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珰——翦花
时间:2021-05-23 09:45:53

  果然人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蓉湘默默叹了口气。
  她拿起炕上做了半截的一方绣帕来缝了两针,有些失神地问道:“董姑姑你说,倘若你有机会做上皇上的宠妃,另也有个机会可以出宫去,你选哪一个?”
  董英也是像万贵妃一样自幼便进了宫,二十多年都没出去过的,依着蓉湘想象,她理应比自己更向往着能出去才对,没想到听了她问,董英挺荒诞地一笑:“这还用问,能做宠妃还出宫去干什么?谁会那么傻?”
  蓉湘问:“倘若能有个人品好、也待你好的人在宫外等你呢?”
  董英认真去想象着:“那也要看他有多少家财……唉家财再厚还能跟皇上比呀?自然还是留在宫里受宠的好,哪怕不受宠呢,你看看从启祥宫搬去永安宫的那些侍长们,还不是个个都穿绸裹缎吃香喝辣的?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后宫更好的地方?”
  蓉湘觉得好难索解:我是个怪物么?难道天底下只有我一心想出去?哪怕……并没有一个“人品好也待我好”的人在等我?
  她简直想出去都想疯了,想摆脱那些把她卖来卖去、送来送去的人想疯了,想得慌不择路,奋不顾身,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别人的想法好像都跟她不一样?恐怕全后宫的女人见了她,都会羡慕她天生了这样一张脸,而她却羡慕着那些人老珠黄、终于可以被放出宫去的宫女们。
  哪怕出去要沦落到沿街乞讨呢,哪怕出去几天就冻饿而死呢,好歹吸上一口自由的气儿,这辈子也没白活。一想到将来要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里耗尽余生,一辈子都叫那些恶心的人们操控着,她就恐慌得直冒冷汗。
  汪直有权有势,人品端方,尤其模样还长得那么顺眼……简直就是老天为她安排下的救星。只要她避的开皇上,汪直又有意带她走,就没谁拦得住。她在启祥宫里,只消她自己不去上赶着见皇上,没谁会把她往皇上跟前推,人家还一心想防着呢!而只消汪直有意要她,邵恩又哪里拦得住?刘忠也鞭长莫及。
  是啊,一切的前提还得是汪直有意啊!那个人人品似乎是不错,可惜会不会待她好,还一点都说不准。
  他是个宦官,蓉湘从前被填鸭了不少讨好男人的招数,似乎都用不上,而且一想到拿那些龌龊招数往他身上招呼,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个柳荫下初见的俊俏少年,就像个晶莹无瑕的雪人,她摸一下都怕把他弄化了呢,哪敢亵渎一点。
  可是没辙也还是得想辙啊,不然她就只能依着刘忠邵恩他们划下的道去走了。
  不能心急,心急了会害了自己,说不定还要连带他一块儿给坑了……可是不急也不成。来了启祥宫,可以暂且脱离邵恩的监控,又可以借着淑妃娘娘的关系接近汪直,似乎是一步好棋,可惜皇上三五不时就从房门外经过,她能躲得了多久?就算面见不着,万一有风声吹进皇上耳朵里了呢?
  蓉湘发觉自从遇见了汪直自己添了许多烦恼,原先认命的时候,心就是一潭死水,爱死哪儿死哪儿,看见了希望,这潭水就煮沸了,时刻都在翻滚沸腾,觉都睡不安生了。
  她面对着墙壁,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老天爷,好歹看在我叫人转卖了那么多回,苦了这么些年的份上,就让我顺心如意这一回吧!
  *
  汪直再想去见李唐,都刻意躲着蓉湘,来了先向下人打听,听说蓉湘在里头,他要没事就在一边廊子底下坐着等着,要有事就走,改天再来,反正不要跟蓉湘碰面。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总要偷偷叫出韩姑姑来,问问蓉湘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轨举动。
  韩姑姑不能理解:“她还能干得出什么啊?”
