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却已比果儿高了老大一截子,站在果儿面前,他已经像个纯粹的大人了。
见到果儿跑的气喘吁吁,小脸上都挂了汗珠,汪直动作熟练地把手伸到他后领里头,摸到也有了汗湿,便对追过来的乳娘道:“是不是给他穿太多了?春捂秋冻嘛。”
要是换个人这么问,乳娘就得嫌他多管闲事,对汪直她们是既不敢也不会,乳娘笑道:“唉,我们本也这么说呢,都是娘娘交代的。”
果儿朝乳娘和两个随从宫女吩咐:“我有重要话要跟汪直说,你们站开些,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走近!”
因皇帝觉得上一次立了太子之后没几个月儿子就没了,足见那种大典以小孩子的命受不住,不宜操之过急,这回就一直拖着没办,但谁都知道,果儿就是未来的太子储君,对他也会比对一般的皇子皇女更敬重些。
乳娘和宫女们都答应着,最后给了汪直一个“先拜托你了”的眼神,便退开了。
汪直觉得挺奇怪,果儿这孩子倒是从小就跟他很熟,但是大概因为他从不会哄孩子,果儿对他就像对待个长辈亲戚,面上的尊敬还算有,就是不大亲近,从没跟他说过什么私话,这回会是想说些什么?
果儿一脸的严肃,问他道:“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蓉湘?”
汪直心头轰地一跳,赶忙朝身周左右看了看,还好周围都没外人,所处地段也还算说话安全。
果儿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根本不想娶她了?”
汪直一时简直把万贵妃和李唐都恨得牙痒痒,她们怎把这种事都当着小孩子说啊?就不怕童言无忌传到皇上耳朵里?叫皇上知道别人献给他的美女在跟个太监谈恋爱,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他反问果儿:“这话是不是你哪个母妃叫你来问我的?”
果儿喝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五岁半的小豆丁,还“顾左右而言他”呢,亏他小舌头绕腾得过来。汪直皱眉道:“果儿你听我说,这些话不是你当说的,回头我自会去找你母妃说个清楚。你就不要管了,好吗?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说完就继续大步往前走,果儿一边追一边喊:“你别跑,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呢!”
“回头我去找你母妃说,再叫她转告你!”汪直回头朝站在远处的乳母等三人招手叫她们来接应,自己脚下更加快了速度。
“你们别过来!”果儿回身重新确定了指令,又来追汪直,“汪直你别跑!”
汪直本还没跑,一听这话索性撒开腿真跑起来。哼,你个小豆丁还想跑过我?小爷我练过七年扎马步!
他天生一对儿长腿,真跑起来果儿如何追得上?果儿一边喊他别跑一边追,没一会儿就“哎呦”叫了一声扑倒在地。李唐儿子摔跤了,汪直总也不能再跑了,只好折回头来扶他:“唉小祖宗你就快回去吧,可别在外头乱喊了。”
没想到他刚到跟前,果儿就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今天你不说个清楚就别想跑!”
汪直挣了几挣也没挣出来,又不能真使劲甩他,就朝远处的乳娘招手求助:你们倒是来帮个忙啊!
乳娘苦笑着朝他摊手表示:太子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您见谅吧。
汪直腿上就像挂了个秤砣,真觉得匪夷所思,这个小明孝宗怎这么难缠?都跟谁学的?李唐跟万贵妃会教他这种招数?
他们这儿正僵持着,那边忽然有个宫女快步去到乳娘跟前说了几句话,一行四个人就匆匆朝这边过来。
“快松开快松开,你乳娘过来了,好像有事。”
果儿瞥眼看见乳母她们随着那个宫女跑过来,也察觉事情有异,就松了手站好,却还是不放心地揪住了汪直的衣袖。
那几个人到了跟前,乳母对汪直说道:“朝英刚说,今早淑妃娘娘肚子疼,传了太医,这会儿说是就快生了,叫我们领果儿过去,好歹在外头给娘娘打打气。您看您要不要一道去?”
李唐要生了?汪直一下子提起心来,向后来那宫女问:“太医有没有说状况如何?”
宫女苦着脸道:“不大好,太医说,胎儿有点大,恐怕是艰难。”
汪直一下子身上都发了冷。坏消息竟然会来得这么毫无预兆?!
