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王山自豪介绍道:“我这个属下,剥人皮有一手,能以最少的刀口,剥掉最大块的皮,到最后一整张不断开,可供收藏。”
肖宗镜厌恶道:“够了!”
他站起身,戴王山看他这架势,似乎想要亲自上台,不由道:“肖大人请三思,您亲自上台,若是身手被有心人瞧了去,可有打草惊蛇之危。”
肖宗镜对金永道:“你这袍子脱下来。”
金永一愣,还是按照他的命令,脱了袍子。肖宗镜披在身上,他从饭桌上捡了一根剔牙的杨枝,拧了几下,里面分出数根极细的木杈,肖宗镜拿出一根,攥在手中,大踏步走向仙人台。
台上,掌柜的以为没人要来挑战了,刚要宣布结果,忽然一道黑影飘到台上。肖宗镜扔给掌柜的一锭银子,冲崔疍道:“请赐教。”
崔疍打量肖宗镜,这一身厚厚的黑袍将他整个身体都挡住了,根本看不出什么。崔疍皱眉道:“烦请阁下先取个兵器吧。”
肖宗镜:“兵器就在我身上,开始吧。”
崔疍冷冷注视他,猛一抖长鞭,想要远处试探。只见鞭子犹如一条灵活的银龙,角度刁钻,抽向肖宗镜的头部。
肖宗镜压低身形,脚下灵活应变,躲掉几次攻击。他有意钝化自己的动作,扰乱呼吸,加上身法大多藏匿在黑袍之下,堂中之人都看不出什么,只觉得他运气很好,每次都将将躲过攻击。崔疍的弟子们不时发出遗憾的怒骂,叫喝声越来越大,给师父助威。
全场只有崔疍察觉出不对,他毕竟走南闯北很多年了,经验丰富,知道肖宗镜还未尽全力。他不敢大意,越发凝神专注,运气真气,鞭子抽打之下,如崩云裂石,空气之中竟发出滋滋声响!
离擂台较近的几名看客都察觉自身皮肤收紧,寒毛竖起,像被雷电劈中了一般。在强烈的真气灌注下,长鞭急速舞动,看客视线中的画面甚至有刹那间的扭曲变形,实是令人震惊。
只有姜小乙这一桌,面对崔疍如此惊艳的绝技,仍然面不改色。
戴王山看了半天,呵呵一笑。
“花里胡哨,百无一用,民间怎么到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话音方落,崔疍再一次抖臂,使出了与前擂主对阵时制胜的那一招。肖宗镜也像那名擂主一样,向上一跃——只不过,他跃起的高度远远超过前擂主,鞭尖弹起时,他刚刚跃至最高点,位于崔疍头顶。崔疍抬头,上方的肖宗镜将袍子解开,向外一抖,黑袍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坠落下来。崔疍心道一声糟了,再想躲避,已是不及。
肖宗镜先落地,左手抓住崔疍前襟,拉得他脖颈向前,不能逃脱。紧接着,黑袍落下,将两人全部罩住。肖宗镜屈身躲在袍子内,右手在他肋下一拍!崔疍感觉一股钝力顷入体内,登时真气紊乱,差点破了功。
肖宗镜一掌打完,披着袍子重新拉开距离。
崔疍捂住肋下,疼的是呲牙咧嘴。
不过,他也只当这是一次普通进攻,完全没有料到肖宗镜这一掌只是个幌子。
肖宗镜凭借这一掌,将藏在手中的那根极细的杨枝杈打入了崔疍体内,刚好停在章门穴上。此杈虽小,却能止住气血流通,无形之中冲击肝脾内脏。如果及时察觉,逼出此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肖宗镜这一掌使的是正宗外家排打掌法,虽不至于内伤,但表皮全部红烂肿胀,热辣辣的疼痛让崔疍彻底忽略了内部那小小的不适。
下面崔疍的弟子骂道:“不要脸!还用袍子罩人!”
其他弟子也附和道:“没错!见不得人的东西,有本事脱了衣服打!蒙个斗篷在那玩杂耍呢你!公平对决看我师父两鞭子抽死你!”