  汪直知道,别人都以为蓉湘就是个正经进来的宫女,只是碰巧长得好看而已,只有他清楚她的来头。那天他走后立马便去找了几个马仔询问,陈塘和刘征都很确定地回复他,蓉湘就是杭州镇守太监进献给皇上的,一点疑义都没。
  她有这样的来头却避着皇上,可不就要惹他去往别的方向猜想了吗?想来想去,也没挑出一样靠谱的。他要是头一天来,还会依着宫斗思路猜想蓉湘是被别的宫妃买通,过来给李唐打胎的。可如今知道那毫无可能。
  她要是近身伺候的,动点小手脚还有可能,做绣娘的就管点针线活,就算平日多在正殿里陪了李唐一阵,众目睽睽之下,没机会碰她的吃喝,没机会在褥子枕头里头塞东西,能干的成什么坏事?拿绣花针去扎李唐吗?再说,本来宫里这么多年也没出过谋害侍长堕胎的案件。
  那她还能是什么目的呢?这几天汪直已经连她是日本国派来的间谍都想过了。
  现在在韩姑姑她们看来,反倒是他在神经过敏了。蓉湘老实本分又勤快机灵,最近混得人缘还不错。启祥宫的姑姑嬷嬷们都私下约定:这姑娘只想好好做个绣娘,咱也别给人家招祸,以后谁都别出去对外人说,咱这儿有个绝色小闺女。
  有了蓉湘的刻意躲避和同僚们的相助防守,皇帝就从与蓉湘一门之隔的地方过来过去无数回,也没见到她一片衣角。
  李唐就更喜欢蓉湘了,见着汪直也不忘说起她来,称赞她手艺好:“记得原先听人说过,模样好的女子通常手笨,老天爷行事公允,给了谁好相貌,便不会再给巧手。没想到还有蓉湘这般生得模样好看,手还绝顶巧的。”
  汪直问:“那依你看,她人品怎么样?”
  “挺好的呀,”李唐有点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怎还问起人品来了?做宫人,老老实实守本分不就很好了吗?也不需要向你师父那般刚直不阿,是吧?”
  “那倒也是。”汪直根据韩姑姑说过的那些蓉湘的表现,确实挑不出一丁点她不守本分的地方。他又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异的言行?就是跟别人不大一样的地方?”
  李唐稍稍想了一下,笑道:“还真有!”
  蓉湘似乎对所有漂亮华美的东西特别的钟爱,钟爱到了着魔的地步。她头一回进正殿时,就像个乡下小孩头次进城似的,看着满室的华贵摆设两眼放光,为此还被个嬷嬷呵斥她失礼。
  李唐当初自己刚住进这种屋子时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倒也没去怪她。后来多次发现,蓉湘看见什么华丽的东西都常会盯着发呆,她换了身衣裳,新戴上件首饰,桌上换了个玉雕,都会吸引到蓉湘的目光。
  最近李唐都拿这事儿当成了个乐趣,有时故意弄个蓉湘没见过的漂亮镯子戴上在她面前晃,看着蓉湘的眼睛追着镯子一忽儿转到左边,一忽儿又转到右边,李唐觉得特好玩。她自己并不拿这些东西当宝贝,就曾要赏几件给蓉湘,蓉湘却又坚持不敢收,说那些东西不是她那身份该拿的,无论如何不能要,连李唐叫人送去到她屋里的,她都要送回来,坚辞不受。
  为此李唐愈发觉得,蓉湘既本分又可爱。
  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特征,汪直听了李唐的描述,终于难得地感觉蓉湘像个正常的活人了,不再是个诡异的妖怪。
  一个小女孩,还是个出奇漂亮的小女孩,喜欢好看的东西很正常,可是她有着那样的追求,不是更应该极力想要爬上龙床吗?她在等些什么呢?
