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姜小乙掏出最后一点银子。“钱不多,你可愿意?”
紫嫣看了她片刻,嘴角微弯。
“公子真是个憨人呢。奴家不要钱,公子愿意听,奴家便给你唱。”
他拿捏着姿态站到姜小乙面前,稍作调整,缓缓开口。
“轻移莲步小园中,绿柳浓烟叠叠重,双燕子掠晴空……”
虽然这人是怪了点,但他的歌声却十分动听。与寻常歌姬不同,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哀怨,多了几分婉转苍凉,到最后竟唱出一丝幽冥神秘的味道,让姜小乙莫名想起了儿时的种种经历。
姜小乙听入了迷,紫嫣唱完一段,许久不见姜小乙有反应,手中把玩长发,笑着道:“公子?”
姜小乙被他唤醒。“真好。”她诚心诚意道,“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牡丹亭》。”
“哎哟。”紫嫣显然不信,“公子真是说笑了,以前还有人说奴家唱歌像哭坟呢。”
姜小乙认真道:“你唱得不像他人那么深情,却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杜丽娘的故事本就由一场梦开始,有生有死,亦真亦假。”姜小乙说着说着,想起从前境遇,叹道:“人活着或许也是这样,偶尔想想过去,似幻似真,疯疯癫癫,也不知是替谁过了这些年岁。”
话说完,静了许久。
一阵凉风刮过,姜小乙蓦然回神,发现紫嫣神色稍浅,静静看着她。姜小乙感觉到那么一瞬间的冷意,也不知是因为这风,还是因为面前的人。
紫嫣自言自语般道:“奴家今日还求了一签,说是要遇贵人,想来也应验了。”
姜小乙:“什么都求签,你也够迷信了。”
紫嫣哎了一声:“举头三尺有神灵,公子可莫要不敬呀。”
姜小乙轻轻一笑,抱拳道:“不虚此行,多谢了。”言罢,她起身要走,紫嫣缓缓发问:“公子何时再来呢?”
姜小乙:“那就不知道了。”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轻柔幽咽的戏嗓。
“公子呀——”
姜小乙回过头,紫嫣俏影独立于绿色竹林中,涂着浓妆的脸藏于暗处,夜风一吹,火红的身影呈现刹那的绝艳,惊鸿一瞥,无双凄厉。
姜小乙被这画面激得心口一凉,竟不能言语。
风停了,紫嫣顶着怪异的妆容上前两步,唇角带笑,一双媚眼像是一首无声的歌,静待她的回音。
姜小乙忽生感触,莫名来了句:“那就……七日后吧。”
49. 49 风雨欲来全是事!!!!!……
离开十八香, 姜小乙一路向客栈溜达。
路上碰到几个沿街乞讨的难民,她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便掏了点铜板丢过去。
当今世道, 就算是皇城脚下安安稳稳有营生的百姓, 一年收入往多了算,也不过十余两银子, 只够去十八香坐一趟船,还不够达官贵人们一顿饭的开销。而但凡跟宫中沾边的,就算是李临这种小小的侍卫,只要有足够的门路和手段, 也能攒下不少银两,供其玩乐。
她站在街道旁,看着几个公子哥从难民身边走过,有说有笑。她环顾四周, 恍然觉得这世间好像被切割成了无数块, 中间的无形壁垒,足以使人对面不见, 充耳不闻。
她去到盛坊布庄,让掌柜帮忙邀约达七, 明日见面,之后回到落脚的客栈,饱饱地睡了一觉。
翌日午时, 她与李临准时在饭庄碰头, 两人吃好了饭,将采办的正事办完,准备回宫。
姜小乙对李临道:“你先回去,我再去买点东西, 稍晚一些。”
送走李临,姜小乙前往盛坊布庄。一进门,掌柜的便招呼她往里间走,道:“七爷已经在等您了。”
他们来到内院正房门口,姜小乙隔着门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她看了一眼掌柜,后者敲敲门道:“七爷,您的客人到了。”
达七来开门,见到这双久违的飞燕眼,姜小乙不禁一笑。
达七叼着烟杆,也扯了扯嘴角。
“来,进来。”
姜小乙进了屋,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男子年纪不到四十,体态偏瘦,乌发高束,身穿墨绿色直襟长袍,系朱红腰带,上嵌着一块品质上佳的翡翠。他容貌清俊祥和,面带微笑,双眼精良,透着一股世故聪慧之气。
“我帮你引荐一下,这是盛坊布庄的大东家,我的结拜大哥文鉴成。大哥,这是姜小乙,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文鉴成的名字姜小乙很早就听达七说过,他与达七从小相识,达七出身贫寒,儿时总做些小偷小摸的脏事,后来惹到仇家被人追杀,被文鉴成所救。彼时文鉴成也只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他爹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不过因为他是小妾所生,不被正室所喜,在他爹病逝后就被扫地出门了,正巧路上搭救了达七。
两人就此搭伴,文鉴成本就是个有手段的人,加上达七也是脑筋灵活,两人合力之下,没过多久年便将生意重新拿回手中,从此越做越大。
姜小乙朝文鉴成拱拱手,道:“文大哥。”
文鉴成冲她笑了笑:“我经常听阿七说起你,别看他从小就在江湖里厮混,其实朋友并不多,主动介绍我认识的,你还是第一个。”
姜小乙看达七。
“是吗?”
