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办,”李唐等的就是这句话,“启祥宫里就数蓉湘最手巧,叫她教你打,你得闲时便过来,跟她去学吧。”
汪直第一时间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但若说李唐会有意撮合他跟蓉湘,他又觉得没可能。在他看来,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起意撮合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跟太监谈恋爱。所以,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得了机会与蓉湘单独相处,他心理很抵触,但又觉得,有这个机会探一探她的底,看看她究竟有何居心,总也是好的,就当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
第89章 扬州瘦马(二更) 李唐指给汪直“学艺……
李唐指给汪直“学艺”的地点是启祥宫东次间,那边是书房,平日空着无人,与李唐起居的西次间隔着一座空阔的堂屋,外加两道门帘,这边说话只消不太高声,都不会被那边听见,算是挺私密的了。
头一次跟蓉湘两个人来到这种环境里,汪直都不是芒刺在背了,简直浑身都是芒刺,手手脚脚都没处放。
相比他,蓉湘倒是极为自然。这间屋仅有几样基础家具,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摆设,蓉湘将打络子用的丝线剪刀等工具都放在一个扁圆的小竹筐里端进来,放到一张罗汉椅中间的炕桌上,礼敬客套地招呼他来跟自己隔着炕桌落座,便开始为他展示如何打长生结。
“……先这样打个疙瘩,下面这缕从这里穿出去,这样,然后这样往下编……再打个结,你弄反了,是朝这边穿……”
她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跟寻常宫女一个样,甚至比韩姑姑她们待他还要冷淡一点,从前私下里去找他时那份自来熟,在这儿一丁点痕迹都没。
汪直都恍惚怀疑,这宫里头还另有一个她的孪生姐妹,那个想勾引他的小妖精不是面前这个她,而是另有其人,亦或者,就像青霞和紫霞那样,她身体里另有一个人格。大概等出了启祥宫,那个坏人格才会跳出来。
他知道这些都不可能,但不管怎样,她能规规矩矩的当然好,他真怕她不顾身在启祥宫里,都来对他眉来眼去,说些鬼话。
原先在昭德宫时,他帮万贵妃干过很多零活,但打络子这种事完全没做过。汪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手笨的人,早在前世他便拿彩泥捏过游戏手办,手艺令一众同道好友都很惊叹,如今要是让他做点木工,修理个家具什么的,也都不在话下,但不尝试不知道,女红这种东西完全不同。
眼看着蓉湘那葱管似的白皙手指灵巧地动上几动,就打好一个漂亮的绳结,他照猫画虎,却只得到一个难看的瞎疙瘩,半个多时辰过去,他得到了十多个难看的瞎疙瘩,连长生结最初的一个步骤都没学会。
汪直觉得很难想象:“这么难打的东西,你们还要打上一千个?那要打到何年何月去啊?”
“哪里有那么难啊?”蓉湘将刚才为他示范就轻松打好的一堆绳结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看我打的,一天我便能打好二百多个。”
汪直拿起她打好的结端详着,真心佩服。这种长生结并不是很简单呢,就像一种中国结,上面一个小绳结,下面一个大花结,连着一串小辫子,最下面垂着穗子。她果然是手巧,那么复杂的东西,她指头那么动几下就编好一个。而且最神奇的是,那一堆绳结仔细去比对,几乎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哪里松哪里紧哪里大哪里小,都看不出一丁点的差异。
他真心赞道:“娘娘夸你手巧果然没错,你们女孩儿家练女红很辛苦的吧?又是绣花,又是缝纫,还要打各种花样的络子,没个十几年都出不了师。”
蓉湘好难得被他夸了一句,心里甜丝丝地受用,一时得意笑道:“这算什么?你听说过扬州瘦马吧?第一等的瘦马学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第二等的学理家管账,第三等的才学女红针织。这点手艺还排在最末呢!”
汪直笑道:“这我还真没听说过,你知道的真多。”
蓉湘怔了一下,才猛地反应过来:我怎么跟他说出这种鬼话?什么扬州瘦马,他听了会怎么想我?
一时间简直比吃了苍蝇还堵心,她虽然心思机敏,却仍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城府尚浅,心里一烦躁,就全然带到脸上来,话也不愿说了,结也不想打了。
汪直再去练习打结,问她什么她也是懒懒的,汪直一开始还猜想是自己这个徒弟太笨了,让师父失去了耐心,后来才联想起来,她是说完了那句话才变了态度。
扬州瘦马……哪个寻常的女孩子会了解扬州瘦马是怎么训练的呢?
横竖汪直是无法一堂课毕业的了,这天练了一个多时辰,他一个成品都没做出来,两人过去找李唐一说,李唐特别乐见其成,笑着说让汪直下回接着学,蓉湘下回接着教,而且还发话必须让汪直自己学会多做点,蓉湘代劳是不行的,因为他更吉利嘛!