肖宗镜叹道:“的确,在下只会点耍猴的把戏。”
弟子怒骂:“你骂谁!”
既然已知对方必死无疑,肖宗镜不欲再行折磨,他淡淡道:“不知阁下还要不要继续?”
弟子们总觉得崔疍处于上风,拱火道:“师父与他再行比过!他没几招了,师父必能胜他!”
但是崔疍清楚得很,肖宗镜仍然未尽全力,他疼的满头是汗,硬是挤出一个笑来。
“你都使出这么滑稽的招数了,看来是十分想赢。君子成人之美,今日就算你胜了吧。”说完,转身下了台子,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离去了。
掌柜的上台,询问台下众人可有再挑战者。大家热闹看够了,无人应答,掌柜的与肖宗镜一番祝贺,笑道:“这位爷,您赢了擂台,今晚您那一桌便由本店做东了。请您移步后台,将彩头带走吧。”
肖宗镜本想直接离开,听他说完,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随他过去了。
后台摆着三个箱子,五颜六色,满满当当,都是些奇珍异果。
肖宗镜问:“哪个是徒良果?”
掌柜的从下面拎出一个土黄色,浑身长满了尖刺的物体。随他拎起,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肖宗镜不禁问道:“这东西当真能吃?”
掌柜的道:“当然了!把外面这一层剥掉,吃里面的果子,香得很呐。”
肖宗镜半信半疑,道:“我只要这个就可以了。”说完,拎着果子走了。
他回到桌旁,戴王山拱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恶犯,为民除害,此等巧思,下官真是拍马难及。”精明如他,自然明白肖宗镜的手法。
肖宗镜解开外袍,还与金永,他看了一圈,凝眉道:“人呢?”
众人一愣,跟着环顾左右,这时才发现一个问题。
姜小乙不见了。
71. 71 均衡,处在万物之间。
肖宗镜看向戴王山。
戴王山也是一头雾水, 刚刚擂台,肖宗镜难得自己出手,他看得津津有味, 还真没注意到姜小乙什么时候人没了。
不过, 虽然人没了,肖宗镜也没有特别担心。他清楚不太可能有人在戴王山身边“劫”人, 应该是姜小乙发现了什么,自己走了。
肖宗镜环视一圈,最后道:“先回去吧。”
他们一行人回到典当行。
肖宗镜猜的没错,姜小乙的确是自己离开的。就在肖宗镜上台没多久, 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擂台上的时候,她却看到了角落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
与热闹的仙人台对比,这件事太不起眼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想与角落桌子上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但是没说几句就被富商身边的侍卫轰走了。整个过程非常快, 喝口水的功夫就结束了。
然而,那年轻人临走之前看了富商一眼, 然后环顾四周武者,那眼神里的恨意, 令姜小乙胆寒。
是时,肖宗镜与崔疍战得正酣,姜小乙却莫名被这年轻人吸引, 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玉仙阁。
出了灯火辉煌的大门, 四周冰冷凄清。姜小乙向旁一看,那年轻人正在弄一辆推车,上面装有一些木料。这年轻人的右臂似乎有残疾,贴在身侧, 使不上力,弄得十分辛苦。姜小乙走过去道:“小兄弟,我帮你吧。”
年轻人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跟他说话,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姜小乙。他年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却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和手上都是干裂的纹路。
“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姜小乙,是个店铺伙计。”姜小乙帮他把车扶起来。“小兄弟贵姓?”
年轻人顿了顿,低声道:“我叫王丘。”
“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吧。”
王丘狐疑地打量姜小乙。
“你怎么会想送我?”
姜小乙:“我正好吃完饭要走了,见你不便,就想帮个忙,并无它意。你要是不想我帮的话,我走就是了。”
王丘叫住她,说道:“没……我只是、只是……”他犹豫之下,也不知道如何说明。“我要去城南,你若方便……”
“方便方便,走吧。”姜小乙一路帮忙推车,与王丘来到城南一处小院。
这院子破砖破瓦,凄凉不堪,看得姜小乙略微吃惊。她没想到青州这么富裕的地界,还有这样穷困之处。院子里堆了很多木板,还有细沙土,草甸和白石灰,种种材料。姜小乙看了一圈,好奇道:“王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啊?”