宫里女子生产都会提前操办月子房,就是就近布置好一间屋子,保证比一般房间更整洁且更保暖,等产妇发动,就转移到这间屋里生产。
李唐生果儿时的月子房设在她住的那所小院里屋,这一次就设在启祥宫后殿西间里,皇帝一下了早朝便得到奏报,也赶了过来,与汪直、万贵妃等人一同候在对面的东间里等消息,一直等到过午,李唐仍未生下来。
万贵妃见到汪直面无血色,坐立不安的,抚着他的手安慰他道:“毕竟不是头胎,不会有多凶险的。”
汪直摇着头,也不知能如何回应,历史上的纪妃就是这一年才从安乐堂被接回宫,然后才住了一个多月就病死了,大约跟现在这个时间点都差不太多吧,看起来她很可能还是过不了这个关头,就和柏贤妃母子一样。
最初几个时辰还听不到什么动静,只是隔一阵便有人过来报告一下娘娘的反应,自未时开始,对面传出了李唐的惨叫,奏报的人也来往频繁,但每个人传过来的都不是好消息——李唐果然难产!
汪直简直都要灵魂出窍了,头顶背后和手心里全都是冷汗。他还记得李唐生头胎的时候,他与张敏坐在一处等消息,那时的他有多悠闲自在啊?要是这回还能是一样好的结果,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去换!
李唐的哀嚎越来越频繁,渐渐嗓音都嘶哑了,听着格外凄厉。汪直每听见她大叫一声便觉得她下一秒就要死了,心简直受着凌迟。
两个留守的老太医进去诊断了一番,过来回报皇帝说:“娘娘形势凶险,请皇上留个话,倘若大小只能保一个,当如何定夺?”
皇帝也正异常焦躁,想了想说道:“再等等看。”
汪直知道,先前听太医说了,从胎儿的大小判断,这一胎极大可能还是男胎,如果只能保一个,皇帝一定会放弃李唐的,再在这里等下去,只会听见皇帝“保小不保大”的指示,他觉得真等听见了,自己说不定都会当场崩溃。
他谁也没惊动,悄悄从侧面小门退了出去。
宫人们怕把果儿吓着,只带着他在前殿等消息。汪直从穿堂走进前殿,看见果儿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上神色十分镇静。汪直心感意外,问道:“你倒不担心母妃有事?”
果儿道:“全宫人都说,母妃是好人。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像母妃这样的好人才不会连生个孩子都出事呢。”
这份自信虽然并不靠得住,难得的是气度过人。汪直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果然皇家的孩子不同凡响。被果儿影响着,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许。
在正殿里坐等了一阵,韩姑姑忽然满头是汗地匆匆跑了进来,一见他便道:“哎呦可算找着你了,快随我进去,娘娘有话要对你说。”
汪直心里轰然一震:完了,她都要交代遗言了!
若非遗言,哪儿会生到半截叫个太监进产房呢?汪直伤感非常,看了眼果儿:“要不要我把果儿也领过去?”
韩姑姑也急得都快虚脱了,一脸疲惫地摇头道:“娘娘没说,你还是先自己来吧。”
跟着韩姑姑穿过后院,后殿的西小门走进,一路上汪直脑子都是空白的。产房是间密不透风的屋子,窗户缝隙都拿绵纸糊着,前后两扇门都挂着厚重的棉帘子,汪直一进去就觉得缺氧,好像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没心思去看屋里有哪些东西哪些人,直接快步去到床边。李唐身上盖着被子躺着,一头青丝折腾得蓬乱,屋里光线昏暗,她闭着眼,看上去整张脸都是灰色的,包括嘴唇在内,就好像已经是一具死尸。
才刚两天没见,她便由那个珠圆玉润的贵妇变成了这副德性,汪直一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再如何想保持冷静都绷不住,拉起她的手颤声唤道:“李姑姑。”
李唐睁眼望向他,面现喜色,抓紧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小豆儿,我怕是不成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汪直泪流满面点头不迭:“好好,你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唐费力地喘着气:“你答应我,带蓉湘出宫去,好好照应她。”
“好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这会儿别说叫他带蓉湘出宫,就是叫他带万贵妃出宫,带果儿出宫,汪直也义不容辞。
李唐欣慰地笑着,只又说了一声“好”便眼神迷离,似是意识又模糊了。
汪直只觉眼前发黑,她这就要死了!要死了!
韩姑姑在他身旁劝说:“小公公你可别高声了,尽量别叫皇上知道你进来过。”
汪直迷迷瞪瞪地被她劝着又从角上小门出去。
回到院里,只觉得天地无色。这种巨大的悲伤他在前世祖父去世时就感受过,并不像故事里描述爱侣丧偶那样“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而是感觉那个重要的人死了,从此自己身体就缺了一块,永永远远也拼不完整了。
李唐跟祖父还不一样,祖父老了,他早早就有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可李唐才二十二岁啊!命数怎就那么不愿放过她,非得要她这时死不可?正如果儿说的,她是个好人啊,又不像柏贤妃那样作死,干什么不能活下去?
