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之前,曾经出过一件看似不大的事。
韦兴这两年一直没断了向汪直靠拢,他今年新认了一个本家兄弟,名叫韦寒,在织染局任职。这其实是件挺好笑的事,宦官里有一多半姓的都不是自家本姓,韦兴原先就不姓韦,韦寒也不姓韦,俩人姓都不是真的,哪儿来的“本家”呢?汪直听说后就笑他说:“碰巧取了一样的姓也算是种缘分。”
那天韦兴有意让兄弟也跟汪直联络一下感情,便请汪直出宫去,与韦寒以及另外几个作陪的武官官校一起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
这样的应酬汪直这两年越来越多,本也没什么稀奇。只是酒桌上听他们谈起的一件事,吸引到了他的注意。
据韦寒说,他不久前结识了一位“神仙”,名叫李子龙,有呼风唤雨、占卜吉凶的神通,被他祈福一番,便能官运亨通,万事如意。
古人迷信,汪直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一开始只当是个笑话听着,听到后来才大吃一惊——那位李神仙眼下竟然就住在皇城里,地点在万岁山的东边,就跟李唐原先住的安乐堂是左右对称的位置,距离宫城城墙也是差不多的远近。
一个外来神棍之所以能跟皇帝做邻居,是因为他收了不少宦官做信徒,那些宦官还时不常就领他去万岁山游玩。万岁山就是景山,是皇帝的御苑,即后花园,山头虽然不高,但也比寻常楼宇高得多,登临山顶,可以将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宦官们领李子龙去登万岁山,正是去观赏宫城去了。
当日在座的有四个人就是羽林卫的禁军,汪直听完韦寒的话登时便责问他们:你们怎敢任由这样一个人进入皇城?不怕掉脑袋吗?
这几个人都跟他多少相识,知道小汪公公素来直来直去,听他问了,那几人都面面相觑地解释,他们不管那一片,想管也管不着。
汪直也知道禁军职位分派明确,没有跨区域行权的,便又责问韦寒:你怎么敢参与这种显然犯禁的事?不怕掉脑袋吗?
韦寒一时不知所措,韦兴赶忙打圆场,汪直丝毫不留情面地警告韦寒:我看在韦兴面上可以不去告发你,但你必须尽快叫那个神棍滚出皇城,不然的话,以后出了事别指望我替你兜着!
等酒席散了,汪直又警告韦兴:你跟他们远这点,这事可大可小,万一闹起来,你也得被他们连累。
韦兴是个足够机灵的,心里也恼恨韦寒惹事,当即答应不迭,还担保说一定敦促兄弟尽快把事摆平。
那天之后,汪直逐渐被蓉湘迷得五迷三道,也没再搭理过这事儿。直至近日,多日不见的韦兴忽然跑来找他说,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韦寒那天答应了去赶走李子龙,事后韦兴一直盯着他的进展,韦寒一开始总拖着不愿办,后来被韦兴催的没辙了,才好好答应了去跟李神仙摊牌。韦兴跟他说定,等办完事要来报知他一下,他也好去向汪直复命。
结果等了一些天,一直没见韦寒来回报,韦兴以为他又变卦不想干了,就跑去韦寒在皇城里的住处找他。没想到却扑了个空,韦寒竟然没在家,而且据左邻右舍说,他好几天都没见人影了。韦寒失踪了!
韦兴还没急着来报汪直,先去刻意打听了一番,越打听越觉得恐怖。
就在万岁山以东那一带,宦官们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李子龙的信徒,说起话来都是“上师神通广大”、“上师法力无边”挂在嘴上,问起他们韦寒哪儿去了,回答一概是“不知道”。即使是有人作证前日还跟韦兴有过接触的人,也睁眼说瞎话:“不知道,好久没看见了。”
这还是在皇城里吗?韦兴来跟汪直一说,汪直也觉得极为诡异,这不都成了邪教组织了吗?
这时他正好失恋了,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事管到底。他先去问了怀恩的意思,怀恩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务须严肃对待。
但当汪直问他“师父您看该怎么办”时,怀恩却对他说:“这事全权交给你了,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实在办不成了,再来找我。”
呃?交给我?好吧,那就交给我吧。
汪直想了想,先去找韦兴,朝他袍袖一挥:去把韦瑛给我找来!
韦瑛也是韦兴认的本家(汪直从前还不知道姓韦的人有这么多),与韦兴韦寒不同的是,人家韦瑛是真的姓韦,而且不是宦官,是位穿着帅气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卫千户!
