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他的书。未婚男女,互赠信物,鸿雁往来,互诉衷肠……
拓跋泰暗自握紧了拳。
本来召见状元只是个过场,帝王稍加勉励彰显爱才之意,便可让人退下。再说陆湛的答卷无可挑剔,选为第一当之无愧。
偏偏拓跋泰心中气愤难消,金口一开,又加一试。
“策问。”
下面的人连忙呈上纸笔给陆湛,这便是即兴问答了。
拓跋泰不给他思考余地,张口便问:“其一,革新有烦苛,维持旧状则弊端滋生,如何是好?”
“其二,流寇蔓延,朝廷缺饷,若是体恤百姓便要减免赋税钱粮,如此一来军饷又不足,如何兼顾二者?”
“其三,大魏疆域辽阔,水涝旱灾频发,如何应对?”
“其四……”
一连八问,拓跋泰一气呵成,还规定了答题时限。
“三炷香。”
陆湛从第一问开始便提笔蘸墨,落笔不假思索,有如神助。
福全见圣上说了那么多话,必定口干舌燥,于是呈上一盏茶。第三炷香刚点燃,陆湛仍埋头书写,拓跋泰瞥他一眼,端起茶饮了两口,将将放下茶盏,只见陆湛搁笔,垂手沉静,敛眉低眼并未直视天颜。
“草民答完了。”
八条问,竟是不到三炷香就答完。在场之人无不佩服。
答卷呈上,拓跋泰粗略看过,简洁精辟,字字珠玑,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换了意气潇洒的行书作答,更显得一气呵成,惊才绝艳。
寻真公子,名不虚传。
“最后一问,”拓跋泰紧握扶手,手背青筋凸起,“李太白诗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陆寻真,此句何解?”
当初既然离开,如今便没有回来的资格。惹了不该惹的人烦忧,那便罪该万死。
陆湛终于抬起微垂的眼,直视高高在上的帝王:“此解,草民只说给天子听。”
他如此放肆狂傲,让一向惜才的方丞相都捏了把冷汗。
须臾,拓跋泰起身。
“来。”
翔鸾阁。
拓跋泰挥退侍从,负手在背,居高临下开口:“你图什么?”
销声匿迹多年之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新帝开恩科取仕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必是另有所图。就是不知他求的是名?还是利?或者……
陆湛开门见山:“吾要吾妻。”
拓跋泰扬唇讥诮:“汝妻何人?”
“吾妻乃清河崔氏淑女,闺名晚晚。”陆湛一字一句道,“我们夫妻二人因故分离,如今她暂居后宫,还请陛下放还归家。”
拓跋泰早就猜测他是为崔晚晚而来,这时听他承认,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道:“后宫确有崔晚晚,但并非你陆家妇,而是朕的贵妃。”他冷笑一声,“崔贵妃深得朕心,宠冠后宫,天下皆知。”
陆湛上前一步,泠然质问:“如何不是我陆家妇?”
“她十五及笄我陆家便上门提亲,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秦晋之好。交三书、过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样不少,如今她的聘书庚帖仍在陆家,敢问天子,凭什么说她不是我妻?!”
“放肆!”
拓跋泰大怒,随手抓起一物砸在他脚下。镇纸顿时四分五裂,飞溅的碎片划破了陆寻真的脸颊。
“朕说不是,便不是。”拓跋泰瞧他毫无退缩之意,血色稠红激得自己杀意更甚,“再多说一字,别说你状元当不成,朕砍了你脑袋。”
陆湛抬袖,却并未擦去脸上血污,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卷册子。
“天子有成人之美的恩德,既然能成全邓将军,为何不能成全草民?”他单手高举卷册,扬眉朗声道,“陆氏愿为天子耳目,作帝王之刃,行监察天下之事。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巡查缉捕,审讯诏狱。草民不求高官厚禄,但求夫妻团聚。”
“恳请天子,放还吾妻。”
陆湛以为拓跋泰不会拒绝。陆氏百年根基,监听百官、刺探情报自有门道,而新帝太需要这样一群人,他们比普通斥候更会隐藏,又比寻常刑官更加狠辣,不仅能监视探听,甚至构陷嫁祸、刑讯逼供……历朝历代,都是他们做尽见不得光的肮脏事。
他手中的册子便记载了朝中重臣的诸多隐秘。
陆寻真背弃祖训重拾旧业,只为和新帝做一桩交易,他要换崔晚晚。
天下与贵妃,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
帝王心中应该都有一杆秤。
……
长安殿。
佛兰正在整理从崔府拿回来的物件。崔父调任回京,虽然不能时常见面,但总是托人带东西到长安殿,有时是吃食点心,有时又是衣裳首饰,尽管宫里不缺这些,但总归是父亲的心意,崔晚晚收到礼物总是十分欢喜,拓跋泰也由她去了,并不多问。这一回送进来一些小玩意儿,多是崔晚晚从前留在家里的,外加几本杂书。
崔晚晚看着那些已有年头的旧东西,回忆起童年不免感慨万千:“一转眼就好多年了。”
“那可不是,娘子下个月就要满二十了。”佛兰摸着熟悉的布偶笑,“这还是我做给您的呢,这么久了还没丢呀。”
“姐姐送我的,我可不敢丢。”崔晚晚亲热揽住她,“要永远留着。”
“咦?这本书……”佛兰拿起了那本《论衡》,想了半天道:“好像是陆家公子送来的吧?”
