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就该像前阵子那样,对她动辄呵斥,一点面子都懒得给她留。蓉湘从前十分担忧汪直是个固执刻板的人,他人品也直,决计是个好人,可越是好人越可能容忍不了她那些肮脏的过去,比如外头那些正派文官们,越是正派的人就越家风严谨,决计不会跟风尘女子扯上一点关系。
在那些正派人眼里,好像全天下的风尘女子都是自甘堕落,是自愿跑去卖笑求财的,沾上一点就要被她们带坏了。
如今猛然发现,她竟然看错他了,把他看俗了,也看扁了。他跟她之前知道的人,全都不一样。知道了她的过往,他的反应是可怜她,体恤她,关怀她。他比她想得还要好得多!
体察到了这一点,蓉湘有点亢奋,也有点内疚。但更多还是亢奋。
好像自从遇见了他之后,她的命数就突然转好了,纪娘娘待她好,万娘娘也没难为她,而且最近隐隐约约地,两位娘娘好像还在帮她,蓉湘觉得自己终于等来好运了,这些都是汪直的功劳,怪不得别人都说他是个吉利人呢!
决不能叫这个吉利人跑了!
汪直很快感觉到,蓉湘也忽然间对他好了。
这种好跟原先的讨好一点都不一样。原先她面上像是在讨好他,表现却总是有点有点掺假,好像随时在演戏给他看。那时汪直抵触她,除了觉得她行事诡秘之外,也有这方面的缘故,总觉得她是在演戏耍着他玩。
如今她也没送他什么东西,也没说什么讨好的话,只是单纯对待他的态度有所扭转,好像忽然间待他真诚了,对他说起话来,就像是个与他彼此信任的朋友,给他一种特别亲切又舒坦的感觉。
汪直倒没多想,只当是“日久生情”,相处多了,熟了,大概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吧。
反正这样挺好的。不知不觉,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跟蓉湘说起话来,从前那种别扭荡然无存,还特别舒心愉快。别人说的“如沐春风”,大概就是这样的。
他在第二回 来跟蓉湘学打络子时,便勉强可以做出一个完整的长生结了。但李唐那里不给他过关,坚决要求他继续跟蓉湘好好学,要打得更完美才行,而且还以不能耽误他的私下工夫为由,不许他带丝线回去打,要打就要来启祥宫,由蓉湘盯着打。
后来汪直终于能打出完美的长生结了,李唐又说,让蓉湘陪着他去打,打得越多越好。汪直身为吉祥物,也觉得尽这点力是应该的,便没有推脱。
就这样他隔几天便来启祥宫打两个时辰的络子,一连过了一个多月。
私下聊天是增进了解最简单易行的办法,经过这么多次一起打络子,汪直和蓉湘彼此熟络多了,除了公事之外也常会聊几句闲天,日子越久,聊得公事就越少,闲天就越多。
一开始汪直觉得她忌讳说起过往,出言十分谨慎,一丁点涉及从前的话题都不说。蓉湘体察到他这一点,心里感激触动之余,自己反倒放开了,偶尔会主动提及一点往事,说起“我在杭州时听说过”、“我十岁时所在的那户人家有个人”之类。
邵恩那次来跟她说话因时间紧没有细说,这阵子跟汪直聊起天来,蓉湘才知道,邵恩是真的对他和盘托出了,听她提及原先的什么经历,他一点都没有意外之色,他是真的对她那些过往全盘知情。而且提起的时候,他对她流露出的都是体恤,是不忍,没有一丁点的鄙夷。
他真是个好人!蓉湘觉得这辈子打着灯笼都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好的人了。决不能叫这个好人跑了!
汪直见她自己常会随口提及旧事,才不那么刻意躲避雷区,说话也随意起来。这天忽然对她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么久了我都还没问过,你姓什么?”
“我没姓。”蓉湘手里打理着一束弄乱的丝线,随口回道。
“哪有人没姓的?”汪直有点怀疑自己又踩了个雷,但看她不像有所不悦的样子,便讪讪地说下去,“贵妃娘娘四岁就进宫了,都还记得自己姓万呢。是你都忘了吧?”
蓉湘放下丝线,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忘了。我也是四岁时被卖出来的,先是跟了个干娘姓韩,我就跟着她姓韩,后来跟了个干爹姓李,我又改为姓李,一连改过五六回,连我都记不清都姓过些什么了。再后来被个姓刘的太监买回家,我跟着他姓了刘,这次被送进宫,他叫我去认邵恩做干爹,我就又姓了邵。我哪儿还记得我亲爹姓什么?”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说起来,我现在这位干爹的姓也不是他的本姓,是他进宫后现改的,说不定误打误撞的,我真就姓回了亲爹的姓,谁又知道,我亲爹是不是也姓邵呢?”