自去年起,韦瑛通过韦兴的关系结识了汪直,多次殷勤表示:公公但有用得着小的效力的地方一定要开金口,小的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回就该用得上他了,对付党羽大量的邪教领袖,光靠皇宫里这些小伙伴不成。
其实皇城里的事动用东厂比动用锦衣卫更方便,因为毕竟东厂是宦官统领,说起话来也方便。但汪直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怀恩似乎一直有意让他疏远着东厂,不愿让他与东厂有联络,反倒一点也不反对他跟锦衣卫的人结交。汪直只能猜想,大概是同为宦官,之间有什么利益纠葛吧。
韦瑛向汪直领了任务,又听说是这么一个非常有望立大功的差事,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热情高涨,召集起自己的手下就扑奔事发地点。
案子本身其实没有什么悬疑的,只是一说出来,事实显得既荒诞又诡异。
那天,汪直见到韦瑛竟然领了两百多个锦衣卫校尉去抓人,他还觉得可笑,认为是韦千户大人太过喜欢出风头,小题大做,等跟着到了现场才发觉,人数还差点不够。
一说要抓李子龙,上百个宦官呼啦啦地聚集起来表示反对,眼看还在越聚越多,有一个跳得最欢的小个子宦官反复煽动,声称拼死也要护住“上师”。最终还是韦瑛手起刀落,直接把这人砍倒在地,吓住了其他宦官,才算免除了一场百人大肉搏。
汪直这天真是开了眼界,邪教暴动很可怕,绣春刀砍人同样很可怕,他一看见血喷出来就赶紧转开头,压抑住好奇心不去看那人被砍成了几截,就这样还是弯着腰干呕了一阵。
韦瑛事后毫不见外地拍着他的肩膀,笑他毕竟还是年纪小,以后见多了就好了。
汪直:可别。
想到历史上的汪公公将来还要领军挂帅上战场呢,到时还不知得看见多少人被刀砍成无数截,多少人被箭射成马蜂窝,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要那么长寿,早早夭折也挺好的……
案子就此进入查问阶段,韦寒竟然已经死了,因为他要劝李子龙移驾离开皇城,就被李神仙的信徒们群殴致死——这就是发生在距离皇宫北墙仅有数十米之遥的人命案。
李子龙原本姓侯,名得权,保定易州人,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到狼山广寿寺做了和尚。大概是因为这番经历跟太.祖爷有点像,后来遇见一个姓田的道士声称看出他有异人之相,他立刻就信了。
当地有个传说,说是有个姓李的人家生个儿子叫李子龙,有大富大贵的命,侯得权就为自己改名叫做李子龙(汪直:肿么跟我冒名顶替的过程有点像……)。
后来李子龙养起头发,在京畿一带不断活动,结交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人或真心或假意地不断替他宣传,说他如何有神通,如何信他得永生,李子龙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信众越来越多。
他名气大了就进了京城,被一些富贵人家引为上宾。饱读诗书的文官们不易被他蒙骗,一些迷信又无知的宦官却是难免。渐渐李子龙的势力就扩大到了皇城之内,眼看着距离宫城仅有一步之遥。信他的宦官们倾尽家财供养着他,还领着他在万寿山一带随便溜达,登上山顶眺望宫城,甚至替他把稍有不敬的韦寒打死,并极力替他抗拒前来拿人的锦衣卫。
汪直听说了审理出的这些案情之后,真心觉得:这么离谱儿的事,真是写进正史都要让人怀疑是编的!
皇帝听说始末之后也是惊怒交加,直接核准了给李子龙定罪为“意图行刺”,采纳言官的建议,严厉惩办了一系列宫里的责任人,对韦瑛等擒贼有功的官校做了封赏,又单独问汪直想要什么赏赐。
汪直表示:功劳您都先替我攒着,等我想好了有什么想要的再说吧!
在拿人与查案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亲自跟着韦瑛他们做事,每天早出晚归,到了尘埃落定的这天晚上回到直房,李质已是第三次告诉他:“蓉湘来找过你了。”
汪直什么都没说,次日直接去了启祥宫,把这些日子用零碎工夫打好的两百多个长生结拿给李唐,对她说:“以后管着点蓉湘,别叫她到我直房来。一个小宫女总跑来找我,叫外人看见算什么样子?”
李唐讶然发现,原来他不喜欢蓉湘啊!
第92章 红线(二更) 李唐的身孕已经怀到了最……
李唐的身孕已经怀到了最后一个月,眼看就快足月了。周太后一早免了她请安,时刻嘱咐她小心对待,能不走动就别走动。太医却说,为了生产顺利,但凡她还走得动,就尽量坚持每天都走一走,能散步半个时辰左右最好。
果儿作为安全隐患,如今已经完全养在昭德宫了。汪直常会觉得奇怪,看历史上对明孝宗朱佑樘的记载,那应该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对文官们的进言常是无条件听从,因此得到了一个全明朝最佳皇帝的好名声,可实际上因为他太没主心骨,任由文官们乱来,把国家治理得并不好,他儿子正德皇帝登位时,北方边境被鞑靼人频频进犯,国土缩减,南方又是多地灾害叛乱,流民成灾,着实是个烂摊子。
所以汪直认为,朱佑樘应该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可现在的果儿一点也不乖,简直就是个小混世魔王。他精力旺盛得惊人,但凡没在睡觉,就总要找点茬儿来生事,一会儿没看到,就不定又惹了什么祸。
这两年之内,万贵妃宫里一共走失了十只猫,这么说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十猫次”。因为猫其实只有四只,只是丢猫的次数达到了十次。
汪直刚来那会儿养的那两只猫已经老死了一只,新养了一只仍凑成一双,然后果儿来玩一玩,猫就丢了一只,半个月不见回来,万贵妃就说那再重新养一只吧,然后没多久又丢了一只,再重新养一只,没多久又少一只。
万贵妃奇怪,猫这种活物哪儿是那么容易丢的?她养了那么多年的猫从没丢过呀,难道是果儿把猫杀了偷埋在哪里了?有下人总看着也不至于的啊!事实很快揭晓了答案,有丢的猫失踪一个多月后回来了,也有丢了两个多月又回来了,然后回来一阵子,就又丢了。
万贵妃终于确认,是猫们受不了果儿的折磨,出走了,等养好了心灵的创伤再回来,然后重新受创伤,重新出走。两年的时间内,昭德宫的猫一直维持在一到三只之间,最少的时候至少能剩一只,最多的时候三只,四只猫轮流来轮流走,从没凑齐过。
李唐刚搬到启祥宫时在院里养了一缸锦鲤,拿来时才巴掌那么长,据说可以养的很大很肥,李唐就满心期待地等着,结果还一点都没看出长大,鱼就全没了,被果儿拿去喂猫了。
李唐头皮发炸地责问下人:那缸那么高他掉进去可怎么办?