“是吗?”崔晚晚也不大记得清了,接过来一翻,果然看到陆湛的字迹。
“我想起来了,当时他说有本不宜与外人观的异书,我还以为是什么风流话本子呢,要不就是春宫画儿,好奇得不行,非要他借给我瞧瞧。哪知送来这么本老学究,我那会子没耐心瞧,随手就扔旁边了。”
佛兰忍俊不禁:“你呀你——”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
正好此刻闲得无聊,崔晚晚索性拾起这本《论衡》看起来,许是年纪渐长心境不同,她竟然觉得此书十分不错,渐渐入迷。
拓跋泰阴着脸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美人手捧从前情郎的信物,看得津津有味的场景。春榻小几上还摆着些没见过的陈年物件,约莫也是以前小儿女互赠的玩意。
妒火中烧,他三两步过去,一臂就把东西拂落在地,接着抽走她手里的书,重重扔去墙角。
崔晚晚被吓了一跳:“你干嘛——唔!”
暴雨般的吻劈头盖脸砸来。
第54章 失控 你叫谁夫君?
拓跋泰从来没这么失控过。
“疼!疼——阿泰我疼——”
崔晚晚觉得自己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往常她哪怕只是皱一下眉头,拓跋泰也会放轻动作,生怕伤着她。可今日他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 随心所欲大开大阖, 大有要把她拆骨入腹的架势。
崔晚晚察觉到他的反常,虽不明所以, 但为了自己好过些,努力放软身肢接纳逢迎。
……
可今夜委实难熬,崔晚晚只觉自己就快油尽灯枯,身后那人还不停歇。
她泪眼朦胧, 娇声唤他:“夫君……”
拓跋泰喘息粗沉,胸膛上下起伏,咬牙切齿:“你叫谁夫君?”
“……你呀。”崔晚晚咬唇忍痛。
“只有我?”他愈发凶狠,“有没有别人?!”
她急急点头又摇头, 泪珠乱飞:“只有阿泰!阿泰才是我夫君, 没有旁人……”
“晚晚要记牢自己所言。”
……
第二天崔晚晚连床也下不了。
金雪银霜只见佛兰姑姑取了好几瓶药,独自走进内室放下重重幔帐, 把其余人都挡在外面。两个小丫头竖起耳朵听动静,只能隐约捕捉到只言片语。
“嘶——轻点轻点, 疼着呢……”
“他还是不是人?!”佛兰骤然怒骂,“把您当什么了?这般作践人!”
“平时也不这样,昨夜突然发了疯……你是没瞧见他那副样子, 红着眼睛瞪着我, 像是跟我有血海深仇,一张嘴又跟头狼似的,啃得我骨头都要碎了,简直没人性!”崔晚晚也跟着一起骂, “你说得对,他配当什么人,狗都不如!”
“本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也是这种德性。”佛兰一边上药一边惋惜,“倘若换做陆家公子,肯定待您好得多。”
“想换也换不了呀。快扶我躺下,我先歇会儿,你去打听打听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拓跋泰如此盛怒,谁敢冒着杀头的风险通风报信?一日过去,佛兰什么也探听不到。
傍晚崔晚晚起身,金雪搀着她下床,银霜在榻上铺了厚厚的羽毛垫褥,靠上去犹如落进了轻软云彩之中。
“还是你们两个小丫头贴心,知道心疼人。”崔晚晚悠悠道。
“娘娘用些吃的吧。”
银霜端来燕窝给她,一向活泼的金雪却不言不语,默默在旁边掉金豆子。
崔晚晚诧异:“小雪儿你哭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就像洪水开了闸,金雪哇哇大哭:“陛下欺负人!把娘娘打成这样,太狠心了——呜呜,”她一抹眼泪鼻涕,“奴婢以后会保护好娘娘的!”