“只是个工匠罢了。”王丘致谢道,“多谢你帮忙,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进屋喝杯热茶吧。”
姜小乙随他进了瓦房,脑袋里蹦出八个字——室如悬磬,一无所有。
真是一样像样东西也看不到,四壁萧条,到处都是泥土灰尘。
姜小乙坐到木凳子上,问道:“王兄弟,你一个人住吗?”
王丘到一边烧水,低声道:“不,我原本与我师父住在一起。”
姜小乙:“你师父人呢?”
王丘咬牙,愤愤道:“我师父被抓走了!”他闷头烧了水,泡了点茶叶渣滓,给姜小乙端来。他烧不起油灯,只点了一根蜡烛,在阴冷的黑夜中,照出方寸的光明。
王丘虽请她喝茶,但仍是疏离,姜小乙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人饱受世事煎熬,自然形成的一种冷漠。
但是姜小乙向来是个自来熟,再冷的人也能聊起来,她天南海北扯了一通。自己说十句,王丘说一句,即便这样,她还是热情地聊了下去。
片刻后,王丘终于打断了她。
“你是习武之人吧。”
姜小乙一愣,答道:“是练过几天,怎么了?”
王丘:“那你为何要帮我?”
姜小乙不解。
“这话是何意?我习武为何就不能帮你?”
王丘自嘲道:“习武之人在青州这么尊贵,怎么会主动来帮我们这种贱人?”
姜小乙:“我刚来青州不久,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丘顿了顿。
“怪不得……”
姜小乙:“王兄弟为何妄自菲薄,自称‘贱人’?”
王丘冷笑。
“自称?城里的工匠和农民日夜劳作,拿的银钱不过是这些武夫的一成而已。已经这么少了,却仍有克扣。我师父带着几个兄弟向他们讨工钱,他们不给不说,反而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把他们下了大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贱人又是什么?”
姜小乙想起那个角落里的富商,问道:“商人怎么有权将人下大狱呢?”
王丘咬牙道:“我们不是给商户做工,而是给青州军,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姜小乙心中一凛:“青州军?”
王丘:“那东海的商人最会做生意了!为了减少官家支出,他们自己的活计都会拿出来,让商户们竞价,给价低的人做。而商户们为了赚钱,就拿我们这些工匠开刀。青州军只要自己省了钱,哪管下面人的死活!我师父是个老匠人,做的又是关键的事,才多少赏了点钱。好多兄弟出去做工,钱都没有,每天只有一张面饼,饿死的都大有人在。对于青州军来说,我们就是一群会说人话的牲口,没了再去抓就行了!”
王丘越说越激动,他的双眼流露浓浓的不甘和愤恨,残破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们的确不会打仗,但也并非没有一技之长,凭什么被人如此对待。这座城里充斥着铜臭和暴力,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猛然间又平稳了下来,只是那种阴狠之意,却越发高涨。他盯着微弱的火烛,忽然一笑。“这些蠢材,自以为有了钱和武力,其他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他沉着脸色,森森道:“他们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们不放了我师父,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烛火微晃,似被感染。
这种感觉,姜小乙以往只在肖宗镜那种顶尖高手身上见到过,没想到这样一个毫无武艺,且身有残疾的小工匠,竟也能散发如此杀气。
恍然之间,姜小乙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天道与人道不同。爱与恨,是天赐予人的最平等的情感,再卑微渺小的人物,也能燃起烧干江水的愤怒。
姜小乙轻声道:“你说……你师父为青州军做的是关键的事,具体是什么事呢?”
王丘回神,防备道:“没什么,茶喝完了,你可以走了。”然后便撇开眼,不再看她了。
姜小乙没有逼问他,起身告辞。
回到典当行,夜已深,她刚进门便被李临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