么也做不到的嘴把式吧。”
静默两息,姜小乙忽然爆笑出声,一把揽过钟帛仁的肩膀。
“钟少爷,我可真喜欢你呀,哈哈哈哈!”
弯弯的月儿高悬,姜小乙盯着夜空,心境忽然畅快得不行,山林也似乎被她感染,吹起清凉夜风,拂过二人脸颊。
112. 112 老戴:姐子们,想爷没?……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
举行夜宴的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从早上起便阴云密布。
傍晚时分, 姜小乙和钟帛仁动身前往狼头寨, 他们仍抄了隐秘的小路,来到上一次藏身之所。
狼头寨里点燃了火把, 各处都有巡逻的喽啰。
姜小乙紧紧鼻子,嗅出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水气,低声道:“恐怕要下雨啊。”
钟帛仁:“下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更方便藏身。”
姜小乙:“可惜下雨的话, 我的声符就不管用了。”
钟帛仁哦了一声,轻飘飘道:“原来阁下的法术也有不灵的一日,我还以为你总能变出花样呢。”
姜小乙听得好笑,斜过眼来:“我这是在迁就你, 否则使出我的看家本事, 进这狼头寨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说话期间,天上落下豆大的雨滴, 砸在头顶的叶子上,落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狼头寨里有人喊道:“下雨了!快把酒水搬到棚子里!”
狼头寨里应也有人料到今夜天气, 提前在寨中央搭建了几处棚子,众山匪忙前忙后搬运酒水菜肴。今夜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好酒好肉摆了几十道长席, 看得出方天绒是带着万分的诚意, 想彻底解开贾奉和刑敕的心结。
山坡上,姜小乙和钟帛仁朝里侧挪了挪,避开落下的雨滴。
换好了位置,钟帛仁接着道:“看家本事?那是什么本事?”
姜小乙:“这是个大秘密, 说出来怕吓死你。”
钟帛仁盯着北边的小径,上方陆陆续续下来一批人,打头的正是方天绒,身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想来是贾奉,后面则跟着一长串的队伍。
“此话实是有些耳熟啊。”他幽幽道,“是不是在哪听过呢。”
姜小乙想起上次玄阴宝剑一事,没能吓住他,干笑两声道:“这回是真的。”
钟帛仁:“说来听听。”
下方,方天绒和贾奉已经到了狼头寨北口,看门的喽啰迎上前来,将他们的马匹牵走。方天绒依然走在最前面,带着贾奉和一干弟兄进入寨中。
直到他们跟刑敕碰了头,姜小乙还是没说话。
钟帛仁:“怎么不吭声了?”
“还是以后再说吧。”姜小乙咂咂嘴,“这事要解释起来麻烦得很,我怕再这样闲聊下去,要耽误正事了。”
“……正事?”
钟帛仁眉毛微挑,目光仍落在下方的匪众身上,语气带有微微的考究。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游龙山的土匪,但他深感,此时不同彼时。当年他来到抚州,可谓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恨不得将自己当根蜡烛燃尽,烧遍满山野匪,为朝廷换来生机。但现在,天地早已变了颜色,曾经滔天的意念,如今也不可避免地淡化了许多。
不过……
他转过头,身旁的姜小乙也盯着匪寨,她的眼睛在初秋的雨水中,显得更清更亮了。
从前她在他手下做事时,貌似也是这样,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事事认真。
姜小乙自然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道:“怎了?难道不是正事?”
“当然是。”他面带浅笑,缓缓道:“于我而言,这仍然是正事。”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姜小乙顾不得细究,离得如此近,她更加被他的神态所吸引,雨水将他的眉眼衬得冰白如玉,透着一股内敛的清澄,他的笑宽和而包容,又意味深长。山间夜雨,气候寒凉,但他唇色如润,呼吸沉稳绵长,明显气血饱满,内息充足,让人在冰冷的深夜,观出了几分热气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片刻后,她轻声道。
他也说:“难道你不是吗?”
姜小乙想了想,赞同道:“没错,我也是。钟少爷,你我现下算是好兄弟了吗?”
“你说算,那就算。”
“你被好兄弟骗过吗?”
这话将钟帛仁问顿了一瞬,才问道:“怎么,你想骗我?”
姜小乙忙道:“当然不是,我不骗你,我只是有事瞒了你。不对……也称不上瞒,行走江湖,大家总有点秘密,你说是也不是?”
“是。”
姜小乙搔搔下颌,又道:“只是我这秘密,实是有些古怪,怕你接受不得。”
钟帛仁瞧着她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关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接受不得?”他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我的‘好兄弟’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女人不成?”
姜小乙肚子一抽,险些叫出声来,钟帛仁实时伸手,堵住她的嘴。
“嘘……”
“你你你、”姜小乙抓下他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这书呆子莫不是成精了!”
钟帛仁好笑道:“我——”他刚一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神色一变,猛地看向山坡外。姜小乙被他忽变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钟帛仁凝神道:“刚刚好像有人偷偷溜进去了。”
姜小乙看过去,隔着雨幕,狼头寨变得有些模糊。下方的夜宴长席吃得正欢,连夜色都蒙上了酒肉的香气,不少人聚在一起摇骰子赌钱,喧闹的声音传遍半山。
看着看着,姜小乙眼睑一颤。“那里!”她指向北侧门槛,凭借着极强的目力,她在朦胧雨水中敏锐捕捉到几道黑影,顺着山坡下到狼头寨旁侧,悄悄翻进寨内,眨眼便隐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