崔晚晚本来有些郁结,这会儿被小丫头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反问:“你要怎么保护我?”
“下次陛下还要动手,我就使劲儿拖住他,娘娘您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不然陛下想打人,就打我好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金雪信誓旦旦地说,配上哭得像只花猫的圆脸,颇为滑稽。
“噗——”崔晚晚被她逗乐,抬手让人起来,解释道,“他没有打我,只是粗鲁了些……算了,你还小,以后便懂了。方才的话在长安殿说说便罢了,千万别出去瞎嚷嚷。”
她直觉这次的事不简单,恐怕是冲自己来的,如此坐以待毙不是办法,于是吩咐银霜:“你也去打听一下,别围着陛下问来问去,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就看看前朝后宫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银霜出去转悠两日,还真起了些作用。
“袁婕妤约我赏花?”
众人一向对长安殿崔贵妃敬而远之,且不说天子如何隆宠于她,光是她“两朝宠妃”的名声,就让后宫众女又妒又怕,不敢轻易招惹。
前朝后宫的人谁不是惟天子马首是瞻?拓跋泰有意隐瞒什么,连长安殿的耳目都变作了瞎子聋子,摆明了要严防死守。而这个时机,袁婕妤却前来邀约贵妃?
崔晚晚当机立断:“去。”
袁婕妤便是去年中秋宴上,双管齐下写了一首七言诗的那位袁三娘。崔晚晚从前也认得,是故甫一见面,就喊了她一声“三娘”。
“妾拜见贵妃娘娘。”
袁婕妤为人恬静,书卷气息甚浓,从前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只是不知为何一直云英未嫁,拖到了二十岁还待字闺中。众人原本以为袁家要把这个女儿留到老了,谁知新帝下旨选秀竟要十五岁至二十岁的女子,她这才被送入宫中。
崔晚晚虚扶一把:“快请起,你我旧识,无需多礼。”
袁婕妤浅浅一笑,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随侍宫人,抬手请道:“贵妃娘娘请随我来。”
二女缓缓走在御花园中,春风已至桃花初绽,柳枝也抽出新条,豆叶翠嫩。
空中飘着柳絮,袁婕妤抬手接住,作了一首诗:“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崔晚晚怔了一下,很快赞道:“三娘好才情。”
“妾班门弄斧,让娘娘见笑了。”袁婕妤又说,“此诗最后一句,妾总觉得不尽如人意,还望娘娘提点赐教。”她仍是淡淡的表情,“此处又用‘春’‘柳’二字,似乎不妥。妾另想了两字,也不知是否贴切。我写与娘娘看如何?”
“好。”崔晚晚摊开掌心。
救,陆,湛。
袁婕妤写完字,在她掌心按了按,抬眉问道:“娘娘觉得可好?”
看清了字,崔晚晚心中震撼,表面却不动声色,收拢手掌:“待本宫回去斟酌一番。”
袁婕妤屈膝:“多谢娘娘。”
回了长安殿,崔晚晚兀自静坐良久。
佛兰掌灯进来见她发呆,问:“娘子想什么这般入迷?”
“我在想从前。”崔晚晚幽然叹息,“你那日说倘若换了陆……”
如果没有元启那一遭,她应该已经嫁予陆湛,做了陆氏宗妇,从此举案齐眉,相夫教子。
也不知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是什么滋味。
“佛兰姐姐,”崔晚晚问,“你可知袁三娘与陆家有何渊源?”
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这个袁三娘却反其道而行之,冒着性命之虞来让她救人,委实怪哉!
佛兰毕竟年长几岁,不像那时崔晚晚年幼懵懂,她对很多事都看得十分清楚,一言道破:“袁家三娘应是倾慕陆公子的。”
“当年陆公子在白麓书院进学,袁家有个三公子也在,听说二人为同窗好友。”
“袁三公子?他至今好像未及弱冠吧?”崔晚晚纳闷,觉得这位三公子年纪好像不大对。
“哪儿是什么三公子,应该是三娘子才对。”佛兰娓娓道来,“必是袁三娘假借胞弟名义前去白麓书院求学,由此结识了陆公子,朝夕相对暗生情愫。后来京中传出袁陆两家有意结亲的消息,但没过多久陆家便来我们崔府提亲了,那些传言不了了之。如今回想起来,应不是空穴来风。”