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妯娌”这个词,汪直觉得万分诡异。他还是没法把自己和蓉湘的关系想成夫妻,好像她是自己“捡来的”,只是个弱小可怜的救助对象而已。
做了简单的筹备,就该动身了,万贵妃也来到启祥宫“送亲”。当然汪直不会大张旗鼓办什么喜事,蓉湘也毫无高调的意愿,万贵妃只是来和李唐一块儿送行。
头一次看见汪直和蓉湘两人并肩站在一处,万贵妃左看右看看个不够,转头对李唐笑道:“哎呀我真想找个好画匠来给他俩画个像。”
李唐也笑着说:“可不是吗,人家说‘一对璧人’,想必再没人比这俩孩子应景儿的了。”
万贵妃伸手在汪直戴着乌纱三山帽的头顶按了按:“就是这个小新郎官还是太小了点,比新娘子都高不多点,再长两年就好了。”
其实这会儿汪直跟蓉湘几乎是一样高,女孩子本就发育得早,蓉湘还比汪直大了几个月,又天生偏高,若非汪直长个儿早,还得比她矮呢。这会儿是因他脚下穿的靴子底厚,才勉强比蓉湘高一点点。
汪直就像个玩偶娃娃任凭万阿姨搓弄逗趣,自岿然不动,蓉湘却很有些离愁别绪。
她跪下磕了个头道:“若非两位娘娘倾力相助,我绝无今日。两位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也不说什么来世再报,那些都是空话。这回出去了,将来我一定常来宫里看望两位娘娘,把外头搜罗来的新鲜事儿讲给您两位听。”
“你还是别来了,”万贵妃笑道,“别忘了,这后宫的正主儿,可不是我们俩。”
蓉湘望着她,感激之情充满胸臆,听了此言也更觉伤感,一时泪水都在眼中打了转,又多向两人拜了几拜。
李唐见状也受了感染,泪水盈然,她还在月子里,本就情绪容易波动,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汪直忽道:“想来总会找到机会再来的,有我帮忙,哪怕扮成个小宦官进来呢,都不是难事儿。而且这趟出去,我立马就找个画匠来给我俩画张相,一式两份送进昭德宫和启祥宫,您两位谁想蓉湘了就拿出来捧着看看,要么就干脆挂墙上天天看,聊解相思。”
万贵妃和李唐都叫他给逗乐了,连蓉湘也忍俊不禁。万贵妃在他头上拍了一记:“要画画蓉湘一个就成了,你呀,我三天两头见一面,都看腻了。”
汪直道:“您既这么说,回头收拾好宅子我便住进去,没事都不来宫里了。”
万贵妃笑道:“好啊,听说那宅子闹鬼,别忘了捉一只养起来,回头送进宫来给我们看看解闷。”
说说笑笑之间,伤感情绪都烟消云散,汪直与蓉湘一同拜别。李唐不能出屋,万贵妃便起身一直送了他们到启祥宫门外,最后叫别人都先退开,她拉着汪直的手问:“有件事我还没问你,你真有本事能给人相面?”
“呃,有时候……好像是能。”
万贵妃兴致勃勃地问:“那你相出过我什么没?”
汪直想了一下有什么能告诉她的,回道:“不瞒娘娘说,我早便看出您注定此生无子,所以成化三年那会儿见您又怀了身孕,我便猜到孩儿怕是生不下来,才会那么为您担忧。”
原来如此,万贵妃早已不再会为那时的旧事伤感,听后只觉触动,那时他才来昭德宫不满一年,原来早在那时候,他便有那么心疼她了。
“好,我果真一点都没看错你。”万贵妃笑着拍拍他的胸脯,“以后你再相出别人什么事,别忘了也来对我说说。”
汪直感叹果然人的好奇心与智商也常常成正比,你看李唐早就知道他被仙人托梦,却从没提出过这类要求。
他跟蓉湘由两个帮拿东西的小火者相送,步行走到西华门门外,乘上一辆早就备好的小油车,由一个小火者赶着车,不多时便驶出了皇城。
车里空间狭小,汪直与蓉湘并肩坐着,一开始还相安无事,出了皇城没多会儿,蓉湘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握了起来。汪直偏头看过去,她便朝他咧嘴一笑。
汪直有点怕她又像那天一样忽然扑上来啄他一口,身子紧紧绷着劲儿。这些年听也听说了不少宦官娶老婆的日常细节,好像那些人平日里一样会亲亲热热,会做些少儿不宜的事,现在套用到自己身上,汪直就觉得又荒诞又诡异。
不过蓉湘既那么反感男女之事,想必不会有那种要求吧……汪直祈祷她不会有。
蓉湘并没进一步跟他亲近,握了他的手后,她便转头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朝车外窥视着。
汪直探过手去将窗帘“唰”地一下全都拉开:“想看就好好看,何必做贼似的?”
