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们代带的物品不算多,后来因为战乱频发,财政困难,他们要求私带的货物越来越多。再后来,他们干脆要求船只定期为自己单独跑商。
舶商利润浅薄不说,也增加的风险。周璧一家在一次出海中,遇到风暴,父亲和两名兄长命丧大海,周璧运气好被人救了回去。让他们代货的官员非但不同情,还逼他偿还货品。周璧忍无可忍,变卖家产,雇了十几名亡命徒血洗市舶司,自己则用剩下的钱出海逃亡。
他逃亡八年,再次出现已是东海扬名的海盗,财力雄厚。可以说,整个青州军就是靠他的财富汇聚起来。他用大量钱财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仅仅用了三年,便占据了东部三郡,是目前全国范围内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叛军。
达七还查出当年一些趣味的细节,据说周璧逃亡前还赶去那几名官员的宅邸,掳走了他们的夫人,女儿,以及家中多名小妾,总共十余人。
当年他年仅二十一岁。
达七与姜小乙聊到此人时,评价颇高。
首先,他被人欺压敢于反抗,说明有勇。其次,他身负血仇,没有自行冲上门搏命,而是选择花钱买凶,说明有智。而他犯下如此大案,竟还有闲心掳走仇家的家眷,足以表明此人心思之镇定,行动之缜密,以及性格之狂妄。
达七还查到了他的一些隐秘的消息——周璧其实有一半海外血统,当年他父亲出海行商,经过东海一小岛,与岛上私娼发生关系。私娼生下周璧后病死,他被一渔民抚养,其父时隔八年才再次路过小岛,被人告知此事,将周璧带回大黎。
达七曾经分析过,周璧的童年是在海外度过的,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大黎人,对这片土地也并无归属感。可能正因如此,他才会招募异族将领,纵容他们屠杀百姓。
他对大黎没有感情,只是将这里当成是可以拼杀争夺的土地罢了。
谢瑾将周璧的人格和罪行里里外外贬低了一番,然后又道:“你们此次的目标就是讨伐青州贼军,杨将军不久后就会领兵出发,你们要先一步前往青州,打探虚实,伺机而动!”
屋里的人都很清楚,此战很难打。
青州军有二十三万人马,兵强马壮,规模庞大。而大黎军队号称五十万精兵,其中一半是虚的,真正的精锐只有杨亥和赵德岐的两支军队。可惜赵德岐已被重明鸟所害,接任的副将汤申能力一般,帮不上忙。讨伐周璧的重任全部落在杨亥身上。而杨亥这些年四处讨伐,自己的军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七八万人。这些日子朝廷又招募了十万士兵,再加上东拼西凑的民兵,勉强凑到二十万,还是不如青州军人多。
当然,打仗也不是全拼人数,杨亥用兵如神,姜小乙相信他自有策略。
谢瑾一番慷慨陈词结束后,肖宗镜走过来,从绢纸里拿出四张画像,摆在众人面前。
他点一个人,说一个名字。
“钱蒙,霍天,丹木基,周璧。”
姜小乙顺着看过去,把他们的样貌牢牢记住。
钱蒙是位老者,花甲之龄,白发稀疏,眉目之间深沉内敛。姜小乙对他也有所耳闻,他曾是大黎的镇边将军,资历比起杨亥和赵德岐还要更深一些。在整个大黎王朝历史上,他是数一数二的名将。只可惜跟错了人。当年庚午之变,他参加了武王谢邕的叛乱,失败之后潜逃。朝廷追查数年没有结果,众人均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三年前周璧举兵造反,他便是领兵的将领。
第二位是东海神剑霍天,不惑之年,威风凛凛。他的出身与周璧相似,也有一半海外的血统,早年游历多国研修剑术。江湖上关于霍天的传闻有不少,他是个武痴,无门无派,到处学艺,喜欢挑战强者,早年被他打散的武馆门派数不胜数。后来他投靠了青州军,便不怎么在江湖上活动了。
第三位是丹木基,他的画像十分奇怪,并没有具体的眉眼,只是在额头上画了一个红色的符号,中间有一金色圆点。据谢瑾说,目前还没有探子见过丹木基真容。朝廷曾派人去胡西一带,丹木基的原乡调查。现在这地方已被大黎人占领,当地人说丹木基一族是从西域迁徙过来的,全部族人都信佛,修密宗法术,他们的特征就是额心处有这样一个符号。
最后一张画像,便是青州军首领周璧。他的年纪与肖宗镜相仿,细长眼,高眉扁嘴,宽额头,方下巴,有点精明之感。姜小乙盯着那画像看了一会……其实,平心而论,周璧的相貌不算特殊,若不是被告知了他首领的身份,姜小乙可能连精明也品察不出,就是个普普通通市井小民的味道。