汪直离开启祥宫,当天便去放学路上堵到了刘征,向他询问:“那个叫蓉湘的小姑娘是从哪儿调进启祥宫的,在宫里还有什么熟人?”
刘征就领他去找邵恩。
邵恩活到四十多岁,平生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犯懒,只要能偷闲呆着他就高兴。刘忠差人送蓉湘过来时给他留了一千两银子的巨资,邵恩就拿出一部分来打点了他御用监的上官,只求能任由他顶着职差不干活闲待着。
先前蓉湘养病的那处小院就是他的下处,这阵子邵恩天天都在那里闲待着,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就是靠在屋檐底下阴凉处的躺椅上,喝着茶扇着扇子,混过一天又一天,每日不分时辰地打瞌睡,浑身的肉越呆越懒。刘征领着汪直来找他,倒不怕扑空了找不着。
院门虚掩着,汪直叫刘征先回去,自己抬手拍了拍门,没听见里头有回音,见门反正也自己开了,他便迈步走了进去。院子小得离奇,一进门他就看见一个白胖的宦官在屋檐下靠在躺椅上。
眼下是夏末,天气仍有点热,邵恩只穿着中衣中裤,上衣敞着怀,袒露着肥胖下垂的肚子,仰着头闭着眼,发出微微的鼾声,嘴角好像还淌着点涎水。
这副尊荣甭提多辣眼睛了,汪直觉得把这样一个人和蓉湘想象在一起,那就是一部恐怖片。进去启祥宫之前的日子,她过得很难熬吧……
他扬声咳嗽了一下,邵恩哆嗦了一下惊醒过来。汪直今天穿的是青贴里,邵恩一见他吓了一跳,赶忙朝藏着巨款银子的屋角瓦罐望了一眼,瑟缩起身喝问:“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呃,我叫汪直,是乾清宫的宦官,想来问问你有关蓉湘的事。”一涉及到蓉湘,汪直就总难保持坦然,说话也总像心虚似的。
邵恩伸着脖子问:“你说你叫什么?”
“汪直啊,你听过我吗?”
邵恩的脑子终于全然清醒过来,刘征对蓉湘说的那些有关汪直的话他也都听见了,这时全都与面前这个容貌清俊的少年宦官合并到了一起。他一下子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哎呦,原来是汪公公,您瞧瞧我这……您坐您坐,我这就给您煮茶……”
“别忙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邵恩死活要请汪直去坐他的宝座——那个竹制躺椅,汪直见到躺椅靠背上泛着人类油脂的光芒,胃里一阵不适,便自己从墙角拉过一个小杌子:“别客套了,我就坐这儿了。”
手指触上去才发觉,那小杌子表面似乎也有一层油脂和灰泥的混合物,他有心拿过旁边挂着的一块手巾擦擦,一摸发现那手巾也黏糊糊的,得了,看来这身衣服回去就没法儿要了……
也是自小就在全国一流侍长跟前生活的缘故,他养成了时时处处整洁无瑕的生活习惯,而且看得出,蓉湘也同样特别在意形象,随时都保持着一丝不苟,真想象不出,她在这个环境里是怎么过活的。
好不容易拦住了邵恩泡茶,又听他说了一通“久闻汪公公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恭维话,汪直才把话题拉回到正题上来,问起他蓉湘的事。
邵恩陪着笑道:“蓉湘他爹与我相熟,觉得自家闺女手艺好,模样也过得去,就送进宫来托我照管,想去到侍长跟前谋个差事。”
汪直平平淡淡地道:“你既听过我的名声,想必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有一说一,对着皇上说话也不带拐弯的。我对你实说,我是想听你说说蓉湘是哪里来的,家里状况如何,还有什么亲人,这是因为她如今在淑妃娘娘跟前当差,我为娘娘着想,想要对蓉湘知根知底。”
邵恩刚张了嘴要说话,汪直又道:“你们的底我也知道一些,蓉湘是进宫做什么来的,我心里清楚。你若对我说实话,我或许还可以帮帮你们,若不说实话,那就对不住咯。”
邵恩琢磨着这句“对不住”隐含几重意思,头上冷汗直冒,连连点头道:“好好,小的一定实话实说。”
接下来他就讲了一个故事。蓉湘是杭州昌化人,自幼家境贫苦,小小年纪便定了亲事,可没想到还远未长到成亲的年纪,男方便出了意外死了。她家又给她定了门亲事,没过多久,男方又死了。如此一连定了七门亲事,每一次新郎都会不明不白地死掉。
最后一个倒霉的新郎还是个当地卫所的指挥使,那时蓉湘已经十三岁了,男方喜欢她的美貌,连亲事都定好了,结果在迎亲的路上,指挥使竟然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
于是蓉湘在当地有了个克夫的恶名,再没人敢娶她,有位高僧为她算命说,她只有嫁给当朝天子才能扭转命数。她父亲便将她托给了当地镇守太监刘忠,刘忠将她送进了宫。
邵恩说了一大通,汪直一个字也没信——编话本子呢?《醒世姻缘传》都没这么离奇!
