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圆道:“因为我爹从前练拳时,收势的一拳总是习惯性打向南边,我就记下了。”
肖宗镜目光落在院落里,沉思不语。
姜小乙宽慰吕圆道:“其实我觉得这拳还不错,就是乱了点,你再理一理就好了。”她胳膊肘碰了碰肖宗镜,想让他也安慰几句。“是吧,大哥?”
肖宗镜没说话。
吕圆苦恼道:“我也觉得拳太乱,只是也不知要怎么改,明明爹爹打起来就流畅得很。”
肖宗镜的目光从院落回到吕圆的身上,淡淡一笑。
“这拳不乱,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此言一出,桌上三人都愣住了。
“顺序错了?”
“你在打这套拳的时候,是不是有种时而顺畅,时而阻塞之感。每到该发力的时候,气息跟不上,不想发力的时候,却浑身是劲。”
吕圆激动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跟马雄飞对阵时就是你说的这种感觉!肖大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宗镜将手里最后一碗酒喝光,起身来到院落,站在吕圆刚刚的位置,道了声:“看着。”随即开始放慢拳势,逐步拆解他刚刚的动作。
肖宗镜功底扎实,同样的招式打出来,不知比吕圆好看多少。到一记劈拳时,肖宗镜停了下来,问道:“是不是打到这里,气便弱下去了。”吕圆猛点头:“没错!”肖宗镜道:“因为你后面接了崩拳。劈拳似斧性属金,而崩拳似箭性属木,金克木,你将自己的拳势削弱了。”
吕圆喃喃道:“金克木、金克木……难道应该接火性的拳?”
肖宗镜笑道:“不愧是读书人,一点就透。五行拳内,劈崩钻炮横,分属金木水火土。象形拳也各有特点,龙可搜骨、虎可扑食、猴能纵山、燕能取水、螳螂短手快钩,鹰爪分筋擒拿。拳路千变万化,内含相生相克之理,只要运时而动,则威力无穷。”
吕圆听得入神,肖宗镜接着道:“天下武功论理都不难,难的是内化,真正练到顺应天时,与天合一之境地。看好了——”
肖宗镜双手放平身前,缓吸一口气。
便如巨鲸饮长川,天边云雾散。
这不是姜小乙第一次看肖宗镜展露身手,却是第一次看他这样心无杂念地打一套拳——或许也不是全无杂念,只是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那沉重的挂念被酒和月光暂时蒙蔽,所以他抛开了许多心事,来专心指点一个天真的书生武功。
姜小乙咬着酒杯想到,这或许也是他的随心而行。
肖宗镜拳路由小及大,拳拳相生,招招相连,气穴越打越通,拳风越积越重。到最后,其势如黄钟大吕,通达九霄,四方天地,大巧若愚,五脏精气生尅制化,朝归黄庭。可谓是——形如蛟龙闹东海,周身若有紫气来,一身精血藏不住,行满功成天门开。
他与吕圆一样,拳收南侧,院内三棵梨树枝叶摇颤,正南面的一棵更是承不起力道,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哗啦啦的叶子如九天碧瀑,飘洒落下,铺了满地。
吕圆和吕梦全都看傻了,姜小乙也算半个习武之人,受其感召,通身发热。她叫了声:“大哥!”捡起一坛酒扔给肖宗镜。肖宗镜接过,仰头就喝,半坛下肚,他看着满地落叶,轻轻一呵。“这拳打得不好,到底是心事重收不住,可惜了这树了,我赔你些银子吧。”
吕圆回过神,哭天抢地扑到肖宗镜大腿上,嚎叫道:“树先欠着!肖大哥!你收我为徒吧!”
肖宗镜:“起来,我有话问你。”
吕圆爬起来,正色道:“师父请讲!”
肖宗镜一笑:“谁是你师父?”
“您呐!”吕圆笑眯眯道,“师父请放心,我有拜师的费用!跟您说个秘密,其实我家有宝藏!”
