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帐——醉酒微酣
时间:2021-05-24 06:09:55

  福全谨记上回的教训,这次专门装了沉甸甸一袋钱,外加两个金元宝。
  她先选了个阿修罗面具。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是护法神之一,这点与拓跋泰相似,不过传说男阿修罗身形丑恶,倒是与他那张俊脸大相径庭。
  崔晚晚为他戴上面具,娇笑道:“郎君是貌美修罗。”
  摊贩见状呈上一面夜叉倛:“娘子适合戴这个。”
  与中原所说的夜叉鬼不同,天竺神话中的夜叉是半神,化为男身是行动迅捷的武士,若为女身,则是无忧无虑的妙龄美女。
  摊贩日日在菩提寺前做生意,自是听过一些佛偈神话,本来是好意奉承,却不想眼前这年轻郎君立马说了句“母夜叉”,把那小娘子气得抓狂跺脚。
  好不容易哄好了人,二人十指相扣,随着人潮前行。
  拓跋泰相貌不俗,兼久居上位气势非凡,走在街上频频被人打量,他不喜旁人目光,于是戴上了面具。而崔晚晚出了宫就把士族千金的礼仪抛诸脑后,竟然边走边吃,夜叉倛被她随意挂在腰间。
  有顽童在街上点燃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炸开,惊得行人四处散开。
  崔晚晚和拓跋泰被挤散了,她被人潮裹挟往前走了好一阵,瞅了个空赶紧躲到一旁屋檐下。这应该是一处书斋,新年店家不做生意,大门紧闭。
  她也不急,站在此地等拓跋泰寻来,甚至还饶有兴味地看门上春书。书斋主人卖弄学问,春书竟用籀篆书写,崔晚晚不大熟悉,费力辨认。
  “博通上下……雅什么古今?”
  “集。”有人帮她解答。
  戴着修罗面具的褚衣郎君走近,手里拿着一串糖油果子。崔晚晚随意一瞥,只当是拓跋泰来了,也没去细想为何他嗓音涩哑。
  “郎君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她笑靥如花,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吃不下,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拓跋泰”不言不语也不动,只是静静站着看她,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浮现悲色。
  “干嘛不说话?”
  崔晚晚伸手想掀开他的面具,可还没碰到他,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人要瘦一些,身形有所差别,他不是拓跋泰,可又莫名有些熟悉……
  “你——”
  崔晚晚迟疑着,并未收手,打算一睹真容。
  来人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仿佛世间万物皆已消亡,世间之余他与她二人。
  “晚晚。”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崔晚晚顿时回首,见到摘了面具的拓跋泰大步走来,脸色虽冷但语气温柔:“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郎君!”
  崔晚晚立即放下手,转身朝他扑过去,撒娇埋怨:“我才没乱跑,都怪你没抓紧我,害我被挤到这里来。”
  “好,怪我怪我。”拓跋泰把她紧紧箍在怀中,低头吻上发顶:“这下够不够紧?”
  她伏在怀里笑着点头。
  “方才那人是谁?”
  拓跋泰再抬眼已经不见那个戴面具的褚衣男子。
  “你还说呢,方才我差点认错人,丢脸死了——”
  糖油果子孤零零落在地上,人潮汹涌,被踩得四分五裂。
 
 
第52章 上元   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
  初八朝会, 丞相方晋杰上奏提请恩科取士,帝允。
  春闱定在二月。
  正月十五,上元节。
  崔晚晚使劲浑身解数, 终于在昨日缠得拓跋泰松口, 准她回崔府探望。
  不过条件是他也要去。
  “我只是回家和阿耶阿兄吃顿饭,又不是不回来。”崔晚晚一脸不情愿, “您跟着去做什么嘛?”
  帝王亲临,光是接驾都要忙死众人,还吃什么饭?到时候一桌子的人恐怕连筷子都不敢拿,简直食不下咽。
  “晚晚实在小气。”拓跋泰道, “连一餐饭也舍不得请朕。”
  “哪里嘛,臣妾是怕家中粗茶淡饭不合陛下口味。”崔晚晚生怕他改了主意,妥协道:“那咱们悄悄回去,别劳师动众的。”
  拓跋泰也不喜繁文缛节, 点头同意:“可。”
  崔府。
  崔衍与父亲天未亮就在门口翘首期盼, 可直至日头高照也不见宫中传旨,崔父面露失望, 崔衍安慰道:“许是有事耽搁了,以后总有机会的。”话虽如此, 他也难掩失落。
  两人转身,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毡马车驶来,停在崔府门前。
  “阿耶阿兄!”
  马车尚未停稳, 崔晚晚就迫不及待撩开帘子想跳下来, 幸好里面伸出一只大掌及时把她逮住。
  父子二人喜出望外:“小晚!”