那车窗有一尺见方,拉开了帘子光照进来,仿佛与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没了隔断。蓉湘吓了一跳,下意识缩身躲进角落里:“正经人家的女人哪有这样儿的?叫人家看见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汪直笑道,“你放心,咱家绝没那些臭规矩,以后你想到街上去逛逛走走都随你,只需带够了随从,别叫恶霸把你抢了就成。”
蓉湘绷着脸望了他一会儿,撇嘴道:“你根本不拿我当你的人,才这么不怕我叫别人看见!”
“……”汪直理了理思路,反手也将她的手握了,温言道:“你难道都没听说过,我就是个怪人,这些年怪话说了无数,怪事也做了不少。我就是跟别人想法儿不一样。什么你是我的人,我就该把你关在我家里,不叫外人看见,那种鬼念头我才没有呢。咱们过日子,就该是咱们怎么快活怎么来,别人怎么说,咱管他干什么?
你看我这些年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名声也就那么回事。做宦官还想要多好的名声?连我师父都还有人骂呢。别人背后说些什么,我一丁点都不在乎。”
蓉湘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你还真是个怪人。”
汪直有点小得意:“你还不知道,我当着皇上的面都骂过孔夫子呢。他规定女人不能上街,我干什么要听他的?”
蓉湘噗嗤笑了:“亏你还是读过书的,孔夫子哪里规定过女人不能上街?那些玩意都是朱夫子定的。”
汪直一怔,好像是错怪了孔子啊。原来封建糟粕并不都是孔子的锅。
他隐约觉得心底藏着一桩事,好像还是挺重要的事,不确认一下决计不成,是什么事呢?想了半天,他才忽然想起来,迟疑地问:“那个,你……平日……洗脚吗?”不知现在才问这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蓉湘掩口而笑,歪着头看他道:“就知道你迟早要问起这事。我自小没缠过足,原本也不是天天都洗脚的。是后来听我家娘娘私底下跟我说,你特别介意女人洗不洗脚,我才天天都洗了。你放心吧,我每晚都洗脚,都换干净袜子,决计臭不到你。”
汪直点头,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好,不用娶个臭脚老婆回家。
蓉湘鄙夷笑他:“这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值得你挂心。你真介意什么,跟我好好儿说了,我还能不愿照做?”
汪直可不觉得人人都那么好说话,比如清末时候,新派人士让女人们都放开脚,男人们都剪掉辫子,可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情愿听呢!
第99章 皇帝的幺蛾子 自从李唐生了老二,万贵……
自从李唐生了老二,万贵妃几乎天天都会跑来她这儿坐着,除了夜间睡觉,几乎就拿启祥宫当家了。这下皇帝也不必去昭德宫了,想见她俩中的哪个都直接来启祥宫就对了。
其实连皇帝都有点费解,为何万贵妃能跟李唐处得这么好。宫里最受宠的两个妃子,竟然好得比亲姐妹还亲。而且这种亲绝不是装的,他过来找她们说话,时常会感觉到万贵妃与李唐之间默契隐然,有时话说半句,对一个眼神,彼此就都明白了,反倒是他才像个外人。
皇帝有时都会有种类似于吃醋的情绪,还要追问她们:“你们说什么呢,就不能也跟朕说一说?”
最气人的是,果儿也跟万贵妃比跟他这个亲爹还亲。皇帝来看他们,倒好像人家是一家子人,他反倒是来做客的。
皇帝不能真去为这流露出不满,那样也太孩子气了,于是他想到一个曲线策略,就是总去抱着小朱佑杬套近乎,以期将来二儿子能被自己争取过来,墙角能挖一个算一个。
小朱佑杬被取了小名叫“桂儿”,汪直听说后总联想到桂公公韦小宝,而且觉得皇帝一定没听见过四川话,不然绝不会给儿子起名叫“龟儿”……
很快到了桂儿满月,宫里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李唐也出了月子,大体恢复了正常生活。不久,她偶然发现果儿好像总不大高兴。
果儿虽然一直挺淘的,却不像这阵子这样,这阵他时常闷闷不乐,也时常莫名其妙朝下人发脾气,能不听话时就尽量不听话,总要找点茬儿来跟大人拧着干,问他怎么回事他也闭口不说。
李唐跟万贵妃说了,万贵妃也觉得有点异样,就叫了果儿到她俩面前,屏退闲人,温和又恳切地询问果儿,究竟有什么事不开心。
果儿平素跟她们沟通不少,并没什么母子隔阂,稍作迟疑之后便直说了:“原先大伙儿都说,我就是太子,将来会继承父皇的皇位做皇帝,可自从有了弟弟,眼见父皇更疼弟弟,以后立太子的恐怕就是弟弟,不是我了。”
李唐与万贵妃都是大惊失色。孩子虽小,涉及到储位的事却都是天大的事,她们还从没想到过,这事儿竟然这么早就被提出来了。
果儿说完倒有点羞赧,扭开脸道:“养娘说了,做皇帝第一要‘贤’,倘若弟弟真比我贤,我让着他也没什么,可他才那么小,真能看得出比我更好吗?反正……我心里不高兴。”
万贵妃正色道:“什么改立弟弟做太子的话,是谁对你说的?”