  等到下一回汪直再来探望时,李唐刚巧得了一匣子坠子,那是种首饰的半成品,就是不同形状的黄金托子镶好了宝石那种,可以自己搭配做成首饰,也可以缝在衣裳和鞋上面,是下人们见淑妃娘娘喜欢做手工,拿她的份例去银作局定做的。
  乌木雕漆匣子一打开盖,金玉宝石的光芒夺人双目,满室生辉。
  李唐笑着对汪直道:“正好给你看个热闹。”她盖上盒盖,转对下人吩咐,“去唤蓉湘过来。”
  汪直知道她想表演什么,心里虽然还是不大情愿与蓉湘碰面,却也有着点好奇,就没出声。
  不一会儿蓉湘进来了,先朝李唐施了礼,后也向他施了礼。汪直见她打扮的素素净净,发型已改成了与其他宫人一样的头顶银丝狄髻,除此之外几乎没戴什么首饰,也没擦脂粉,真的是一副最最本分的装束。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决计是满屋最靓的妞,汪直一看见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神经紧张。
  蓉湘比他还紧张得多,一见他也在屋里,她就好像独自登台的戏子,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
  近些天有时会听见韩姑姑她们提一嘴汪直来过了,却没见娘娘就又说有事走了。蓉湘感觉得出他是在躲着她,难免心下焦虑。他对她特殊看待或许是好事,或许说明她真的在他心里扎了个根儿,可也难说他是在防备她、厌恶她啊。
  蓉湘生来多思,这几天一天比一天忧心,昨晚失眠神游天外,想的尽是将来由汪直带出宫去,如何回报他,倾尽全力待他好,让他不后悔要了她,连他俩一块儿过到七老八十、想要孩子的时候到哪儿去领养,她都想到了,这会儿陡然见到正主儿出现眼前,她如何能自然得了?
  汪直瞟着她,偶然发现,咦,她的耳垂是红的,是天生特异么?哦,她脸也有点红,大概是抹了点胭脂,我刚刚是看走眼了……有人会把胭脂一直抹到耳垂上去?真是怪了。
  “来来,你来替我看看,这匣东西怎么用最好。”李唐招手唤了蓉湘过来,将那匣子的盖子双手一掀。
  果然不出所料,悦目的宝光一放出来,蓉湘的视线立刻就锁定住了,好像连眼睛都不眨了。
  李唐柔柔地说:“你看看,这种东西缝在鞋头上好,还是鞋帮上好呢?”
  蓉湘嘴里含混地“唔”了声,显然根本没听进去。
  李唐朝汪直招招手,指了指蓉湘,俏皮笑着招呼他看。她将匣子往炕桌一边推了推,蓉湘的视线就跟过去,她又把匣子拉回来,蓉湘又跟着看过来,活像个牵线木偶。
  李唐掩着口笑出声来,连一旁侍立的韩姑姑和另两个宫女都忍俊不禁。汪直也捂着嘴噗嗤出来。李唐这么耍人玩太不厚道了,可是,也实在是好玩啊!
  蓉湘听见他的笑声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他果然在笑,她抿紧了小嘴,俏脸上露出愠怒烦躁之色,暗骂自己:我怎这么不中用,非在他跟前出了丑!
  见了她这神情,汪直愈发感觉她像个有生气的活人,不是个诡异的妖怪。她其实就是个正常的小姑娘,喜欢漂亮的宝物,被人笑了会懊恼,异于常人的只是相貌而已。
  这张脸真的太好看了,汪直觉得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直接移到李唐脸上,就会反衬得李唐成了路人长相,要是移到韩姑姑她们脸上,简直会衬得她们都成了歪瓜裂枣……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只是个太监献给皇帝的宝物,若非她长了这样一张脸,还不会被当做个物件来送人呢,可见于她而言,美貌一点也不是福气。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定定地盯了蓉湘许久。蓉湘被他盯着,就像挨着聚光灯照射,浑身都不自在,白玉般的两颊又升起两团粉红,这回简直连脖子都红了。
  看出她的局促,汪直才发觉自己像个痴汉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讪讪地转开眼。
  “得了得了,蓉湘都叫咱们逗生气了,谁也不许笑了啊。”李唐这么说着,自己却仍忍不住笑个没完,将不厚道发挥了个透彻。
  她一连拿了好几个坠子出来摆到炕桌上排成一排,对蓉湘说:“我看这些东西缝在鞋头上一准好看。你替我做一双,也给你自己做一双,我赏你首饰你不要,这点玩意总可以收了吧?”