汪直又忍不住涌起一股体恤之情,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小年纪改了那么多回姓……
忽然之间,脑海当中便如漆黑的黑夜闪了几点亮光,跃动起几个思绪:邵恩,姓邵,嫁了七次的克夫女、杭州镇守太监……
几点亮光越来越强,越来越亮,很快连成了一片,将脑中的黑暗一举驱散。他一时骇然——她姓邵,姓邵!
蓉湘一开始低着头摆弄丝线,无知无觉地说:“你又觉得我可怜了?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听说过,你也不姓汪,而且进宫之前大病一场,命都差点没了,同样不记得自己姓什么,纪娘娘与你的交情,不就是那会儿结下的么?”
听汪直毫无回应,她抬起头,才发现他在发呆:“你想什么呢?”
汪直转头望着她问:“你姓邵?”
“是啊,怎么了?”
“你今年……十四岁?”
“对。”
年龄也差不多对的上号……她是杭州镇守太监进献给皇帝来的,身背克死七任未婚夫的传言,姓邵,有着只消被皇帝看上一眼就铁定受宠的绝世美貌——她是邵宸妃!是嘉靖皇帝的奶奶啊!
蓉湘看着他的神色简直吓人,忐忑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没事。”汪直站起身,匆匆将手里打好的几个长生结放进小篮筐,“我忽然想起还有一桩差事要办,先走了,娘娘那边也不去告退了,你替我说一声。”说完不等蓉湘回应,他便出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蓉湘怔怔地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姓邵就吓着他了。
月历八月里的天,秋老虎还剩着一点尾巴,偏赶今天阴天,天空灰白,仿佛一个旧棉花絮成的罩子,罩的大地密不透风,一团闷热。
汪直脚步匆匆走在夹道里,很快后颈便出了一层汗,他却无知无觉。他的精力全都用在骂自己上了,骂自己傻,骂自己笨,骂自己痴心妄想自不量力。
这些天与蓉湘相处下来,他的心态有了老大的变化。不但对她不再抵触了,还越来越觉得与她相处很舒心,很快乐,对每一次过来与她一处打络子他越来越企盼,甚至已经在想象,要能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处,想见时便见得着,想说话便可说话,那该多好。
他又不是个真的小孩子,对自己的心态也能体察。蓉湘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还不确定,他却知道自己已经在喜欢她了,而且可以推断得出,其实早在见她第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对她特别看待,之前对她的“怕”,也是一种喜欢。
就因为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碰男女之情,才会一发觉心底有了点矛头,就想逃避,想抵触,会不知所措。
可这阵子不一样了,他越来越觉得她真的也在喜欢自己,而且他们的彼此喜欢好像也没有多大的阻力。
身为宦官就不该耽误别人那种念头,他其实并没有。他从不认为成了宦官就该自卑,也不觉得做宦官就没资格与人两情相悦。
她是别人进献给皇上的又如何?但凡皇上没见过她,她又不想跟皇上,就没谁可以把她硬塞到皇上怀里。邵恩算什么?刘忠算什么?他是汪直,是御前红人,谁都不用怕,只要蓉湘也是真心喜欢他的,他就能把她拐走,让皇上根本没有看见她的机会。他有那个信心。
可得知蓉湘是邵宸妃就不一样了。
邵宸妃的命数实在太好了,她是仅次于万贵妃的成化朝第二宠妃,会给皇帝生三个儿子,将来她孙子朱厚熜还会回来继承大统……
最最关键的是——这时代的女人们个个儿都想生孩子想疯了,生孩子就是她们的最大心愿,好像能生孩子才算活过,生不了孩子就是白活一回。蓉湘要是个无名氏还罢了,本来也难说会不会有孩子,如今知道她命里注定会生三个皇子,汪直才发觉,他曾想要把她拐走、让她陪着个宦官过一辈子,是何其的荒谬。
她有着那样万人艳羡的绝好命运,他却想把她拐走!
在这一世过了九年多,一直都为重生一世庆幸着,从没为成了宦官怨天尤人过,就因为这,竟然就连自己是什么货色都给忘了!
汪直是头一回感觉到,原来我成了宦官,真的是个悲剧!
*
这天汪直请假没去内书堂,李质下学后独自回直房,路上同学们都说天气又闷又热,怕是马上要下雨,大伙都是能走多快走多快,尽量往住处赶,李质也是一样。
还算幸运,他前脚进了直房的门,后脚便听见外面闷雷翻滚,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见汪直还未回来,李质便琢磨着不知他在启祥宫会待多久,回来时雨会不会停,正这么想着,忽然门一开,汪直进来了。
“哟,你冒着雨回来了呀?淋湿了没有?”李质拿了块手巾为他递过去,一眼看见汪直的脸色比外头的天还阴沉,他吓了一跳,“怎么,出什么事了?”