姜小乙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之人,竟有争夺天下之大才呢。
“这四人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肖宗镜又将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指着三处城池。“青州城,柞津,蓬德。”青州城位于东南沿海,蓬德在其西北侧,属战线最前沿,柞津在其西南侧,这三个地方在地图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肖宗镜说道:“目前已得知,钱蒙驻守蓬德,丹木基驻守柞津,而周璧和霍天则屯重兵于青州城。我们的目标就是越过蓬德和柞津,进入青州城内。”
他又讲了许多部署,最后道:“三日后出发。”
姜小乙一愣,三日,这么快?那谢凝呢?不找了吗?
布置好任务,肖宗镜遣散众人,谢瑾也赶回了微心园。
姜小乙回房休息,深夜,她醒了一次,推窗一看,肖宗镜和戴王山还在屋里讨论事情。
世事如潮水一样,赶着所有人往前走。
第二天,姜小乙和李临被派去清点物资,他们一边忙一边闲聊。
“太难了。”李临感叹道,“凝郡主是何等身份,她失踪了,肖大人不去调查,反倒要去青州做探子,可见此仗之棘手。”
姜小乙:“去青州问题不大,但是叫来密狱,我的确没有想到。”
李临:“这说明什么?”他自问自答,“这说明朝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啊!我明日说什么也要去见见柳儿,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
语气虽玩笑,意思却很真。
清点完物资后,姜小乙回到营中,营内空无一人,她站在外院的杏树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盯着棵落光叶子的树做什么?”
姜小乙回头,肖宗镜披了一件薄氅,漆黑的一身站在寒冬中,显得高大又肃穆。
明明昨天刚布置任务,可姜小乙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看他一眼了。
姜小乙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包括青州,密狱,谢凝,甚至徐梓焉……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回去了。
肖宗镜:“怎么了?”
姜小乙指着光秃秃的树,说道:“我就是有点好奇,这棵树什么时候开花?”
肖宗镜一顿,抬头看了看,脸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
“这树杏花每年三四月份开放,白中带红,娇柔烂漫,占尽春光。宫中种了很多树,每到春天姹紫嫣红,但我始终觉得这是最美的一棵。”
姜小乙原本只是想转移个话题,但听完肖宗镜此言,竟也生出向往之意。
她说:“被大人夸成这样,我也想一见了。”
肖宗镜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对视片刻,道了声好。
“那我们便争取,在花开之前回来。”
65. 65 信息,全是信息。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侍卫营一切准备妥当。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当日, 忽然出了状况。
内廷传来消息——永祥帝近期要在石鼓山为大灵师和广恩禅师举办超度法会, 平息两教纷争,顺便为凝郡主祈福, 要求所有在京官员全部参加。
肖宗镜去见永祥帝,被内廷太监挡住,说永祥帝正在闭关斋戒,为法会做准备, 肖宗镜无奈转回。
当夜,侍卫营众人在房中休息,因为原定今日出发,所有巡逻执勤都已交予禁军, 大家难得赋闲, 颇不习惯。
姜小乙跟他们坐在一起发呆。
外院的房子里是一排长铺,李临靠在最里面的墙上, 双手垫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竹签。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哼哼一声,道:“超度法会……嘿!”
