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烦躁不堪地拍了拍身上的土,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私自跑进我们的屋子,在外头站着等会儿不成么?”
蓉湘道:“我也不想私自进来,可外头人来人往的,我不想站那儿叫他们看着。”
这时间正值换岗,直房附近确实人来人往,她这模样要是在外头站上一阵,名声很快就要传遍乾清宫了,她还真是有意低调,专门挑了今天来,显见也是考虑到皇帝不在,绝没撞见的可能。
可是,因此她就应该私自钻进他们的屋子吗?万一叫人家看见一个小宫女钻了他们屋子,难道不是更加引人注目?她不在乎名声,他跟李质还在乎呢!
汪直板起脸道:“那现在东西送到了,你走吧。”
李质一直不出声地旁观,这时觉得他的态度过于恶劣,便劝道:“人家好歹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你别这样儿。”
果然他相熟的人也都是好人,蓉湘朝李质感激地笑了一下。李质也忍不住心头跳了几跳,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最近他已听了不少汪直对蓉湘的吐槽,不必见过面,一看见蓉湘这张脸,就能猜得到她必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这一见面才知道,汪直之前的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这小姑娘真是美到了让人头晕的地步。
不可多看,不可多看。
“东西既送到了,我是该告辞了。”蓉湘朝他俩福了福,袅袅婷婷地出门走了。
汪直仍站在原地僵着,李质伸头朝门外看看,掩上门回来道:“你怎至于对她怕成了这样?”
“我怕她?”汪直刚气势汹汹地反问了一句,很快就又馁了,“哦,我好像是有点怕她。可是,这奇怪吗?你看看她这鬼样子,神神秘秘就跑来咱屋里,吓着我了,奇怪吗?”
还不够奇怪的吗?李质看着他,一副不可理喻的眼神。虽然从前没有宫女来过他们屋,可别的宦官屋子时不常就有宫女造访,也没什么稀奇,人家态度挺正常的,唯一的特异之处,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长得好看就吓人?
汪直自己也说不清,似乎从头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有点怕蓉湘,看见她心就缩紧。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怕一个小姑娘。他明明连皇帝都没怕过!
经过今天这件事,他有点察觉了,蓉湘的目标不是皇帝,倒更像是他!
李唐时常做点衣服袜子鞋之类的东西给他,但每一次都是等着他去的时候给他,他每隔几天便会去一趟,哪儿用得着专门找人送来呢?显见都是蓉湘自己的主意。
他想不明白:难道是有人想要借她来陷害我?可是又能怎么害呢?就是直接去报告给皇帝,说有个被人进献来的小姑娘在跟我套近乎,也算不上我什么罪过呀。
“来,咱把屋子好好搜一搜,别叫她给咱们撂下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汪直点上灯指挥李质。
“不能吧?这可是乾清宫。”李质觉得好荒诞,谁敢明目张胆跑乾清宫直房来塞违禁物品?何况以汪直如今的圣宠,根本不会因为一点东西受什么责罚。
“搜一搜,至少落个心安。”汪直其实也觉得不可能,可不搜一遍又不安心。这间屋子他早就住熟了,今天却因为蓉湘来过,沾染上了一股诡异的气息,不好好检查一遍,他就觉得晚上没法再安心睡觉。
于是又像多年之前梁芳给他送糖的时候一样,他又点着蜡烛把屋子搜了一遍,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蓉湘返回启祥宫,一路躲避着来往的宫人。人往往是同伴越多的时候越不会留意到路人,所以遇到人多的一队宫人走过她就垂着头继续走,遇到一两个人,她就尽量避开,等没人了再走。好在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又还未掌灯,也没人留意到她。
路上她将刚才与汪直互动的细节反反复复细细思量,细细推敲,越想就越是兴奋。
她十一岁那年,一个经验极其老道的虔婆曾经为她细细分析过男人看待女人的各样心思。宦官不等同于男人,但心思还是与男人相差不多,根据那时学来的经验判断,汪直这反应绝对不会是厌恶她,真厌恶她的话,直接上来赶她走就是了,没必要表现得那么不知所措,那么怕她……
对呀,他有什么理由怕她呢?明明就是心里也有她才对呀!
蓉湘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理,越想心情就越好,脚步都更轻快了,心里那份希望就像团火一般,烧得炽热。
当年那个培训她的老虔婆曾经是个名妓,从十多岁一直做到四十多才退下来,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满脸皱纹,嗓音沙哑,却仍是举手投足一副妖娆姿态,活像个老妖精。
蓉湘头次知道她时还曾觉得她好可怜,那种事干了那么多年,却很快发现,老虔婆自己反倒一点也不自怜,似乎一点不觉得做妓是件坏事,还常常流露出恨不得让天下女人都来陪她做妓的心思。她有一句口头禅:“男人算什么?那就是个物件儿,你把他往两腿中间一塞,保准你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
回忆突如其来闯进脑中,蓉湘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胃里一阵恶心,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那些过往太肮脏了,要能把脑袋灌进水,再抓一把皂角粉塞进去,彻彻底底洗个干净就好了。
她往墙角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把所有晦气全都吐出去。
*
治愈焦虑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分散注意力。自从见到蓉湘进了启祥宫,汪直牵扯了大量精力去推想她的目的,提防她,对李唐的担忧都有所减少,焦虑症倒好了一半。
每一次去看李唐,他依旧要专挑蓉湘不在屋的时候去,可又每一次都会向李唐问起蓉湘的近况,了解她有没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李唐觉得奇怪:“看你好像挺不待见她似的,怎么还每次都要问起她呢?”