汪直闷声看着他,就像个受了大委屈回家见到家长的小孩,抽了一下鼻子,五官一缩,竟然哭了,眨眼间便像小孩子一样,哭得满脸是泪。
李质见了更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别急,坐下来跟我慢慢说。”
汪直由他拉着坐到绣墩上,继续抱头痛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简直昏天黑地,死了爹也不过如此。任由李质怎么安抚怎么询问,他也不说一个字,就是一味地哭。
等到李质几乎把能想到的坏事都脑补了一遍,汪直才忽然雨停风住,抹了一把脸道:“没什么事,就是太多年没哭过了,我闷得慌。”
李质自己曾经是个爱哭鬼,小时候一年哭上无数回,还曾奇怪过汪直比他小,为什么从来不哭,听了他这解释,李质乍一听,好像还有那么点道理似的……
第91章 西厂预热第一番(一更) 乾清宫东次间……
乾清宫东次间的御书房里,皇帝坐在书案后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怀恩手端拂尘侍立一旁。汪直面对皇帝站在堂下,回答着皇帝提出的问题。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出自何处?”
“出自《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意思是,世间万物皆有本末始终,洞晓了它们的先后次序,也便近乎了解到了万物道法。”
“‘好问而好察迩言’出自何处?”
“出自《中庸》。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意思是,爱向别人请教,且喜好体察别人浅近的言语;消除消极之物,宣扬人之善行;善于把握世事的两个极端,采用恰当办法施行于民。”
双方你来我往地问答,不论皇帝问到什么,汪直都对答如流,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怀恩也同样满面欣慰,与有荣焉。
皇帝把想到的都差不多问完了,转头望了一眼怀恩,又向汪直道:“该背的书你都背熟了,却不知你领会了多少,又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汪直略略打了一下腹稿,说道:“回皇爷,其实依奴婢看来,孔夫子不及孟夫子明白。”
“哦?”皇帝欠了欠身,“怎么说?”
“读他们两位留下来的书,奴婢便觉得,孟夫子深谙做人行事的道理,说出话来字字珠玑,令人常有豁然开朗之感。纵然如此,孟夫子却又极为谦逊,单单只是阐述道理,并不向人强行说教。
孔夫子就不同了,您看《论语》,几乎通篇他都是在说:‘你们看我是这样做人行事的,这样才对,你们一定要来学我,不学我就不对了。’如此一来,纵然他说的真有道理,奴婢也不情愿听了,觉得他太啰嗦。”
皇帝与怀恩都听得直笑,这真真是汪直特有的语录,十年过去都不带变的,换个人,还有谁会对着皇帝说孔夫子的坏话?
汪直这几年深入学习四书五经,真的是越学越佩服孟子,越学越讨厌孔子。他觉得孟子是个真正的圣人,而孔子只是个很会装逼的家伙,孔子的著作总是在说:“你们瞧,逼是应该这样装的,你们都要学着我这样装逼才对。”
比如“吾日三省吾身”那一段,意思是说“我每天都要作多次自我检讨:为人出谋献计做到忠心不二了吗?与朋友交往做到诚信了吗?老师所传授的东西经常温习了吗?”
谁说为人出谋献计一定要忠心不二?要是被迫的呢?谁说与朋友交往一定要诚信,要是朋友本来就不诚信呢?谁说老师传授的东西都要经常温习,老师教的又不一定都是有用的玩意,您爱三省就自己省去呗,干嘛还要别人都学您呐?
如今毕业在即,他把孟子奉若神明,却把孔子看成了个骗子,认为孔子之所以出名,就是被他牛逼的学生捧起来的。对着皇帝和师父只说他“啰嗦”,还是很有保留了。
那两位大佬都不去评判他的怪异言论,皇帝对怀恩道:“依朕看来,汪直的书确实读够了,不再去内书堂也无妨了。”
怀恩颔首道:“全凭皇上做主。”
于是汪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内书堂就读三年零半个多月,终于可以毕业了。
内书堂教书都是循环教的,本没有学到什么时候算学完的规定,一般正经会读书的宦官都是学个三年左右,读不下去的棒槌也有几个月就退出来的。很多没有基础就被送进去的小宦官都会早早退学,汪直就读的这三年里,好几十个小宦官都是靠着他帮忙补课才勉强跟了下来,如今也成了文化宦官。
有没有文化对前程影响巨大,像陈塘和刘征他们被汪直带出来的宦官将来都有望进入司礼监与御马监之类大衙门任职,若非如此,就还只能去皇城里做苦役,这些人如何不对他感恩戴德?内书堂三年,汪直最大的收获是一大群宫廷马仔。
他这次毕业是自己向师父提出来的,其实他毕不毕业都没多点影响,反正也总旷课。迈出这一步,纯粹是因为蓉湘的影响——他想让自己尽快把精力都投入到别的事当中去,少去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