往常这个时候周寅都会出来呵斥李临,但今夜他没出声, 只是默默坐在桌旁。
李临又道:“听说内廷供养的这些大法师们灵力高强, 你们说咱们此次任务若遭不测,能否享受到这次法会的余温?”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周寅出言制止。
“你差不多行了。”
李临不满,踢了姜小乙一脚, 示意她也说几句,姜小乙完全提不起劲头。
大家再一次发起呆来。
与突然松懈下来的侍卫营不同,千里之外的蓬德城内,重兵把守,壁垒森严。
一道影子破走在破败的小巷间,从身形上看,这是个身法高明的男人,穿梭在月夜之下,比野猫还轻灵。
他拐到一间别院前,停下脚步,这里的守备较他处明显薄弱。他观察片刻,绕到后门,见一身穿军甲的男子站在门口。
他从暗处走出,在军甲男子前摘下了斗篷——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不算十分俊朗,却暗藏一股英气,满身的风尘也难掩其傲然姿色。他双眸晶亮,嘴角带笑,昂然之中又透着狠意,似是一团无名的冷火,燃烧在黑暗的世间。
“阿琌!”身着军甲的男子认出他,“你真的来了!”
这位“阿琌”冲男子笑了笑,道:“我当然要来。袁成,不过短短几年不见,你怎么沧桑成这副模样?”
袁成苦笑一声,道:“你就别笑我了,快进来,莫要让他人看见了。”
二人悄悄进入院落,院内未设守卫,看来是次隐秘的会见。
院子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枯草遍地,两人进入一间小屋,屋内未燃灯,矮榻上坐着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袁成道:“钱老,韩琌来了。”
黑影抬起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他打量韩琌许久,声音沙哑地说道:“老夫这几年常听‘重明鸟’的大名,没想到本人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语气不屑,“我们稍加邀约,阁下便匆匆赶来,也未多做防范,属实是初出茅庐,羽翼未丰。可见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
原来这位名叫韩琌的青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重明鸟,而这位老者便是青州军的核心人物之一,大黎曾经的镇边名将——钱蒙。
被人损了一通的韩琌并未露出半分不满,道:“袁成是我旧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钱蒙冷笑道:“天真!”
韩琌也笑了,朝钱蒙抱拳,坦然道:“天真也无妨,老将军,我家主人说过,您若召见,刀山火海也要去,我只恨来得还不够快。不过,这耽搁的两日也颇有收获,我得知一件重要消息,或许能成大事。”
钱蒙兴趣缺缺:“哦?是什么重要消息?”
韩琌:“朝廷要向青州军动手了。”
钱蒙嗤笑道:“老夫还当是什么事,朝廷派兵征讨青州军,领兵的是杨亥,这消息连路边卖烧饼的都知道。”
“除了杨亥以外,还有一伙人要来青州。”
“谁?”
“侍卫营,肖宗镜。”韩琌笑道,“这个人……老将军应该很熟悉才对吧。”
钱蒙听闻此名,身躯一震,心神激荡!热力从胸口涌向四肢百骸,搞得胡须都抖了起来。
肖宗镜……
他熟悉,他当然熟悉!当年兵部主事肖谦之子,年仅十三岁,不知从谁那借来了天运,竟诛杀了武王谢邕!也是他们大意,以为控制了朝堂便万事大吉,没把宫外那不受宠的小皇子放在眼里,结果铸成大错,功亏一篑。
钱蒙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日下着鹅毛大雪,他得知消息赶去宫外时,整条朱雀大街像沉入海底般寂静。武王死在一条小巷内,滚烫的热血化开了冰霜,洒满黑色的大地。
“那小崽子长大了……”
“当然长大了,老将军。”韩琌笑道,“都快过去二十年了。”
钱蒙怔住。
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即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