果儿道:“没人对我说啊,我自己想的。”
小孩子以为是自己的想法,也难说是身边的人有意灌输的。万贵妃知道这事可大可小,务须郑重对待,便拉着果儿道:“你别胡思乱想,父皇看着像是更疼弟弟,那都是因为弟弟还小。你是长子,将来太子铁定是你,没人改得了。”
果儿却一脸的不信服,望向李唐道:“我也有过小的时候,纵是如今记不起了我也知道,那时母妃带着我住在宫外,父皇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更别说像抱弟弟这样抱我了。他终归是更喜欢弟弟。”
事情比想象的还严重!万贵妃和李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没那回事,那会儿是事出有因,绝非因为父皇不喜欢你。”“就是,父皇现今更疼弟弟,就是因为弟弟小,不信你看等到弟弟也像你一样能跑会跳,不用人抱着了,父皇铁定就待你俩一模一样了。”
哄了果儿一通之后暂且打发走了他,万贵妃就让人把他的养娘和乳娘叫了过来,严肃逼问她们是不是向果儿灌输过皇上更喜欢弟弟、有意易储的意思。
养娘和乳娘也都明白利害,赶忙跪地表示,自己绝没露过一点那种意思,而且果儿也全没在她们面前说起过类似的话,不然借她们几个胆子,她们也不敢不来及时报知娘娘们。
万贵妃一向对果儿跟前的下人十分留意,对这两人的品性还算信得过,听她们分辩完也没感觉出什么破绽,就叫她俩下去了,然后对李唐说:“兴许就是果儿自己胡思乱想的,那孩子挺聪明的,自己能想到这一层也不奇怪。”
李唐这会儿是真的又心惊又发愁,虽然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外人看来好像哪个登皇位对她都一样,可也正因两个都是她亲生,她才更怕看见两个孩子会有隔阂,涉及储位就是天大的大事,真只是有点隔阂还算好的,历史上又不是没出过比隔阂严重得多的恶果。真想不到,老二才刚过满月,这事儿就摊到眼前了。
她心慌慌地问:“依您看,皇上会不会真有那种心思?”
万贵妃摇头道:“不好说。”
对皇帝那点小心思,万贵妃有所体察,他只是想要个跟他亲的儿子,享受父子天伦。他或许还没往那儿想,没琢磨过他要是真的这样厚此薄彼地养大二儿子,跟两个儿子的亲热程度相差太多,会意味着什么。
天下父母没有一点都不偏心的,可是皇家人的偏心就意义重大,就算皇帝本人没多想,也很容易向外人传达微妙的信息。
万贵妃也说不清皇帝会不会已经考虑过换太子,或许现在看着孩子太小他还没想过,可谁敢保证任由他这般搂着老二过下去,以后他也一直都不想?
全宫就数她跟皇帝说话最不分里外,但连她也不可能去直接询问皇帝“您是不是有易储之心”,那样太犯忌讳。
她甚至也不能半开玩笑地去向皇帝说“您太疼桂儿,果儿都吃醋了”,皇帝只会想:“那他跟我不亲还怪我咯?”
万贵妃宽慰李唐说:“你先别急着为没影儿的事忧心,就是等到桂儿长大了,皇上真露出那个意思,也不可能实施的了。你看当年先帝爷当年还不是想过改立简王做太子?那会儿先帝天天把简王带在身边,待简王可比待今上亲厚多了,宫里宫外都看得出来先帝有了易储之心。可那又怎么样呢?招来李贤商量了没一个时辰,事儿就黄了!
皇上要真有那个心,就得叫群臣反对的奏折埋了,到时又得上演一出‘百官哭临’文华殿,决计成不了。”
李唐一点也没宽心:“可真要那样儿,果儿和桂儿的兄弟情义也全毁了呀。”
万贵妃想了想,冷笑了一声道:“其实这事儿出来的早也有早的好处,从现在起防微杜渐还更容易。”
“您有主意了?”
“简单,皇上咱们管不了,咱管得了果儿啊。”
果儿是个小孩子,皇帝是个大孩子,都是叫人捧在手心里的人,习惯了叫人哄着惯着,不会情愿让着别人。比较起来,当然还是果儿好掌控一点。
万贵妃与李唐商定,此后便变着花样向果儿传达意思:“知道你父皇为什么疼弟弟多一点么?那是因为弟弟更乖,你不够乖。要是你懂事听话,不调皮捣蛋,还把功课学好,父皇看见了必定就会越来越疼你了。”
小孩子都有着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以期博眼球的天性,果儿被树立了“只要我表现得更好父皇就会更喜欢我”的信念,便很快将精力转移走了,不再为皇帝多抱一抱弟弟就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