吕梦:“……”
吕圆不顾姐姐狠瞪的眼神,强行拉着肖宗镜到柴房里,把地上的砖掀开,里面有个箱子,装满了银两。
吕圆道:“我爹走后,我们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封信,说柴房下面埋着他毕生积蓄,是将来回瑱州生活要用的。我和阿姊挖出来时吓了一跳,都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师父,这些做学费,你教我武功吧!”
吕梦上来狠捶他一拳:“爹都说了这是回瑱州用的!你还——”
吕圆叫道:“我不回!我就在丰州哪也不去!这钱我俩一人一半!我不管你的那份干嘛,你也别管我的这份怎么用!”
吕梦双眼怒瞪,吕圆也与她对瞪。两人互瞪了片刻后,吕梦见对面那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慢慢腾出一层薄薄的泪,月色之下泛着青光。吕梦心中一滞,她知弟弟性格洒脱,如果不是被逼到极致,是绝不会流泪的。她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个败家东西,都随你吧。”
吕圆见她同意,又充满希望地看向肖宗镜。
可惜肖宗镜还是那句话。
“我做不了你师父。”
“可——”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肖宗镜扣上箱子,淡淡道:“关于你爹的事。”
24. 24 月下仙子肖宗镜!
肖宗镜说完, 吕家姐弟皆是一愣,而后一同走上前来。
吕梦:“你怎么会知道爹爹的事?”
肖宗镜道:“我且问你们,令尊平日练拳, 站哪个位置?”
吕圆回到院中, 在自己刚刚打拳的地方往旁侧又走了几步,道:“大概就是这里。”
肖宗镜点点头, 道:“这就是了。”
吕梦有些焦急,问道:“肖大哥,到底是什么事?”
肖宗镜指着一处。
“你们看那。”
他所指的是院子里的那口老井,位于院落南边。肖宗镜过去抹了抹一侧的井壁。大家都凑上前来, 吕梦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问道:“这里怎么了?”倒是吕圆看出点门道。“咦……这边是不是较其他地方光滑一些?”
姜小乙看得更仔细些,道:“不止是光滑,你们从上面看, 这边比其他地方要薄上半寸。”吕氏姐弟站起来一看, 果然是这样。吕圆已经懂了,嘴唇发颤道:“这难道、难道是爹……”
“不错。”肖宗镜道, “这里离令尊练拳的位置近一丈远,尚且能被打磨到如此地步, 可见令尊的武功修为至少已练至真气离体,拳风成罡的境界。虽不能说是无人能敌,但也是世间少有。”
姜小乙心想, 练到真气离体, 那岂不是跟肖宗镜和戴王山有得一比了?不禁赞叹:“竟有这么厉害!”
肖宗镜接着道:“我虽没有见过姚占仙,不知他是否真的做到脱尘拔俗,超凡入圣,但我可以断言, 能与令尊这样的顶尖高手切磋交流,以武论道,是绝大多武人都向往之事。所以,令尊绝不是什么骗吃骗喝的无耻之辈,你们切不要听信他人谗言。”
院里静了许久,吕梦突然哭了起来,起初只是小声啜泣,后越来越大声,双手捂着脸庞,像是要把藏了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吕圆抱住姐姐,拍着她的后背,语气之中难掩激动。“别哭别哭,看吧,我就说了,爹绝不是那样的人。阿姊,你擦擦眼泪,咱们今日一定不醉不归!我这去把剩下的酒全都拿来!”吕梦哽咽道:“那我再去准备点下酒菜,肖大哥,姜兄弟,你们稍等。”
目送他们离去,姜小乙偷偷看肖宗镜。
“大人。”
肖宗镜嗯了一声。
姜小乙:“你心真好。”
肖宗镜:“是吗?”
姜小乙道:“我刚还担心吕圆说的话会惹你生气呢。”
肖宗镜淡淡一笑。
“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气量?”
姜小乙忙道:“没有没有。”她看他微醺的面孔,“不过您不能再喝了吧。”
肖宗镜:“为何?”