达七哼哼两声,靠在椅子里,依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几人坐下聊了一会,原来是近些年战乱越发频繁,文鉴成有意将生意都转到北方来,这一趟是过来买宅子的。
姜小乙道:“天京城虽然是整个大黎守备最完善的地方,可说危险也危险,毕竟所有叛军的最终目标都是这里。”
文鉴成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但我的老家是个小城,位于青州南边,驻军薄弱,被打下来是迟早的事。等城破了再想出来就难了。我想现在关几家店,带着我女儿小青来天京保几年平安。”
姜小乙道:“那也好,等事端过去,再寻出路就好了。”
文鉴成一叹,遗憾道:“就是可惜了那边的生意。”
姜小乙:“东边战乱这么严重,生意还好做吗?”
文鉴成与达七相视一眼,笑道:“那就得看是什么生意了,光靠卖布当然赚不了多少。但是所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只要打起了仗,就意味着无穷的钱财在流动。青州军造反需要大笔的银子,私下里的黑市交易层出不穷。现在有点门路的商人都在想办法捞钱,里面也有不少官员呢。”
姜小乙:“竟还有官员?”她倒是知道黑市里有人买卖青州军的货物,譬如城东首饰铺的赵掌柜,只不过她不知竟还有官员牵扯其中。
“当然了。”文鉴成笑道,“全大黎数下来有几个忠臣?大家都在为自己谋好处,毕竟就算王朝崩塌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达七抽了口烟,看向沉默的姜小乙,道:“你以为,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玩笑话吗?”
姜小乙想起他当初言论——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将改朝换代。
她挠挠下巴,闷声不吭。
文鉴成理了理衣裳,道:“我这还有其他事要做,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达七懒得动,还是姜小乙将文鉴成送走了。
回到房间,两人干坐了一会,姜小乙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达七皱眉道:“你怎么越发老气横秋了。”
姜小乙摆摆手,问道:“你为何突然将文大哥介绍给我认识?”
达七:“也没什么,正巧你们都在天京,就安排你们见一面,多个朋友也多条路。怎么,你不想认识他?”
姜小乙道:“哪里,文大哥是七爷过命的兄弟,七爷能把他介绍给我认识是看得起我。”
达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可惜我一片真心换不来同等相待,有些人用得着别人的时候殷勤款款,用不着别人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进了个宫,攀了根高枝,过往情谊就屁也不是了。”
姜小乙听着这套风凉话,笑道:“七爷别气,我这不是一回京就来找你了?而且,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你。”
达七蛮不在意:“什么消息?值几个子儿?”
姜小乙:“你听来就知道了。”她将发生在丰州的事讲述给他听。达七起初还窝在椅子里听,到后面不由坐直了,聚精会神,烟都不抽了,惊道:“重明鸟……疯魔僧,原来白衣相士就是刘桢?哎呦喂,这伙人当真可以啊!”
姜小乙怒道:“他们的消息你随便卖!我一文钱都不要!只盼有谁能抓住这群恶贼,给我出口气!”
达七看她气急败坏的脸,哼笑一声。
“恶贼?我发现你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个蠢官了,这可不是好事。”
姜小乙静默片刻,又道:“总之消息我已经给你了,你自行处理吧。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你可听过一样叫‘观果’的东西?”
达七:“观果?没听过,你从哪听来的词?”
姜小乙无奈道:“别提了,十殿阎罗逼着我查的,查不到就要找我的晦气,你快帮帮我想想办法。”
达七道:“好,我记下了,给我点时间,我会帮你打听清楚的。”
又闲聊了一会,姜小乙告别达七,返回皇宫。
等她回到侍卫营时,天色已晚。
肖宗镜的营房还亮着光。
姜小乙悄悄走过去,她怕屋里有谢瑾,先趴在门口仔细听了一会。
“进来,别像做贼一样。”
姜小乙缩缩脖子,推开门,肖宗镜坐在桌旁,桌上有笔墨,似乎正写着什么。
“大人。”
见姜小乙来了,肖宗镜收起纸张,道:“我还以为你得了令牌,怎么也要在外面玩几天,竟然这么老实按日子回来了?”
姜小乙笑道:“大人在忙?”
肖宗镜:“没,叫你办的事都办妥了?”
姜小乙:“当然办妥了,我选了一条项链,漂亮极了,郡主定会喜欢。”
肖宗镜:“那就好,凝儿生辰在下月初,到时安王会在府邸举行宴会,他请了天京城最好的戏班子,你若喜欢看热闹,就一起来吧。”
姜小乙欣喜道:“好啊。”
她汇报完任务,本该走了,可又有点不想动,便没话找话道:“大人最近在忙什么,都没怎么回过营。”
提起这个,肖宗镜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沉重的色彩。
“青州贼军日益猖狂,半月前先后攻占了柞津,蓬德两城,与青州城一起形成了三足相抵之势。贼军早已占据东南海岸线,现在前方又有这两城做防,大大增加了讨伐的难度……”说着,他目光一沉,“而且,那先锋贼将已经坑杀了近六千名百姓,实是丧心病狂!”
姜小乙:“先锋贼将是谁?”
肖宗镜:“是青州军首领周璧花费重金从西域请来的一个外族人,名叫丹木基。据查,当年他的部族在与大黎人争夺耕地的斗争中被杀光了。他是个幸存者,对大黎有着极深的仇恨。前线将领称,此贼用兵十分邪门,而且恣睢残暴,嗜杀成性,待大黎百姓毫不留情。”
姜小乙:“怎能任由他们肆虐,杨亥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肖宗镜:“杨将军在抚州被匪祸绊住了手脚,还要一段时日。目前朝廷正在征兵,筹备军饷粮草……此次我们必须一击即胜,我们已经拖不起了。”
姜小乙万万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问话,竟把气氛引领到当下的地步。
她安慰道:“大人不必忧虑,一定有办法的。”
肖宗镜淡淡一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应该是在忙,虽然他没有赶她走,但刚才他明明就在写些什么,自她进来后就没再动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