“那不是……正因为我不待见她,才担忧她不怀好意,更该多了解她的言行吗?”汪直觉得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而从李唐口中得知,蓉湘真没什么异常举动。不知不觉,她来启祥宫就满两个月了,依然是从没在皇帝跟前露过面,也没收过李唐的赏赐。
李唐反倒有点过意不去,对汪直说:“那姑娘也不知怎的,明明喜欢的要命,却怎么说都不收。别的宫人也得过我的赏啊,就她一件都不收,真是怪了。”
侍长硬给的赏赐都不收,要换个脾气不好的侍长,都要为此生她的气了。汪直也猜不透蓉湘是怎么回事。
李唐对他说:“她做了那么多的好活计,却不收赏赐,我都有点不落忍了。你也替我想想辙,看有没有办法叫她收下点东西。”
我能想什么辙?汪直稍微想了一下,还真想起一个辙来:“对了,她不收你给的贵重首饰,是因为宫女本就不能戴那些东西,大约她是觉得收了之后看着眼馋又不能戴更难受。首饰不能戴,纽扣可以戴啊,你下回赏她个好点的纽扣,或许她就笑纳了。”
李唐听后眼睛一亮:“哎呀我都没想到,我这心是有多粗!”
是啊,这点事还要个太监提醒。汪直心想,我都习惯了。
宫里的宫女统一穿着交领袄子,每个人都在领口处别着一枚纽扣,防止活动的时候交领散开。纽扣是金属的,像胸针那样别在衣服上,有时上面也会镶嵌一些珍珠宝石之类。
以大明律的规定,平民身份的女子使用首饰不可以用黄金,最多可以用银鎏金,但到了成化年间这时候,这些规定已经没多少人遵守了,连宫女们有条件的,也会使用黄金质地的首饰。
但宫女在上值的时候很忌讳打扮花哨,头饰和手镯戒指之类都不能随意佩戴,只有纽扣这种东西特殊,因为是必须用品,又不是很惹眼,很多宫女想要爱美的时候,就在纽扣上花心思,佩戴各种花样的纽扣出门。有的人戴的纽扣也有镶珠镶宝的,十分华贵。
李唐一得了主意就也不等了,直接就差人去叫蓉湘过来。汪直一听说蓉湘要来就如坐针毡,可不知为何,他又并不想起身便走,好像心底隐隐有点盼着见她似的,他认为,自己是想借机亲眼观察一下她,看看她究竟有没有反常举动。
不一会儿蓉湘来了,依旧是先向李唐施礼,又向汪直施礼,动作神态都规规矩矩。
等着她来的工夫里,李唐已然从自己的首饰里挑了四个黄金镶宝石的纽扣出来,分别是双鱼戏珠、蝶恋花、蜂赶菊、如意云头宝相花四种样式,这时便叫蓉湘拿回去用,没想到蓉湘依旧是婉言谢绝。
“娘娘好意,奴婢心领了,这些宝贝太过贵重,奴婢实在不敢收。”
“到底是为什么呢?”李唐牵过她的手来柔声问,“你若不拿我当外人,今日便来跟我交个底。我跟前的宫人个个儿都得过赏赐,你为何一样都不愿收呢?”
她是真拿蓉湘当了新闺蜜了,汪直看得有点新奇,同时也很好奇蓉湘的答案。
蓉湘伸过手去,将炕桌上的四套纽扣一个接一个地翻了过来。纽扣的底面都是平滑的黄金,上面清晰的錾着一个“御”字。那是御用之物的特有标志。
“娘娘既问了,奴婢也不相瞒。”蓉湘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御”字上面,声调平淡,“只因奴婢有个痴念,总觉得这些宝物再好再美,也都是宫里的,带着这个字,即使配到我身上,也不是我的。我若佩戴上有这个字的首饰,便像是叫人也錾了这个字在身上,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唐开合了一下嘴唇,一时没说出话来。她虽然单纯又粗心,蓉湘说的这番意思却很能体会。她们不论是主是仆,进了宫的女人就都是皇家的人,但凡一天不出去,身子就是皇家的,不是自己的,这样时候还去计较身上有没有扣着个“御”字的戳儿,确实可谓是痴念,是傻念头。
可是再怎么傻,也还是会有那么点追求,有,就比没有的好。李唐还不是也曾经有过?一时间她竟有一点羡慕蓉湘,这小姑娘还有余地保有这种追求,自己却早就没有了。
如今有了果儿,又有了肚里的第二个,她早就学会了知足,可是心底里那份久远的幻梦其实从没消失过。自由,那种永远都没希望再得到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华美的宝物,无论何时,都仍躺在美梦的深处,闪着微光,是什么金银财宝都比不上的。
汪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竟恍惚想起肖申克监狱里的安迪来。
这天回去直房后,他问李质:“你知道城里哪儿有首饰店吗?”