  不过这份惊喜很快变作惊愕。
  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然一身常服,跟着下了马车。
  崔衍最先反应过来,作势要跪,崔父也慌忙行礼。拓跋泰一把托住他:“崔太守无需多礼。”口气竟然十分恭敬。
  崔晚晚解释:“别惊动了旁人, 我们赶紧进去吧。”
  几人先是在花厅闲话家常,崔衍煮茶与众人吃,多数时间都是崔晚晚在说话,几人在旁聆听,拓跋泰也很安静,并不多言打扰。渐渐众人都放松心神,欢笑声多了起来。
  “唔……”
  尚未到用午膳的时候,崔晚晚却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一副困顿模样。前一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满心都是期盼回家的欢喜,一刻钟能起来看三回莲花漏,就差掰着指头数时辰了。拓跋泰被她扰得无法入睡,索性拉她共赴巫山,不想这人竟一反常态,不仅没喊累,反而把他缠得紧,热情逢迎。事后她还气喘吁吁地问他天亮没亮,是不是该动身了?
  到底身娇肉贵,昨夜孟浪,这会儿便浮出疲态。
  崔父关切:“小晚要不要去歇会?”
  “我不困。”崔晚晚舍不得把家人团聚的珍贵时光拿来睡觉,强撑着眼皮,“我等着吃饭呢。”
  崔衍笑道:“家里还能饿着你不成?去小憩片刻,一会儿叫你。”
  拓跋泰也劝:“你一夜没睡,去补个觉。”
  崔晚晚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还不忘叮嘱他们半个时辰后一定要唤自己起来。
  闺房还保留了她未嫁时的模样,洒扫得一尘不染,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幽静香气,崔晚晚倒在床上拥着被褥沉醉嗅闻,转眼就睡着了。
  再睁眼已近黄昏。
  满室静谧,泥金余晖照在雪白墙壁上,令人生出莫名怅惘。崔晚晚一时恍惚,仿佛回到十四五岁的年纪,那时崔母尚在,她午歇起来,一眼就能看见阿娘。温婉美丽的妇人坐在花窗边的春榻上,一边看书一边守护贪睡的女儿,案桌上总是备有一盏蜜茶。
  崔晚晚转过脸去,隔着珠帘看见榻上竟真的有人。
  她赶紧坐起,那人听到动静放下手中书卷:“醒了?”
  原来是拓跋泰。
  “是你啊。”崔晚晚难掩失望。
  拓跋泰撩开珠帘走来:“你想是谁?”
  午间几个男人饮酒,拓跋泰自是海量不醉,崔家父子却不胜酒力,于是他令那二人自去歇息,自己则入晚晚闺房寻人。他见她睡得沉不忍打扰,于是找本书来打发时光。
  崔晚晚生性活泼爱玩,除了士族闺秀须学的诗集女训而外,书架上其余藏书尽是奇略见闻的游记,拓跋泰偶然间发现一本《论衡》,觉得格格不入,便抽了出来。
  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写有批注,笔迹工整但字体锋芒毕露。
  不是她的字,但又有几分相似。
  拓跋泰初以为是崔衍的书,不甚在意,继续翻看起来。
  《论衡》一向被视为异书,只因其反对盛行的儒术。对于天子的来历,世人皆奉信帝王受命于天,认为天子必然出身非凡,比如玄鸟生商,又或者是汉高祖之母与龙交而有孕。而《论衡》一书中却写“天地之间,异类之物相与交接,未之有也”。也就是说不同种类无法诞育后代,天下人都是父母生的,帝王亦然,没有例外。
  这人在旁批注:天人感应,符瑞受命,虚妄之言也。
  竟是大为赞同。
  拓跋泰心中思量,总觉得写字之人不太像处事圆滑的崔衍,应比崔衍更傲气、更锋利。
  “郎君擅闯香闺,难不成是个采花贼?”
  崔晚晚张臂环住他的腰,这才驱散了那种仿佛被世间遗弃的落寞感。
  “只是想瞧瞧你长大的地方。”拓跋泰摸了摸她发顶,笑意斐然,“晚晚贪睡爱吃,还喜看杂书,那几本女训女诫都是崭新的。”
  崔晚晚羞涩娇笑,这时佛兰过来说该用晚膳了。
  拓跋泰弯腰为她穿鞋,二人十指紧扣出了房门,她回首目露不舍。
  “年后朝廷官员调迁,有你父亲。”
  拓跋泰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崔晚晚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迁去哪里?”
  他不答话,含笑看她。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了悟,雀跃跳起,挂在他身上仰头乱亲。
  “多谢陛下!”