不过,他隐隐觉得,一个克夫的少女嫁了七次克死了七任未婚夫这个故事他曾经听过,还是上辈子听过,只是主角是谁想不起来了,这么看来,大约是不止一个人都曾宣扬过这故事、这一次碰巧套在蓉湘身上了?
他听完了,又平平淡淡地说:“我说了,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帮不上你。你若是铁了心糊弄我,我这便走了。”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别别别,”邵恩慌忙劝阻,“公公恕罪,并非小的有意欺瞒,这些都是蓉湘她干爹交代的,没办法,咱们都怕她叫人看不起不是么?”
可见她果然是有个容易叫人看不起的过去,汪直重新坐好,等听真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就没什么新意了,她就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家里生下来养不起,就把她卖了,当时她顶多才三四岁,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娃娃,在人牙子中间倒了几次手,长到了懂事的年纪,有人看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就开始好好培养她。
瘦马不是只有扬州才有,蓉湘自小被当做好苗子培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理家管账、女工针织她全都学过,将来是把她当高级瘦马卖给达官贵人,还是送进青楼长久赚钱,令她的主人纠结良久。
后来杭州镇守太监刘忠发现了她,以势压人把她强买了下来,放在家里养了两年多,觉得已经养熟了,就送进宫里来,等着她得了圣宠好去回报他。
汪直听完,静坐良久没有出声。跟她一比,他觉得自己这一世简直是在天堂里长大的。
他俩年纪差不多,他在昭德宫里被万贵妃亲手喂果子吃的时候,她已经在人牙子手里颠沛流离了,恐怕流了鼻涕也没人给擦,尿了裤子都没人给换,一天挨一天地活下去。
比起蓉湘,李唐都算是很幸运的,至少她在关爱她的养父母跟前长到了十四岁,甚至连万贵妃也是幸运的,至少她在后宫里循规蹈矩就可以衣食无忧,没人逼着她学这学那,更没人把她卖来卖去。
在这个拿女人不当人看的世道,生得美貌是种原罪。身体受过的苦还另说,在她年纪渐渐大起来,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女性魅力之后,还不知见过了多少人性之丑恶。心里的那份恶心,怕是至死也难忘记的。
看她失言说出扬州瘦马之后流露出的愤懑,便能想象得出,她有多恶心那段经历。
汪直一直沉默着,邵恩初时不敢打扰,后来总等不来他的回音,便试探着说:“您可别因此看不起蓉湘,她虽然出身不好,人才却是一流的,而且绝不曾叫人碰过了身子。您想想,借我和刘忠几个胆子,也不敢送个叫人碰过了身子的女子给皇上是不是?”
汪直听得一阵反胃,站起身道:“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以后我会替你们着意照应着她的。”
邵恩大喜过望:“哎呦那可太谢谢您了!只是……不知您能否帮个小忙,您看蓉湘如今在启祥宫当差,小的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他上次受了段英的警告之后一直在发愁如何再与蓉湘联络,又不敢跟汪直吐槽万贵妃,只能含糊其辞。
汪直觉得这不是个事儿,点头道:“这样,你要去看蓉湘需要过哪几道门,告诉我,我去替你打个招呼,将来你去的时候说一声便可通行。不过你也别走动太勤了,万一打搅到娘娘就不好了。”
邵恩更是欣喜非常,千恩万谢了一番。
第90章 失恋 蓉湘感觉到,汪直忽然间对她好了……
蓉湘感觉到,汪直忽然间对她好了。
虽说自从开始学做长生结之前,他就转为了温和态度,但从第二次学开始,她还是察觉得出,他待她更温柔了。
他没送她什么礼物,也没刻意说什么话讨好她,非说行动上对她的照顾,也就只有在需要拿东西时帮她拿一下,可蓉湘发觉,他对她说话变得十分谨慎小心,似乎都是在心里过了几道才说出口,生怕出言不合适引她不高兴似的,与从前那个直冲冲恨不得赶她走的小汪公公判若两人。
这种时时赔小心的关照才是最实在的善待,比送什么重礼都更显得走心。蓉湘只是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呢?
直至几天之后邵恩又跑来找她,才为她揭晓了答案。
“……汪公公人可好了,听我讲了你那些过往非但一点儿都没瞧不上咱,还主动说日后会照应你。你可要对人家客气着点,能巴结尽量巴结着,攀上了他这棵大树,将来的圣宠就不愁啦!”
原来是这样,蓉湘颇觉意外,他得知了她的过往,得知她是个差点沦落青楼的女子,竟然一点都没瞧不起她,还会来主动关怀她?
原先通过耳闻对他的了解,就是单纯的人如其名,一个字,直!性子直,说话直,做事更直,谁也别指望能让他打个弯,人家是连皇上都宠着护着的人物,从小横冲直撞地在宫里长起来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皇上、贵妃和司礼监掌印都不管,别人想管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