下人一头雾水:没见他爬过缸啊!
那大水缸有成人胸口高,外壁光滑如冰,以果儿的身高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爬上去,连想看鱼都要别人抱着帮忙,他要是搬个板凳过去爬,早就被人发现了。
后来又重新养了一缸鱼,大伙有意观察,才发现了真相——果儿竟然拿柳条和棉线自制个小鱼竿,挂上一小块肉去钓鱼,鱼对人毫无提防,下饵一会儿就能钓上一条,他趁着下人偶尔没留意的空隙就去钓一条,每次也就用时两分钟,没两天就全钓完了,鱼全进了猫肚子。
李唐问他钓鱼的钩儿是哪来的,果儿招认说,是他从长命锁上拆下来的部件做的,还是纯金的金钩!
汪直觉得这小皮孩子一点也不像弘治皇帝,反倒像正德!大概是李唐她孙子投错胎了。
像正德也不错,别看正德皇帝在史册上形象那么差,其实原因只是他太不听文臣的话,他爹孝宗死的时候北方边境一片糜烂,还是正德皇帝御驾亲征收复失地,把鞑靼小王子打得好些年不敢再来,为此还得了个武宗谥号。
像正德总比像弘治强!对了,弘治还是个妻管严,儿子都只生了一个,还曾被质疑不是他亲生的。
汪直脚踩在果儿的立场上,一点也不支持他将来深情专一,被个女人管得服服帖帖,老婆娶几个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多生儿子,别像历史上那样只有一根独苗,出了意外还要找兄弟家的男丁来继承皇位……
咦,那样蓉湘的孙子不就当不上皇帝了?一想到蓉湘,他就立即终止思绪,再不让自己多想下去。
混世魔王果儿在李唐怀孕六个月起,就常住到了昭德宫。李唐平日散步,有时是在自己宫里围着正殿转几圈,有时就走去昭德宫,连看儿子带陪万贵妃说话。
这天她过去,就把汪直对蓉湘态度的新进展都报告给了万贵妃听。
“如此看来,他竟然看不上蓉湘啊。”李唐觉得特遗憾。这两年见到汪直愈发受皇上器重,她还想着说不定过不多久便能争取到让他出宫开府,到时把蓉湘这么乖巧贤惠的小闺女往他宅子里一搁,替他打理生活又陪他解闷,多理想啊?没想到他自己倒不愿意。
万贵妃一听就心生疑窦:“怕是他觉得自己是宦官,不忍心耽误人家吧?”
李唐道:“我也曾这么想来着,可您看,小豆儿也不像个那么在乎俗礼的人吧?我觉得他要真心喜欢上了蓉湘,不至于为这就退缩。再说他要真是那么想的,应该早就不来搭理蓉湘才对,这一回的反应太过突然,不像是为那个。”
“那倒也是。”万贵妃琢磨着,难道是因为年纪还小没有开窍?她觉得也不像,汪直大小就像个小大人,如今说出话来更是个大人样子,不至于开窍那么晚。那就真是他看不上眼?可是前阵子听李唐描述他跟蓉湘一起打络子时的一些细节,万贵妃觉得他应该是喜欢蓉湘的呀。
“罢了,咱也别盲猜,干脆叫他过来,直接问问他怎么想的。”
“……好吧。”李唐对这个建议不大看好。
结果万贵妃自己提议得挺有底气,等汪直真站到她俩面前了,她却不知该如何启齿。她跟汪直熟是够熟的,也可算是无话不谈了,却是从没提过这方面的话题,连开玩笑地问一句“以后你想找什么样的对食呀”都从没有过。
如今就像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昨天还少儿不宜呢,今天就谈婚论嫁了,做母亲的想问问他找女朋友的相关事宜,却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拿眼神去鼓励李唐:你倒是说话呀。
李唐同样为难:您怎么不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