  “成何体统,快点下来!”身在崔府他略不自在,言行拘谨,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
  崔晚晚抱着他胳膊蹭:“郎君今日送的礼深得我意,我喜欢极了,一时忘形而已嘛。”
  “阿泰,谢谢你。”
  上元节被认为是天宫赐福之日,是故没有宵禁,百姓秉烛夜游,通宵达旦。
  晚膳过后二人向崔父崔衍告辞,前往大灯楼赏灯。
  新正圆月夜,尤重看灯时。
  安福门外,立了一座二十丈高的巨大灯树,饰以金银锦绣,千乘珠箔,万条银烛,远远望去便是火树银花。树下聚集了歌伎舞女,身穿罗绮头戴珠翠,正载歌载舞地欢庆。
  胡夏战败赔偿金银牛马,接着又抄了吕扬的家,缴获无数财物,新帝终于不再囊中羞涩,于是豪掷千金,建了这样一座通天灯塔与民同乐。
  拓跋泰牵着崔晚晚登上大灯楼,福全等在这里,拿着一盏琉璃牡丹灯。
  “陛下,娘娘。”福全点燃蜡烛,然后呈上一根引线香。
  琉璃灯中盛放珍稀鲸脂,掌心大小能燃三天三夜不灭,拓跋泰把引线香交予崔晚晚,手握手一同引火点燃了花灯。
  福全连忙命人把这盏灯挂到灯塔最高处。
  拓跋泰仰望花树,冷硬的下颔线条也变得柔和,头顶明月皎皎,底下是万千子民,他说出对来年期望:“宜入新年,万事如意,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民安乐业,边尘永息。”
  说罢看向身侧美人,含蓄道出与她长相厮守的心愿。
  “惟愿东风,岁岁人长久。”①
  烛火映入她的瞳孔,光影斑驳。
  “阿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崔晚晚倚在他肩膀,朱唇轻启,“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
  二月初九,春闱开试。三日一场,连试三场,取进士八十六人。
  崔父的调令下来,不再是河东郡太守,而是回京任太常寺少卿。
  二月廿七,殿试于含元殿。
  拓跋泰极为重视这次考试,亲自拟了考题拿给方丞相,然后等待众士子答完以后,又与考官一同评判。
  殿试题目是“论帝王之政”,多数人答得中规中矩,先是歌功颂德一番,再陈述己见,又或者大谈特谈均田令,句句都在揣摩帝王心意。惟独一人,半句称赞也无,更不谈均田之政,而是针砭时弊,只讲大魏的内忧外患。
  如此犀利尖锐,却又别具一格,拓跋泰御笔一挥,点了此人为一甲第一。
  弥封的试卷拆开,拓跋泰尚不知此人姓名,便已下旨要见一见这位新科状元。
  天子御座高高在上,自殿外走进一名年轻男子,他青衫磊落,瘦而不弱,犹如竹中君子,风骨铮铮。
  他不卑不亢,下跪见礼。
  “草民陆湛,拜见陛下。”
 
 
第53章 陆湛   吾要吾妻。
  自战国起, 陆氏族人就多是诸侯门客,为列雄兼并天下献计纳策。直至汉代,陆氏高官屡出, 最高者任九卿, 衣绣衣,持节及虎符, 用军兴之法镇压叛逆,深得帝王宠信,因此被称为“绣衣直使”。数百年来,陆氏行的都是“督察百官, 查探隐匿,镇压起义”之职。朝代更迭,陆氏屹立不倒,靠得就是不逊于“斥候”的刺探情报的能力以及残酷的审讯手段。
  到了陆湛曾祖父这一辈, 陆家子嗣多夭折, 人丁不旺,家主反思从前, 认为是杀孽太过之由,正逢科举初兴, 于是留下祖训,从今往后陆氏子孙弃诏狱从科举,改走文人仕途。
  百年望族陆氏, 渐渐洗去陈年血污, 成了京中清贵门第,但始终没有太杰出的人物,直至三代之后,才养出一个陆寻真。
  此子天资聪颖悟性极高, 十八岁殿试被钦点为探花郎,深得帝王喜爱,入仕半年不到便做了五品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可谓前途无量。
  同一年,陆湛与崔晚晚定亲,惹得京城多少痴男怨女从天黑哭到天亮,旁人戏言京中河水都比不过那一月的泪水多。
  仍是那一年,先帝驾崩太子继位,随后……
  新帝强占佳人,君夺臣妻。
  陆湛挂印辞官,一去不返,无影无踪。
  沉寂了四年有余的人,今日突然冒了出来,还摇身一变成为新科状元。
  拓跋泰只觉得一团火堵到了喉咙眼。
  “平身。”他按下火气,声音含着凛冽,“你便是陆湛?”
  陆湛谢恩起身,仍是挺直腰背:“正是草民。”
  拓跋泰沉沉看着他,与之前想象的不同,陆湛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他更像一柄暗含锋芒的利刃,只是被刀鞘包裹住了,让人误以为无害。他忽然想起方才答卷上的字迹,与那本《论衡》如出一辙,只是如今陆湛的字更多了几分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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