  蓉湘福礼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您赏了我,我也不敢穿出去,收在屋里白糟蹋了好东西。还不如都给您穿呢,你穿在脚上,叫我平日看见了,知道好东西用上了,心里也舒坦。”
  真够会说话的,汪直忍不住心想:你要被皇上看见了,也做了侍长,不就能穿出去了么?
  她这么压抑着欲望不越雷池一步,到底是为什么呢?就算真不去打皇帝的主意,也没必要连赏赐都不敢收啊,难道她是不想承李唐的人情?
 
 
第85章 若为自由故   汪直好不容易那么觉得蓉湘……
  汪直好不容易不那么觉得蓉湘异于常人了,没出两天,就又受了她一番惊吓。
  这天皇帝去承乾宫临幸一位姓张的昭仪,要留在那边过夜,每一次他去别宫过夜,只要不是去的昭德宫和启祥宫,都不会叫汪直伴驾。到了傍晚下值时间,汪直便和李质轻松聊着天走回直房。
  “咦,门怎么是开着的?”李质指着敞开了半边的房门说。
  这种宫殿里的下人直房都是不许上锁的,人进去了可以把门拴上,出来时只能随便掩上,挂上门口的一个铜制挂钩,外人想要推门而入可以随意,但像汪直这样的身份,又是乾清宫这种规矩最严的地界,没人会随便进他的直房。汪直见门开着,也觉得奇怪。
  他俩走近门口,还没等朝里面看,里头一个人迎了出来,身条俏生生的,声音脆生生的:“你可回来啦。”
  汪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陡然看见她,一时间只觉汗毛倒竖,脸都白了。
  蓉湘微怔了一下,歉然笑道:“抱歉吓着你了。”顿了顿,她又巧笑嫣然地反问:“我有那么吓人么?莫非我长了一副鬼样子?”
  没错,她长了一副鬼样子,话本子里的女鬼个个儿绝色,还神出鬼没,不正是她这样儿么?汪直脑子里正是这么想的。
  蓉湘这副笑容是早就练就了的技能,是别人替她甄选出来的“最美笑容”,练成之后今天还是头一次实战施展,没想到却被对手看成了摄魂女鬼。汪直看着她就觉得自己的魂儿在被她往外吸,即将面临魂飞魄散的下场。
  他极力定下神,迅速看看左右,拉着李质从蓉湘身侧挤进门去,迟疑了一下,他小心地捏着蓉湘的衣袖,把她也拽进门,掩上房门,才朝她喝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给你送东西啊。”蓉湘提起放在一旁桌上的一个小包袱给他看,“淑妃娘娘给你做的靴子做好了,要给你送来,我便自告奋勇来跑腿。哦,鞋帮上的那一排祥云是我绣的。”
  她说最后这一句时还刻意欠身凑近了些,仿佛说起一个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汪直闻到她身上一点似有若无的气味,更是心慌意乱,连忙退了一步,忘了身后立着个花架。
  花架被他撞得一晃,上面养着的一盆垂盆草眼看便要掉落,李质一旁见了赶忙伸手去接,汪直同样回身去扶,两人撞在一起,一通手忙脚乱外加狼狈不堪,最终都被洒了一身土渣,才算把青花瓷的花盆保住了。
  蓉湘看得想笑又强忍住,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还在捂着嘴憋着,直把小脸憋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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