“知道啊,我给翠儿买过好几回了。”他家小尼姑已经满头青丝了。
“好,下回出宫,你领我去逛逛。”
“难得你也起意给人送礼了。”李质笑着调侃,还当他是想送礼给李唐。
汪直明白他的意思,可也觉得他并没误解。他就是要替李唐去买礼物送给蓉湘而已,所以,确实就是要买给李唐的啊。
第86章 不是我送的 汪直知道自己性格很多方面……
汪直知道自己性格很多方面都符合现代女性口中的直男特征,但有一方面他很有自信,就是审美。他坚信自己的审美是非常正常且与大众相一致的,比绝大多数直男要强。
这些年来,他对宫内各位侍长的审美都有一番自己的独特见解。万贵妃虽然出身不高,文化也不高,审美却是后宫之中首屈一指的。她搭配出来的穿着打扮和室内装潢,汪直都看着很协调,缺点只是过于奢华,有一点点俗气。
审美排在第二的,是当年的钱太后。同为太后,周太后则因为太注重庄严肃穆地摆谱,导致服侍和装潢都显得老气横秋,不像钱太后那样,庄重大气又不失清新靓丽,一看就有文化人的意味。
其余的小嫔妃虽然有的也号称是诗礼之家出身,毕竟眼光都受着小户人家的局限,服侍都看不出什么个性,多是由近前的嬷嬷操持的,有着一股整齐划一的“后宫风”。
至于李唐嘛……汪直只能说她,一言难尽!
还是从昭德宫搬出来之前,有一回汪直去到前殿拜见万贵妃,万贵妃差人叫李唐过来,便见到她竟然穿了身豆绿色的袄子配赭黄色的裙子,汪直一见就被勾起了一段诡异的回忆——
前世他曾经帮一个同事养了几天狗,那只狗平时只吃狗粮,他一个没留意,狗把他养的多肉给啃了,然后吃了狗粮和绿色植物的狗狗拉出的排泄物,就是李唐身上这两个色的组合……
真真儿是辣眼睛!
万贵妃一见也立刻便说:“哎呦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儿?多亏皇上没在!”
这时代的女人有一套标配穿戴配色,就是红色袄子和深蓝色裙子。汪直觉得很科学,红色袄子换成橘红、粉红、茜草红、胭脂红等等,深蓝色裙子换成藏青、墨绿、纯黑甚至是酱紫,搭配在一起都能看得过去,不容易翻车。
他把这套理论传授给李唐,李唐总算没再穿得太离谱过。有一回听了他的建议配了两件首饰,还得到了万贵妃的夸奖,因此李唐对他的审美也有所佩服。
这一次出宫为蓉湘挑首饰,汪直也颇有自信能挑得好。只是真去实地操作了,他才发现,自己眼光太高了,挑来挑去也挑不出来。
薛姨妈把宫里新样式的宫花当做稀罕玩意送给贾府的小姐们,李瓶儿也拿宫里出来的寿字头金簪当宝贝送给西门家的各位夫人,足见宫里的东西就是极好的,论做工是头等,论样式也是最最时新流行的。
汪直见惯了宫里的好东西,再去看外头首饰店里卖的,纵是京城最出名的银楼出品,他依旧觉得又粗笨又俗气。尤其一想象那些玩意戴在蓉湘头上身上,就觉得配不上她。她是个小仙女,寻常俗物如何配得上?
李质直劝他:“这个不就挺好的吗?我上回刚买了差不多的给翠儿。”
汪直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鄙视:“这种货色你还买去送人?没见过贵妃娘娘戴过的比这好多了吗?”
李质这方面倒比他直男多了,虽是供职乾清宫,这些年他同样无数次见到过后妃们的盛装模样,人家戴过什么样的首饰,他却一眼都没留意过。只知道一片黄烘烘的金子,点缀红的蓝的宝石,只要是这几个色调齐全的,大概就算是好东西。
被汪直一鄙视,李质也觉得自己似乎亏待了女朋友,索性好好跟着他挑选,以期也买些高档次的首饰回去。
这两年他俩年纪大些了,出宫逛街已然可以随心所欲,但这一天无疑是他俩逛得最久的一天。汪直反复对比反复挑拣,等到终于选好了几样,天都黑透了。
依照宫规,宫人是不许私带物品进后宫的,皇城还松懈些,宫城是什么私物都不许带进,连外头出产的衣服都不能穿进去。但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古往今来一向如此,宫里有头脸的宦官带东西进宫早已不是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