姜小乙差点脱口你明明就不喜欢喝酒,后想想好像不该就这样把李临卖出去,便道:“您已经喝了很多了,咱们还有任务在身呢,可别误了事了。”
“哦?”肖宗镜微微挑眉,瞥过眼来。“我会误事?”
肖宗镜平日言谈举止十分稳重,现下喝了酒,语速较往日慢了些,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变化,加上他看来的眼神,姜小乙好像瞬间被人抓住了五脏,狠狠挤压,透不过气。
肖宗镜又道:“我就是在执行任务,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身份吗?”也不知是打拳打起劲了,还是酒意上来了,肖宗镜抬手,抓着姜小乙的后颈,缓缓给她带到身旁。两人并肩而站,看着青石院落,肖宗镜弯下腰,低声道:“我既是混江龙,又为何不能饮酒呢?”
他刚打了一趟拳,气运周天,身体比往日热了许多,再加上满身的酒气,沙哑干涩的嗓音,浑然一体将姜小乙包围起来。姜小乙顿时是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就如同过水的虾子,从脚根到脑袋都烧透了。
她忙推开他,可第一下没推动。
“……大大大、大人!你喝多了吧!”
肖宗镜又哦了一声,又道了句:“是吗?”
眼瞧着心里那股火要从耳根烧到头发丝了,姜小乙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得离他远点。
她趁肖宗镜手上松懈,弯腰曲背,头上一扭,准备金蝉脱壳。
她不动还好,一动肖宗镜立马回过神,手上本能性地一翻一拨,又给她压回原位。
姜小乙见自己这么容易就被他制住了,着急的同时又有点不服气,脚下一动,不自主地认真起来。
肖宗镜眉峰一动,也不含糊,当即与她斗起身法。
其实,姜小乙一身功夫都是假的,她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样本事,第一是“胎化易形”,这是由于她儿时遭遇,命格特殊,才能阴差阳错修得天罡道法,借形补形。第二个就是“九宫八卦步”,这是道家武功的基础步法,却也是姜小乙真正下功夫练的。
至于她的手上功夫,那都是以九宫八卦步为基础,照葫芦画瓢学的皮毛。就算这样,她都能跟马雄飞打个有来有回,可见她的步法确已练至极为精深的境界。
肖宗镜自然也看出了门道,笑道:“你把身法学得如此精妙,是为了走江湖时,打不过能逃得掉吗?”
被他道明了心思,姜小乙脸上一红,运起内功,脚下瞬间虚虚实实,影迹难寻,身体也像是一股无根的青烟,轻盈飘转,随风而去。肖宗镜道了声:“好。”也运起真气,踏空而出,奔着那道虚影而去。
两人在院中几番腾挪,你来我往,上上下下,倏忽不定。
这样纠缠了一会,两人内功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了,姜小乙明显后劲不足,步法越来越钝,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最后她内心长叹一声,一把抓住肖宗镜的胳膊,道了句:“罢了罢了,大人莫要拿小的开玩笑了。”
肖宗镜疑惑道:“我何时拿你开玩笑了。”
姜小乙愤恨道:“小的在江湖上也算混过一段日子了,还不曾见过如此高明的‘贴身靠’,大人还说不是在逗小的玩呢?”
原来姜小乙早就察觉出来了。
所谓“贴身靠”,也是一种身法功夫,只不过不太入流,都是些飞贼扒手用得多。这功夫顾名思义,就是紧贴人的背后,跟着对方动作,避免被人发现。刚刚肖宗镜与她缠斗之时,看似两人有来有回,其实肖宗镜全程都紧贴她身后,她连他的正脸都不曾看到一次。
肖宗镜听她咬牙切齿的语气,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姜小乙极少听到肖宗镜这般爽朗的笑声,而且他就站在她身后,这样一笑,她的后背都跟着颤动起来,甚至觉得比之前的酒气更熏人醉,听得她浑身又麻又烫,难受得紧。
这时,吕圆及时回到院子里,他抱着酒坛好奇道:“肖大哥何事如此开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