汪直急需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情绪,就钻进了角落里的小耳房。跟昭德宫的小耳房一样,这里也是专门给下人受罚用的地方,屋子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汪直进来就靠墙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昏天黑地。
他好后悔这些日子为蓉湘的事岔开了心思,都没多花时间陪陪李唐,也好后悔没有早早为她度过这一关做打算,要是之前猜到这些事,想办法阻止她重拾圣宠,甚至动用手段把她弄出宫都有一线希望,非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真后悔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屋里黑得很,倒是院里有着光芒,如此逆着光抬头一看,汪直还是认出那是蓉湘。他怔了一下,一时有点为自己满面涕泪的狼狈样讪讪,又很快觉得,我关爱李姑姑又不是什么秘密,她死了我哭有什么奇怪?
“你来干什么?”他抹了一把泪站起身问。
蓉湘平平淡淡地望着他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不要我了,原来你对娘娘有私情!”
“……”汪直拧起眉毛,“你胡说什么鬼话!”
蓉湘犟嘴:“我才没胡说,若非被我揭破了心事,你慌什么?”
“我哪里慌了?纪姑姑待你那么好,你还编排这种鬼话,怎对得起她?”
“我又没说娘娘怎样,娘娘行得正,坐得端,是你心怀鬼胎,你才对不起她呢!”
汪直思绪被她搅得一团糟,一时都怀疑自己是哭着哭着睡着了,正做着一个古怪的梦。他好不容易又回来正题上,指着蓉湘道:“我说你怎这么没心没肺?娘娘眼下都生死未卜了,你还有心思跟我逗闷子?”
“谁说娘娘生死未卜?”蓉湘绽开一脸欣然笑容,“她已经顺利生下来了,又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韩姑姑正叫我们满宫找你呢!”
“啊?她生下来了?”汪直也顾不得追究她耍自己玩了,赶紧往回跑,晕头转向地“咕咚”一声撞上了门框,直撞得尘土乱飘,然后才在蓉湘的一阵笑声中冲出门去。
一出来才看见,外头天都已经黑透了,原来他已经在屋里坐着哭了好久。
庭院里四处挂满了象征吉庆的红灯笼,整个启祥宫一片喜气洋洋。望着满院橘红色的柔光,汪直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又重活了一回。
想起李唐那时对他的“临终”嘱托,他有点疑心自己是被骗了,回身望去,见蓉湘笑意婉然地跟出来,柔红色的明亮光芒之下,她的眼周明明也还带着痛哭过后的浮肿。
见被他盯着眼睛,蓉湘抬手摸了下眼皮:“干嘛?只许你心疼娘娘啊?我这些日子陪她一块儿说过的话,怕是比你还多呢!”
汪直忍不住笑了出来,看起来蓉湘刚才会对他说那些古怪笑话,都是出于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
他没有被骗,李唐也没有死,她是渡过了一劫,终于从宿命里逃出来了。
第96章 一对儿怪胎 产后的李唐还要继续在月子……
产后的李唐还要继续在月子房里坐月子,孩子生下来后屋子需要彻底清理。做稳婆的柳嬷嬷捡起最后几团纱布丢进盆里,叫小宫女端出去,一转头就看见汪直像做贼似的从后角门钻了进来。
柳嬷嬷下意识便想堵住他:“哎呦小公公你怎这么就闯进来啦?要是我们给娘娘还没擦洗完呢可怎么办!”
李唐在床上招手道:“叫他过来吧,你们先都出去,让我跟他说几句话。”
“那您也悠着点,才一碗参汤吊起来的气力,要真伤了身子,以后可难补回来呢。”柳嬷嬷嘱咐了几句,带着几个宫女出去了。
汪直来到床前,见李唐头发已经梳好了,打成一条麻花辫子垂在一侧肩膀,脸色依旧有点灰白,但神采却是很好,两眼的光芒已经好得跟平常差不多了。他放下心的同时,也不忘追究:“你那会儿以为自己过不来坎儿了,就没点别的话可交代我?叫我收下那小丫头,对你就那么重要?”
李唐笑着嗔他:“我哪儿还有心力想那么多?那会儿我脑袋都糊了,不瞒你说,要是事后你们告诉我说,我根本没拉着你说过那几句话,那些都是我发梦的,我也能信。不过,这几天我挂怀的都是这一桩事儿,是得先紧着这事交代。”
汪直虚惊了一场,还被挤兑的做出那样的承诺,怎么想都有点懊恼。刚一直在为李唐揪心着,他还一点都没去想那个承诺,这时才琢磨起来,我真要领蓉湘出宫去了?
领出去好像也没什么,可领完之后又该怎么办呢?真要娶她?怎么想都是笑话一样啊!
烛光之下,李唐看他眼皮肿的厉害,叹道:“唉,真是把你吓着了。”一眼瞥见蓉湘在后门帘子那里探头探脑,李唐笑着朝她招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